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上那少年滿身黑乎乎的膏藥,整張臉霍地繃緊,一雙褐色的眼瞳到處亂轉,顯然陷入某種慌亂。
“我……我……那天你突然就暈倒了,我們滾到了山坳裡……下大雨,不!沒有下雨!”岑夜突然自己否定自己,瞪眼盯着紅蓮,不說了,像在跟她確認對錯。
“下雨了吧,還很大。”紅蓮有些納悶,接着認真而誠懇的糾正了他,他又愣了一會兒,才便秘似的繼續說。
“對,下雨了,下了很大……的雨!”
“你好像傷得很嚴重,我就揹着你找到了那個山洞,後……後來,我就……就就,後來山洞裡原來住着一頭麒麟!”岑夜結結巴巴,斷斷續續,最終直接跳過了那絕對不能講出來的部分,然後又是瞪眼盯着紅蓮,像在確定對錯。
這麒麟是個什麼東西,紅蓮還真沒聽說過,也同樣瞪眼盯着岑夜,只覺得這孩子是不是傷得太重,連腦子裡的筋脈也變得不對頭了。
轉而卻是想到什麼,神色陡地凝重。
“你都看到了?”
紅蓮那星塵般明亮的眸微微眯了起來,聲音突然壓得很低,居高臨下俯看着少年,霸氣十足中,透着與平日全然不同的威懾,還隱約有幾分殺氣。
“誒?”岑夜方纔還慌慌張張的臉,霍地便是僵硬,亂轉的眼睛也停了下來,直勾勾看着紅蓮的臉,而後慢慢向下……
眼皮開始撲哧撲哧眨個不停,面頰又是染了紅暈,嘴裡比之前更加語無倫次:“沒看見,我沒看見……我我,我已經先和你說過……”
“你,你那個時候根本就……!我……!我只是……你那個,我……啊啊啊!”他忽然抓狂的大叫,終於吼出一句完整的,能夠聽懂的話。
“是你這個女人自己不好,你自己昏倒了,沒知覺了,我我……我纔不想看呢!”
岑夜那張臉漲得通紅,簡直像是快要爆了,可紅蓮卻是凝重的思考了一會兒,沉沉道:“看到多少?”
“啊?!”岑夜的思維已經完全混亂,只覺得舌頭都快打結,胸口馬上能堵出一口血噴出來。
“我問你看到多少?”紅蓮的模樣甚至認真,目光相當犀利,態度十分嚴肅,“眼睛?頭髮?”
“還是連印記都看到了?”
岑夜一怔,才明白她說的,和自己想的完全是兩回事,鬆了口氣的同時,也一起嚴肅起來——紅蓮那時候的紅髮和額頭上的烙印,還有雨水不浸的那到微微光芒,怎麼看都絕非是尋常之人!
面前的少年呆呆愣了一會兒,突然眼瞼一垂,露出無比羞澀的模樣,聲音極小的嘟囔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好像受了傷,而且還在發熱,我找到山洞生了火,就……就替你把衣服都脫下來烘乾了。”
少年說完,臉上一片緋紅,紅蓮卻是驚訝的愣了愣:失去意識的時候,戰魂之力該是還沒消褪纔對,可那時候分明是聽見岑夜說話了。
他方纔說滾下山坳,難不成之後又昏迷了好一陣,等力量散了醒來?
他這般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格,連替她脫衣服烤火這等羞事都講出來了,而且剛剛那種慌慌張張、語無倫次的樣子,紅蓮如何想,都覺得他應該不像是在撒謊。
一瞬間,紅蓮又是一怔,頓時覺得自己有點神經過敏,不禁失笑——
這是靈州,不是中州,根本不會有人知道她是那鏡國的女戰神,即便看見了,也不會知道那就是戰魂之力;哪怕是在中州,不認識她的人見了那副模樣,也都會驚叫出聲,岑夜要是見過,不可能不聞不問,也沒有撒謊掩飾過去的必要。
見紅蓮突然嘆息般的搖頭,臉上還帶着無比滄桑的笑容,岑夜不禁有些納悶,雖把這神情看在了心裡,表面卻是老成着一張臉,轉了話題。
“詐死之計如何了?此處又是哪裡?”岑夜恢復了平時的樣子,雖然躺着不能動,也絲毫不影響他那臭屁的氣勢,和一副小大人的腔調。
“還有,我在山洞替你……烘衣服的時候,發現衣領中暗藏着銅條。衣服是義賊幫分舵的人替你訂做的,而那天又是雷雨天氣,難不成他們……?”
“銅條?”紅蓮一愣,難怪那天的雷電像是專門對着她來。
想着那時候連容司等人都倒下了,紅蓮頓時明白了他們是使了一招苦肉計,爲了把殺岑夜之事嫁禍丞相,竟然連自己人也都一起被雷劈。
“呵呵。”紅蓮冷冷,覺得好笑,轉而把這些天發生的事都簡單與他說了一遍。當然,鳳棲殿的事除外,還有和夏家老爺夫人的那些滑稽事。
“義賊幫那個庸醫,竟是我白國太醫院掌事的兒子?他還有個雙胞胎的哥哥?”岑夜有些難以置信的重複着,他雖一直覺得義賊幫有問題,可沒想到不但和紫國有關係,還和他們白國也扯了一腳。
紅蓮懂他的驚訝,畢竟自己知道這事的時候,反應也和他差不多,因此方纔多費了很多脣舌,才說服這死孩子,夏半清目前與夏家沒關係。
見他又是沉着一張少年的老臉,紅蓮便是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是呀,多虧了姐姐我才智雙全,才替你撿回一條命,還拉攏到一方勢力。”
“要兵沒兵,要權沒權,還是個夾在丞相褲襠裡的牆頭草……”
“你這才智,當真好極了。”岑夜一個白眼不買賬,卻是如此說那冰窟窿,紅蓮有些不高興了。
“沒了那個褲襠裡的牆頭草,你這個世子大人,現在已經去見閻王爺了。”紅蓮諷刺一句,使勁捏了捏他的臉。
“疼死了!”那死孩子大叫,臉上竟是青了一塊。
“知道疼就好,知道疼,才能長記性!”紅蓮冷冷憋了他一眼,估摸着時辰差不多了,該是給他煎下一副藥了。
岑夜躺在牀上,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說話,紅蓮以爲他睡着了,把藥放上爐子才發現,他的眼睛是睜着的,還炯炯有神,顯然是在盤算些什麼。
“怎麼,關於如何利用蘭貴妃,有了妙計?”紅蓮坐下來,口中一直都是對待孩子的語氣,而岑夜早習慣了她這態度,也懶得再說。
“嗯,算是吧,就怕她不出來。”岑夜喃喃回答,微微眯起眼睛,“女人,我在酒館裡住過的那間房中藏了點東西,綁在房樑的角落裡。”
“什麼東西?”紅蓮下意識的問,他卻裝模作樣的賣關子。
“到時候你自會知道。”
“切,現在就去拿?”紅蓮咧嘴白了他一眼,畢竟這義賊幫已經撕破臉,按理該是越快拿回來越好,怎料這孩子倒是慢悠悠的口氣,像是一切竟在掌控似的。
“用不着太急,去找蘭貴妃之前拿就行。”他說罷就是合了眼,又緩緩補充,“等
那個庸醫的哥哥回來,若能確定她的行程,你便去齋戒的地方看看,想想潛入之事。”
紅蓮抿嘴點了點頭,見他像是累了。
儘管方纔看上去一直很精神,但他畢竟睡了這麼天才醒來,心裡難免還是有些放不下,便是又伸手去摸摸他的額頭,卻是才碰上,他就微微睜開了一隻眼,從她的手掌下看着她。
“女人,這些天,一直都是你在照顧我?”他的聲音有些弱,顯然是剛纔說了太多話,真的累了。
就這麼看着他,紅蓮倒覺得他當真是很乖巧的一個孩子,勾起嘴角溫柔笑笑,向後撫了撫他的額發:“睡吧。”
“……”他又盯着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像是有話要說,但終究還是放棄,閉眼睡去。
下午夏半均回來的時候,岑夜還是沒醒,紅蓮想讓他多休息一會兒,便是藥煎好了,也一直沒有喊他起來。
“如何?”紅蓮滿是擔憂的站在牀邊,夏半均正在給他把脈。
“已無大礙,但一個月不可再動內力,或者內傷,否則臥牀半年,或終身癱瘓。”他冷冷說着,卻淡淡瞧了親孃般的紅蓮一眼。
“你與他年齡相近,又是他護衛,定然感情很好吧。”
“啊?”紅蓮一愣,全然讀不出這冰窟窿話裡的意思,在思緒反應過來之前,嘴巴已經先開始解釋了,“我只是,當他作親弟弟……”
夏半均也不看紅蓮的表情,也不給出任何的反應,只像是從沒問過一般,看看岑夜,重新換了個話題:“蘭貴妃就這幾日,便會去京城中的泰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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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紅蓮壓根沒跟上他的節奏,腦中還在想着剛纔的問題。
那是在吃醋嗎?
可後面的下文呢?
難道他不是應該問問,真的是弟弟而已嗎?
要知道她之前,可是經常當着他的面,嘴對嘴的給岑夜喂藥呀!
又或者,這冰窟窿不過隨便問問,並非是有什麼特別的含義。畢竟從他的反應和態度來看,此種毫無深意的情況,更加符合他那種,彷彿任何事物都難走進心裡的性格。
紅蓮正在胡思亂想着,耳邊就是再次響起夏半均的聲音,還是和往常一般的冷涼清亮。
“時間緊迫,今夜便領你去泰安院看看,可好?”
可好?!
紅蓮驟然一個醒神,雙眼一亮,心裡竟忽地雀躍了。
她知道這京城的夜市也是相當熱鬧,莫非這冰窟窿是在邀請自己出去轉轉?
儘管以夏半均的性格來說,多半隻是出於辦正事的心理,可紅蓮這兩天正處在剛剛對他動心的階段,任何的一顰一笑、一字一句,難免都會非常的上心,禁不住就要去多想。
“那……那就有勞夏先生了。”紅蓮小說漏出一句,頓時連自己都驚訝,從不知道,自己居然還能有如此嬌羞的時候。
“昨日從太醫院回來,你不是改口叫半均的麼?”
冰窟窿一句話,徹底弄傻了紅蓮,這一個剎那,心跳彷彿快要從喉嚨裡跳出來,頓時腦子裡就空了,連那冰窟窿突然笑了,都沒發覺。
“先與爹孃說一聲,晚飯在外面吃,走吧。”
紅蓮木訥的點點頭,就這麼隨着夏半均出了屋子,殊不知關上的時候,那牀上的少年,卻是睜開了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