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知瘦弱的劉建軍,爲何突然爆發出很大的力氣,一下就把我甩開,又用那種高八度的聲音叫道:“別攔我,你根本不明白!”我被他這種尖利的音調嚇得跳開,很顯然他自己也吃了一驚,但他只是猶豫了不夠一秒鐘,便蹲下繼續挖那個洞。
汗水,溼透了他的襯衫,泥土,沾滿了他的褲子,我突然覺得我不認識這個人,劉建軍,從我們認識以來,他就很聽我的,在學校的時候,幾乎是我說什麼他都照做,他現在的表情、音調、態度,是我從來都沒見過的,我甚至要推翻自己的信仰,懷疑這個人是不是被靈魂附體了。想到這裡,任是驕陽萬里,我仍有些寒意。
劉建軍停了。
他抽泣着,背一聳一聳地,慢慢站了起來,我走過去,看到他鼻涕眼淚流糊了一臉,盯着胸前那沾滿泥土和血的左手緊握着捏成拳頭的右手。我有些不忍,忙道:“找不到我們先不找,一會我去借把鐵鏟,幫你挖好不好?”
他搖了搖頭,停止了抽泣,但淚水仍不絕的淌下,慢慢地鬆開左手,攤開他的右手,手上有一個沾滿泥土的東西,他深吸了一口氣道:“找到了。我……很難受……”說到這裡,他淚水鼻涕極誇張的淌下,無法再說下去,令我不忍再問下去,我只好說:“好好,找到就好,找到總比沒找到好,到石椅上坐下再說吧。”
揩去泥土,他手上的事物,是一個小小的油布包。
裡面有一個用51式手槍子彈頭和彈殼做的十字架,還有幾個鎖匙扣,那十字架,倒也平常,只是那幾個鎖匙扣,手工很精緻,我一時認不出是什麼彈殼做的,但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對了,在我叔父家裡,我見到過類似的東西,和他的二等功章之類的一些屬於軍人的榮譽的東西擺放在一起,我曾問過叔父,這個精美的鎖匙扣,是他什麼時候做的?當時叔父只是笑說:“不是我做的,如果你見到這樣子的鎖匙扣,基本可以確定不是中國製造。並且,大多不是買的,是用香菸或罐頭換來的。”
這時,劉建軍擡起頭來,已抹乾了淚水,他低聲地道:“我認得了,這是小時候,父親送給我的。後來,掉了,怎麼會在這裡,那時,我很小。?”他伸手比劃了一個高度,大約三四歲小孩那般高低,突然,他跳了起來,叫道:“疤,那隻腳,有個子彈造成的傷疤,老三,你說,會不會是我父親的腳?”
“你父親的腳?你的意思是說…….”其實我並沒想明白,一時我的思緒很亂。
我說:“雖然我是一個唯物論者,但道家的書倒也讀過一些,會不會你老頭子的陰宅被人破了風水?令尊什麼時候仙去的?葬在哪裡?你不如帶我去瞧瞧。”
“我老頭在我四歲時就去世了,埋在雲南。”
我笑道:“這麼遠?不會和我說在麻栗坡吧?”
劉建軍點了點頭道:“你怎麼知道?”
我驚愕地道:“怎麼從來沒聽你說起?”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喃喃道:“難道老頭想落葉歸根?讓我給他建衣冠冢?”他捉住我手,悲聲問道:“那隻腳難道真的是我父親的?聽說他當年是偵察分隊的啊,那個子彈留下的疤,是穿透的,那不是很痛?”
幾件不知什麼丟失的小時候他父親送給他的玩具,出現從沒來過的大榕樹洞裡,而劉建軍卻可以找到。近年來,一打颱風就夢見被父親的腳踩,於是鬼使神差地回鄉,高度近視的劉建軍,到了故里以後,視力比我還要好,這裡他只來過兩次,卻對一切都很熟悉,回來以後,感覺輕鬆了很多,怪夢就停止了,難道,難道真的應該用唯心的說法來解釋?真的,無法解釋的這許多事情,用唯心的方法一句話就可以解釋了,那就是:他父親附在他身上,要劉建軍帶他回家。
我無法回憶、也無法用文字來表達我當時的感覺,我只知道,我當時結結巴巴地向劉建軍講述了這個與我的信仰極爲衝突、我在清靜時絕不可能提出的假設可能,然後,我們兩個逃也似地離開了那棵大樹,跑回人煙稠密的村裡。
我們清醒下來,第一反應,就是找小賣部去買酒,我的理由很實際也很簡單,就是:壯膽。劉建軍也如同和我比賽一樣的喝,我問他:“你老頭你怕什麼?”他灌了一口酒道:“我不知爲什麼,這麼多年,都怎麼沒有記起我老頭埋在麻栗坡的?也沒有看過他,對了,會不會他不開心?不開心會不會打我?你家老頭子也是當兵的,你知道,當兵的打兒子最狠了……”說到這時,他自己莫名打了個冷顫道:“你說,是不是老頭子怪我不去看他?我是不是應該去一趟雲南?老三,反正你手上沒什麼單子,有單了你也可以無線上網幹活,你陪我去吧!”
第九章
酒意涌了上來,我大着舌頭道:“行,就算不爲你的事,讓我去一趟麻栗坡,我也不會拒絕……”
提着酒瓶走出村口,託鄰村那工廠的福,很快就攔到一輛送人來鄰村工廠,準備回縣城的計程車,談好了包車到市裡,我們就上了車。兩個人喝了近二十瓶珠江純生,又喝得急,車一開,我慢慢地就睡着了。
車上,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夢到身着軍裝的劉建軍的父親,拖着一條滴血的腿,褲管顯然用是戰場急救用軍刺挑開的,向我走來,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因爲我的目光,無法離開他腳上的傷疤,爲什麼?爲什麼取了彈頭以後不包紮呢?突然一聲尖銳的慘叫聲把我嚇醒,我的頭重重的撞在前面的副駕駛位置的靠背上,這時卻叫劉建軍又是一聲哀號,我顧不上額上疼痛,扭頭只見他灰青着臉,雙眼和死魚一樣,如同那天在我書房的情景,邊上計程車司機嚇了一大跳,車子歪歪扭扭地跑了一段才穩住,幸好公路上沒什麼車。
把劉建軍弄醒,我忙對司機道:“調頭,開回剛纔那裡,放心,錢照給。”
扶着劉建軍下車走進村裡,他虛弱的邊走邊道:“以前白天,只要見到那隻腳,我就會嚇醒過來,今天怎麼更嚴重了?興許老頭子不想走吧,想在村裡呆多幾天吧。”
看來我們真的做錯了,如果劉建軍的父親這次的確是附在他身上,費了大周章促使他回鄉,自然想住多幾天。於是,我們便又住了下來,不出所料,我們住在這裡的時間,怪夢沒有再來。但住得再久,也還是要離開的,我有個客戶要我馬上回去籤一份合同,而劉建軍的院長,也因爲聽說他現在能睡好覺了,便和他說近來病患者增多,讓他回去上班。我們商量了一下,已經住了十來天,村子周圍的地方,通通逛了一圈,估計老頭子也應該滿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