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那位他來這裡每回都見到坐在樹下的老人,全然不見平時的棋友,獨自捧着棋盤打譜,趙悅盛走過去,打了支菸給老人,他按平時那些人一樣喚他:“許工,這麼冷,還出來下棋?您的棋友呢?”老人這些天也抽了他好幾根菸,大約以爲他是這裡的家屬,便招呼他一起到樹邊下棋。
趙悅盛笑道:“我不會。”
老人沒有擡頭,只是問:“你是這裡的家屬?嗯,不是?那你一定是警察了。冷吧?”
老人從他的保溫杯裡,用杯蓋勻出一杯水,對趙悅盛道:“暖和一下吧,你來查那水庫的案子吧?這案子結了,別糾纏,啊?知道嗎?不要討人嫌,好不好?回去吧小夥子。”
趙悅盛苦笑捧着那保溫杯蓋,小口小口地喝着那滾燙的水,看着老人把一盤“單槍趙雲”復完,又排了一局“閉門掃軌”,風無端的大了起來,老人縮了縮脖子,手一顫,把在三路的紅車掃了一下,趙悅盛急叫道:“許工,不對啊,炮八平四纔是正道!”
老人咧開缺了牙的嘴,哈哈大笑道:“還說不會?來,幹兩盤再說!別吱歪了,這樣,下完我給你提供點線索查案,查不查得出來,就瞧你自己的悟性了。”
趙悅盛輸了七八盤以後,老人搖頭說:“不下了,你心緒不寧。”趙悅盛苦笑道:“這案子雖結了,但在我心裡沒結啊,一天不明白來龍去脈,我一天不安寧啊。”老人聽了,對他道:“好了,你瞧,我老伴在叫我回家吃飯了,你明天來吧,我和你講個傳說吧,記住,我可沒有傳播什麼迷信,只是傳說。”
我心滿意足的拍打了一下脹脹的肚皮,叼着牙籤站起來招呼楚方睛走人,對趙悅盛道:“一個傳說?一個明天才能聽到傳說?老兄,你就爲了告訴我明天你將聽到一個傳說?我還以爲你要告訴我明天你中鉅獎呢!買單吧,我先送她回家了。”
第二天我沒起牀時,電話就響了起來,我怒道:“誰啊?趙悅盛?老大,我剛睡下,你硬要叫我起來聽電話幹啥?死人還是着火啊?”
誰知他很嚴肅地說:“沒有死人,但黃威遇刺了,生命垂危。”
黃威好賭,本來在狐朋狗友的圈子打麻將,平時贏輸也不過幾餐飯罷了,但終於有一天,他手氣實在太黑,把所有錢輸光,還寫了七天後還清的三萬元的欠條給對方。
那天,剛好是他在警察局裡遇見我的前四天。
他的債主到了第七天,去找他收錢時,在他門口見到有個蒙面的小個子正和黃威拉扯着一個首飾盒。他們嚇呆了,幸好其中一個練過五六年散打的還比較冷靜,馬上打電話報警,然後,他們一起躲在牆角看着黃威慢慢的倒了下去。
倒在地上的黃威仍能和搶劫者爭奪着手上的首飾盒子時,警察就到了。
黃威的血,淌了一地。有血就有傷口,有傷口就有刀。出來搶劫,而且還是***的搶劫,不可能沒帶刀。
趙悅盛很好奇的問他們:“你們不是債主嗎?”
他們說:“黃威讓捅死,最多我們收不到錢罷了。命比錢重要。”
趙悅盛又問:“你們剛纔不是說,不單是債主,而且還是平時和黃威‘同煲同撈’的朋友嗎?”
“對,我們是朋友,但那人有刀啊!”他們理直氣壯的如是說。
趙悅盛坐在我的客廳裡,說起這些時,眼裡流露出明顯的不屑,但又有些唏噓。我端起桌上酒瓶道:“燒刀子,對於這個南方城市的人來講,花一瓶茅臺的錢,也不能馬上買到。”
他點了點頭,我接着道:“有些人,一輩子也沒喝過燒刀子。”他接過小酒瓶,泯了一小口想了一會,又說:“但他們說香檳是酒,紅酒也是酒,啤酒……” 我笑了笑,打斷他道:“不同的,我們不會把那些當酒喝。”
他笑了起來,就着舊人連這燒刀子一起從雁北託運過來的幹蠶豆,又喝了幾口,笑道:“也對。”眉宇間一掃方纔的落寂,他起身對我道:“不如一起去瞧瞧黃威吧?”
黃威並沒有如我們想象的驚魂未定,他躺在病牀上,一見我,便很鎮靜地捂着腹部包紮好的傷口,很有把握地問我道:“荊先生,先給我兩萬塊沒問題吧?你知道,我還得起的。”在他病牀邊的幾個衣着光鮮的人們,望着我的眼裡滿是期待。趙悅盛低聲對我道:“這幾位,就是幫他報警的朋友。” 我有點奇怪,我不但沒有欠他錢,也沒有承諾要借錢給他,並且我想,這個都市裡的絕大多數正常的人,不論貧富,都沒理由一天到晚帶着兩萬塊準備隨時“給”一個只見了三兩次面的賭徒。
黃威見我沒說話,便笑了起來,一絲狡猾的神色在眼裡溜過,洋洋自得地對我道:“荊先生,如果你不借給我,我便不把手鐲賣給你朋友的那間古董店。”我恍然大悟,不禁失笑,黃威大概以爲,我介紹歐陽士秋買他的手鐲,從中可以得利吧。或者,他以爲,去別的店裡,他可以賣出更高的價錢。
收斂了有些苦澀的笑,也許,人心不古的現在,再去堅持某種古老的美德,反而使得受益者懷疑我的初衷?
我沒有說話,這很令我不快。我的眼光停留在黃威的腕間那隻琥珀手鐲上,我甚至連冷笑也欠奉了,只是直接向他伸出手,他一見,馬上就下意識的把手腕縮進被子裡,這個鐲子,本來已經是我的,甚至在他還沒退回八千八的現在,他手上的鐲子,其實仍是姓荊的。他在這一瞬間,也終於明白了這一點,把頭埋進被子不敢再做聲。
這時黃威身邊的朋友有人冷笑起來,低聲道:“你又吹牛了!你不但欠我們的錢不還,還要騙我們。”又有人義正詞嚴地說:“黃威你要是不還錢,我們就去找你父親要了,要時你父親罵你,我們可不管了。”
趙悅盛搖搖頭對我道:“這就是朋友,好朋友。我沒眼看了,出去抽支菸。”
黃威伸手拉了我的袖子,帶着哭腔道:“荊先生,你借我兩萬塊好不好?我有了錢就一併還你。”我聽了感覺有些不對勁,但一時卻又想不起那裡不對勁。這時黃威身邊的朋友有人道:“你硬說這個破鐲子值幾十萬,這樣,我給你拿去賣就是,要不,哪家古董店要收?我去請他們過來不就行了?”
我擡起頭,對黃威的朋友道:“他沒騙你們,這隻鐲子是值幾十萬……”
誰知黃威聽了,忙把那隻戴着鐲子的手縮進被子裡,緊張地道:“不,我不賣,這個鐲子我不賣。” wωω ✿тt kǎn ✿c ○
他的朋友們卻不依他,說如果他不賣手鐲,猴年馬月才能還清賭債?一個勁的起鬨要馬上去黃威家裡要錢。黃威聽了,一下就如霜打的茄子一樣,他想了良久了,纔對他的朋友道:“好吧,明天,明天我讓荊先生陪我去賣鐲子,然後還錢給你們。”
在他的朋友離開病房之後,我實在很難對黃威生出什麼憐憫,只是對他道:“把鐲子拿來。或者,現在退錢。”黃威那英俊的臉痛苦的扭曲起來,他扯着自己的頭髮斯里徹底地低嚎着,我冷眼看着他的表演,幸好,他在我沒有生厭之前,停了下來,重重扇了自己兩記耳光,以至嘴角都滲出血絲,這雖然不能使我感動,但總算也表達了一點誠意,他抽泣道:“荊先生,荊先生,你不要生氣,你是好人,我不應該這樣的,你原諒我好不好?”我搖了搖頭,對他道:“如果你需要,明天,我可以幫你約古董店老闆出來,最後一次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