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吻了妻子姣好的臉頰,替她掖好被子,然後便到洗手間梳洗,這時,突然聽到法仔大聲 “汪汪汪”地叫了起來,因爲保姆是堅決要求週六週日睡個懶覺的,爲此哪怕扣她工資都可以,因此我只好趕緊吐出漱口水,用毛巾胡亂抹了一下臉來開門。
我必須承認,這很讓我驚訝,當見到一位平日衣冠楚楚,講究領帶和襯衣配色的朋友,穿着一件皺巴巴的睡衣,頭髮蓬亂靠在牆上,雙眼失去焦點似的茫然望着四周,而那大大的黑眼袋和不停抽搐的臉部肌肉又分明寫着他心裡的驚恐,他幾乎是一堆貼在牆上的爛泥,以免讓我有動他一下會不會癱下來的錯覺。
“陳文礴?怎麼了?”我邊打開鐵門邊問他。
陳文礴就這麼穿着一身睡衣,神色驚慌地靠在門口對面的牆上,對法仔的搖尾討好無動於衷。我知道他一定遇上了什麼棘手的事情,所以趕緊把他讓進客廳,其實不應該說讓,應該說是攙扶,他見到我之後,整個人鬆弛下來,似乎有一種就要散開的感覺。
“近來怎麼樣?”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有些虛僞,這種場景,再加上我和他的交情,這種話和廢話沒什麼兩樣。果然,本來半躺在沙發上,彷彿一個人形袋子一樣的陳文礴一聽,刷的一下站了起來,身上的睡衣在不停地顫抖,本來已蒼白的臉幾乎變得鐵青,手指指着我道:“你,你你……”我苦笑着說了聲對不起,拍了拍他肩膀,把他按到沙發上,然後從酒櫃裡拿了一瓶威士忌,倒了大半啤酒杯,連酒瓶一起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後又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坐到他對面。
他無力地放下指着我的手,彷彿泄了氣般又癱在沙發上,對眼前的威士忌無動於衷,彷彿三魂六魄早已離殼。這可不是一個酒鬼身上常見的反映,這小子一定遇到**煩了,所以才一大早前來找我這個死黨。
而像他這樣有錢,又精明的人所遇到的麻煩,通常不是我所能幫助解決。
“喝酒,和老婆吵架了”,我把盛着冰水的杯子在茶几頓了頓,嘆息着提醒。三十多歲,正是男人最累的時候。這點,我理解。
陳文薄沒有反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家屋角,彷彿有蜘蛛在牆角編出了花來。
“喝酒,有話就說,你是不是男人”,我被他的樣子嚇得有點發毛,大聲呵斥了一句。這小子,肯定是外出偷吃沒擦乾淨嘴,讓他家的北京女人發現了。北京女人抓狂的後果,在我們這個南方城市裡,通常和龍捲風的破壞程度相等。
陳文薄還是沒反應,眼睛間或一轉,證明他還活着。彷彿除了此以外,什麼他都不會幹了。
“汪”,我家的法仔看這鳥人不順眼,跑過來舔了舔他穿着拖鞋的腳。陳文薄好似條件反射一樣彈起身來,抓起茶几上那大半杯威士忌,一飲而盡。陳文礴本來酒量就大,曾有過我喝完一小瓶可口可樂,他已經喝完一瓶一斤的XO的事情,否則我也不會大清早就給他一杯酒。但因爲喝得太急,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我剛立起身,他卻舉手示意我坐下,然後抓起酒瓶,邊喝邊咳,以致嘴角的酒滴到睡衣上也沒察覺。
灌了大半瓶威士忌後,他看上去終於有點人色了,向我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也不說話,我從煙盒裡摸出一支萬寶路遞給他,他不接,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圈了個圈,他媽的強盜,我只好打開酒櫃,拿出雪茄盒子給他。
當他抽完第三根古巴小雪茄時,終於開口了:“走了。不好意思。”
“說走就走?”我想拉他,不料幾乎讓他帶得摔倒,我大聲道,“怎麼回事?”
他走到玄關,手按住門把,回過頭說:“沒事,家裡找不到酒,來你這找口酒喝。”笑容簡直比殭屍還要悽慘。
這叫什麼話?我一個箭步躥到跟前,反手抽出屏風前劍架上的一把劍橫在他頸上,喝道:“你這樣子出去讓車撞死,還不如我在這裡把你幹掉讓你落個全屍!”
他低下頭垂着眼瞼,過了一會,擡頭對我說:“我是遇到一些事,不過,我想可能是最近工作太累的原因吧,也許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少來這一套!你今天要是不說,別想出這個門,準備今晚睡我家書房吧。”我將他拖回客廳,摜進沙發。拿出根雪茄塞進這鳥人嘴裡,順手也給自己點上了一支。雖然說認識陳文薄是我交友不慎,可從小到大我沒幾個朋友,縱使被他拖下水,一同去地府救聶小倩還陽,我也認了。
誰叫我們是朋友呢。
兩根雪茄的煙霧裡,陳文礴邊偶爾吞一口酒,邊述說這半個月來他遇到的怪事。
“你知道,我現在和我的導師合作,開了一個公司,在大學裡的管理學院租用了一層樓做場地。”這傢伙說話有氣無力,聽起來像交待後事。
我有點不耐煩,因爲我很討厭這種不直面主題的交談,又不是說書!我擺手打斷他:“這不是從你去年讀博士就開始的生意嗎?你們的員工基本都是你導師手下的博士生,這些員工以每月得到兩千元津貼的代價受沒有休息日的剝削,而且經營得很好,這個你早就說過了。”
可是陳文礴反應卻有點奇怪,他絲毫沒有平日那種氣勢,能迫使我安靜下來;但也沒有領會我的意思,直接奔向主題。而是很無賴地,就那麼喃喃地用一種類似自言自語的語調繼續着:“但是上個月,管理學院要整樓裝修,我們就暫時搬到大學裡武裝部的老房子,這個我怕你有事找不到我,我還發過EMAIL給你說過了,記得嗎?”
“知道,你說孫中山塑像左前方,穿過‘銅人陣’之後轉右邊的小路直走就到了。”我無聊地接上他的話,想,作爲朋友,好朋友,也許應該容忍他這種狀態下的無賴吧,好吧,就讓談話這麼繼續吧。
陳文礴說的那所大學很著名,校內有一個小廣場,一些民族英雄如關天培、秋瑾等的銅塑像夾道陳列着,師生們通常管它叫“銅人陣”。突然間,他聽我提到銅人陣,似乎被拔動了某條神經,語速急促了起來:“對!對!還好有銅人陣,要不今天我也許就見不到你了。”
“啊?”這讓我更摸不着頭腦了。
“武裝部的舊房子,是幾幢兩三層的小樓,由圍牆圈起來的,圍牆上面還有鐵絲網,四周都是很高的樹。我開始搬到這個舊房子時,的確很高興,你知道,在這個城市中,上班要享受這麼好的空氣和綠化的條件,簡直是做夢。”他突然又作起抒情散文了。
我的忍耐也到了極限:“你說正題好不好?關樹屁事!先說好,你別告訴我大樹成精之類的混話。”
“我不知道是不是,但我想這也有可能的吧。”他無助地如是說。
我聽到這話,當下一愣,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居然和我說大樹成精也有可能?
陳文礴低頭噙着酒,沒有注意我的表情,繼續他的話題:“你知道,我是一個很認真的人,也許可以毫不掩飾地說,我是一個上進心很強的人。”
也許酒精的作用吧,他漸漸地回覆到平時邏輯思維嚴密、條理性很強的陳文礴:“我每天都加班到很晚,而員工大都是因爲要讀導師的博士生纔打這份工的,他們一下班都走了,所以經常只有我和秘書在。”
我瞧他已比較鎮定了,便道:“你過來張麗是否知道?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她?”
“不!不!”突然間他又神經質起來,“別打給我太太!她找我的話,也不要說我在!”
我開始把精力放在掩飾心裡快控制不住的笑意上了,天,大概是老和秘書加夜班,搞來搞去搞出事,讓張麗知道了,呵呵,跑來我這裡避難了。
“到了武裝部上班後五六天吧,秘書就請了產假了……”
唉,難怪,搞大肚子了。
我實在忍不住狂笑起來:“哈哈,兄弟,這就是你自己不對了,雖說一世人兩兄弟,有今生沒來世,不過這個我實在幫不了你,你向張麗去負荊請罪吧!最多我陪你去,如果她發火,我給你擋幾下就是了……”
“蓬!”陳文礴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他媽的!你有病啊?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想想也是,如果真攪上這種事,他也不用找我,能幫他出主意、幫他打官司的朋友多得很,我只好又是迭聲道歉,“坐,坐,慢慢說,我會錯意。”
陳文礴憤憤不平地坐下,舉起酒瓶,已見底了,便自己走去酒櫃,拿了瓶氈酒出來,白了我一眼,自酌自飲,喝了兩口,才繼續說道:“我來,是因爲遇到不能用錢或常理可以處理的事,並且大家都不比當年王老五時了。我並不是一定要你幫我,我來只是說給你聽,你好好聽,說完我就走。”
“秘書走了以後,就只有我一個人,那個房子,白天很好,但是一到晚上,尤其是有月光時,就怪影幢幢。秘書喜歡聽林子祥、黃家駒一類的歌,加班時她常開着音樂,也不覺得怎麼。她不在,你知道我對音樂沒興趣,也就不可能去聽歌。於是,每天晚上一到10點以後,外面就聽見腳步聲、打人的聲音、慘叫的聲音。我叫校警來了幾次,都說外面沒人。晚上幹完活差不12點多了,從那房子出來一直走到校門口,總覺得有人跟着我。”
說到這裡,他向我打了個手勢,讓我先不要開口。“我知道,裝攝像頭是吧?三天後,我就在圍牆上每五米裝一個。第五天,我在每兩個攝像頭中間三米處,又裝了一個。總共花了一萬塊左右。也就是說總共裝了一百個上下。”
陳文礴的電腦硬件水平,我是瞭解的,IT泡沫的時候,他在十大華人社區中的一個做站長,後來IT泡沫破滅了,纔去和他導師開這個公司。他這樣設置,應可以說是鳥飛過也知道了。
“第六天,我再加裝了二十個自動感應報警器,設定爲一下班就開機。”
陳文礴停了下來喝了口酒,“但情況不用說你也知道,一點動靜也沒有。又過了兩天,我本來準備算了,忙完手上的單子,就不加班了。誰知道……”
說到這裡,他的臉色又開始發青,吞了兩口酒,才能繼續下去:“頭上樓板也有腳步聲,有說話聲!你要知道,二三樓都是以前的拘禁室,現在用兒臂粗的鐵鏈,不,是鋼鏈鎖住的,還加了兩把大鐵鎖……”
他再也說不下去了,把頭埋在兩腿中間,雙手抱着頭,全身都在發顫。我搖了搖頭,一手拿起酒瓶,一手提他衣領,把他拖到陽臺。法仔咬着他剛纔掉的一隻拖鞋跑過來扔在他腳下。陽光下,他看來臉色好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