她們被駝隊駝入城北一個豪華氣派大莊園內,扔進一個陰森、潮溼、黑暗的房間內,一股地毯的黴爛氣味撲鼻而來。由於又餓又累,被扔到厚厚的地毯上後,紀蒿又一下昏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紀蒿才醒了過來,室內光線黯淡,環顧四周,這是一個大院子正房內富麗堂皇的廳堂。
或許很長時間無人住過,案面上、薰香爐、燈架、博古架、屏風等傢俱上厚厚的灰塵似乎剛被清掃過。裡間是一間豪華的臥室,一張雕花大木榻上鋪着綢布繡邊的蘆蓆,四角的席鎮是于闐墨玉雕成的長着兩支長長獠牙的動物(注:即象雕席鎮)。席上靠牆邊疊着新送來不久的簇新的被子和粗布襦衣。下頭房內則有兩張稍小的榻,上面也放着嶄新的被褥和襦裙。
紀蒿看了一圈,心裡感覺有點迷糊。感覺渾身還是疼痛,這是被捆綁過久的緣故。突然“啪”的一聲,門從外面打開了,幾個女僕將二個籃子粢餅、二罐菜羹和一盆鹹麪醬送了進來,食物放好,一個女僕恭敬地道,“請夫人用餉食,一會大夫人會來看望夫人……”
“大夫人?”紀蒿問道,“請問姊姊這是哪裡,大夫人是誰?”。
可小婢女卻畏畏縮縮地退出廳門,低着頭根本不敢說什麼。
門沒有再關上,紀蒿與姊妹們走進院子,只見藍天上白雲朵朵,太陽已經西移。夯土院牆很高,幾株粗大的楊槐、桂花、青桐樹上,知了恬噪,鳥兒鳴啾。院子正中是花圃,裡面的土和假山上長滿枯草。牆邊是一個井欄,提開蓋着井口的木板,裡面黑黝黝的深不見底。高大的院門關着,從門縫看出去,外面兩名家兵在看着。正房兩側的廂房除一間是庖廚,裡面剛纔送餉食的那三個女婢一個正在竈後燒水,另兩個在案板上膾肉,分明是爲哺食做準備。
當天夜裡約一更時分,一個年約三十餘歲、身材高挑、身穿直裾深衣的婦人來到廳堂內,見紀蒿便行稽首大禮,“參見漢使夫人,夫人受委屈了,帕溫特來請請罪!”
這是一個柳腰纖細、凸凹有致、美豔豐腴的風韻婦人,她頭上扎着俏麗的三環髮髻,未用頭飾,只用一枚豔麗的于闐脂玉針固定。行禮時,勾畫出令人陶醉的曲線,她的目光中透着善良、焦慮,令紀蒿頓生好感。
紀蒿還禮道,“帕溫夫人請起來說話,吾想知道這到底是哪裡,爲何要軟禁吾於此?”帕溫起身,雙方落坐,從帕溫的口中,紀蒿才知道自己果真被囚於呈侯府,並且已經陷入一場家族爭鬥之中。
原來,這裡正是在於闐國赫赫有名的呈侯府。
十餘年前,莎車國擊破于闐國,國王賢斬殺了呈於霸滿族,現在的呈於霸無子女,只有兩個愛妾帕溫、龎娜。此時的呈侯府表面上歌舞昇平,其實在繁華背後,一場你死我活的家族戰爭正在悄醞釀着。帕溫溫順賢淑,對呈於霸忠心耿耿,深受呈於霸信任,想在百年後將財產留給她。
可管家呈牟卻記恨在心,小夫人龎娜更善心機,心狠手辣,帕溫根本不是其對手。於是,呈於霸已打定主意,擬在自己臨死前斬殺呈牟與龎娜。而呈牟則與龎娜結成一黨,呈於霸一死,他們定然會一起合謀害死帕溫,奪佔呈於霸龐大的家業。
那日商隊首領祁義搶劫、綁架了紀蒿和衆胡女後,見有漢大使班超符信便知禍闖大了,便連夜稟報呈府管家呈牟。呈牟擔心事情敗露受到呈於霸懲處,便密令祁義殺人滅口。祁義一家人都在於闐國,他思前想後還是未敢下手,便悄然將此事密報帕溫夫人,然後自殺身亡!
帕溫大驚,呈於霸已經不管事,她爲保住呈於霸性命,便派出呈府家兵包圍了客棧,將商隊和客棧老少四百七十餘人全部斬殺,並一把火燒掉客棧,多數人隨大火化爲灰燼。未燒盡的,也連夜埋到了河邊。她原想將紀蒿等女裝進大簍筐悄悄送到城南河邊無人處放掉,可沒想到駝隊恰好與漢使團率大軍在城北相遇,情急之中,府兵們便不得已駝回呈府。
紀蒿怒道,“夫人汝既欲救吾,何故不直接送吾給漢使?倘若如此,吾又如何會追究商隊綁架之罪哉?”
帕溫叩首請罪後道,“夫人恕罪,府中已如陷阱,奴奴實不得已而爲之。夫人只要走出此院,吾與夫人便都有性命之憂……”
原來,帕溫見家兵將紀蒿等女駝進府中,便趁管家呈牟不在府中,急忙將其藏匿進呈於霸已故夫人與子女的院落中。這座院落自呈氏一族被莎車國王賢誅殺後起,呈於霸便將其封閉了起來,每年僅五月二日忌日來院中燒香祭禱,尋常沒人敢騷擾這個大院。帕溫急中生智,便將紀蒿等女藏匿進這裡。
現在,祁義與商隊被殺,客棧被焚,呈牟正在密查此案,並將于闐國綠洲搜查了一遍,已懷疑紀蒿等女被藏匿進呈府。呈於霸受過班超懲處、羞辱,一直懷恨在心。如果藏身呈府的紀蒿被呈於霸、呈牟或龎娜發現,那不僅紀蒿必死無疑,以呈於霸殺伐決斷性格,帕溫也斷難有生路。
“夫人勿憂,吾已派人稟報王妃,只要王妃來接人,定可保夫人平安。”帕溫又叩首道,“爲防泄露,吾不能再來看望夫人。奴奴只有一請,懇求夫人逃出生天後寬宏大度,饒恕呈侯一命……”
“吾答應帕溫夫人,倘得逃出生天,定赦免呈侯之罪!”紀蒿大受震撼,此時自己與衆姊妹的性命全繫於這個婦人一人身上,她只能答應這個美麗婦人的請求。
接下來她們戰戰兢兢地在密院躲了十餘日,帕溫再未來這個院落,紀蒿望眼欲穿,可於闐國的王妃也一直沒有出現。紀蒿心知不妙,知道必出了大變故,可卻一籌莫展。又捱過了幾日,紀蒿感到大禍將臨,想逃出呈府簡直難於上青天,便命衆胡女穿起來時的破爛衣裳,並以庖廚竈下的炭灰抹面。
這天餉食之前,呈牟果然帶人突然包圍了這個院落,不一會兒一個身材魁梧、鶴髮童顏的老者帶着一個美豔風騷的婦人來到這裡。老者揹着手圍着這羣蓬頭垢面的拘愚衆婦走了一圈,蹙眉露出厭惡的神情,只淡淡地說了一句,“遷織室爲奴!”然後,便揹着手帶着婦人離去。
紀蒿看明白了,老者的厭惡和不屑再明白不過,漢大使班超的品位不會這麼差。這些衣衫骯髒、發如亂草、身份低賤的西域村婦,只配當奴隸!
管家呈牟將紀蒿等衆女帶到織室,與數百名徒附、奴隸一起搖車紡線、搖椎紡棉、羊毛或駝毛。呈府的織室是兩個大院落,其實就是一個大作坊。徒附、奴隸們要將堆積如山的短絨棉紡成紗,成堆的駝毛紡成線,再織成精美的棉布、毛料布、毛氈、織毯。紀蒿與衆女都出自拘愚城長老之家,那會幹這些粗活,稍微慢了些便會被體罰、暴打。
每天都會有病死或被殺死的奴隸們,被男僕人用馬車拉到獸室餵食野獸。所謂獸室,便是呈府的私牢,位於呈府最後邊的地下,裡面養着猛獸、毒蛇。敢於反抗的奴隸或被斷手刖足挖眼割鼻,或被扔進獸室成爲猛獸們的美餐。紀蒿進入織室的第二天,便從女奴口中得知,帕溫夫人因事發而受到呈於霸懲處,龎娜命人砍去她的雙手、雙足,然後被扔進獸室餵了狼。
呈牟和龎娜卻知道紀蒿身份不同尋常,國王廣德、王妃南耶已經尋找到紀蒿,按說此時他們應該殺人滅口。可對帕溫夫人的仇恨令他們瘋狂了,失去了基本的理智,他們既沒有殺紀蒿,當然也沒有放過她。帕溫夫人死後,龎娜成了呈府的大夫人,她常常帶着她的四個貼身小婢耀武揚威地巡視織室!
爲羞辱紀蒿與拘愚衆婦,呈牟和龎娜常施餓刑,或將她們關到呈府後院地下的獸室、椎室、冰室、炙室、蟲室等殺人場所,讓她們觀賞男女奴隸們被兇猛的野獸撕咬、吞噬,或被殘忍地椎殺、剖殺、悶殺、凍殺、烤殺、毒蟲咬殺等等,可謂慘不忍睹,讓人膽寒!
那是一段令她們生不如死的日子,精神一直處在崩潰的邊緣。不堪折磨,想死卻死不了,龎娜令女婢們一時不離地看着。每天晚上,紀蒿與姊妹們都會一次次從惡夢中驚醒,然後睜着恐懼的雙眼一直到天明!
那天在觀看被扔進蛇穴的兩個奴隸被噬殺時,有兩個姊妹終於未挺過去。數百條兩三尺長、五顏六色的毒蛇從蛇室四周的蛇洞中鑽出,將二個奴隸緊緊地纏繞起來,皮肉很快便被吞噬一空。那恐怖的一幕,令她們剎時瘋顛,淒厲尖叫,以頭撞欄。龎娜則欣喜地令家丁直接將她們扔進蛇室,在她們撕心裂肺的慘嚎聲中很快也成爲兩具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