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欽從外面進來,站在廊檐下面輕輕抖了抖身上的雪,這才緩緩進屋。
如意料之中,那兩道人影一人正半躺在軟榻上,手邊的臺子上一方地圖正平攤開來,他看得入神,時不時地用手指在紙上勾勾畫畫。另一人則坐在桌案前,不緊不慢地翻閱着手中的古籍,時而蹙眉,時而淺笑。
聽得進門的腳步聲,兩人同時擡眼朝着這邊看了一眼,楚傾微微彎起嘴角,“今日怎是大哥來送藥?”
陸文欽看了蕭珏一眼,忍住笑道:“韓兄嫌這藥味兒太苦,不肯再來,便把我推來了。”
聞言,楚傾頓然噗嗤輕笑一聲,回身向蕭珏望去,只見蕭珏眸子微冷,緩緩坐起身來,“回去告訴韓奇,本王打算等回京之後,把他調到藥房任職一月,讓他先準備準備。”
陸文欽連連點頭道:“王爺放心,我一定一字不漏地轉達。”
楚傾將目光從陸文欽身上收回,側身睨了蕭珏一眼,總覺得這些天的安逸讓他變得有些懶散,不知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
蕭珏突然放下手中的圖紙,擡頭看着陸文欽道:“李越可在?”
陸文欽點點頭,“方纔鄰城派人送了東西來,李大人正在接應。”
話剛說完,便聽到輕微的動靜,回身看去,只見李越一襲墨衣站在皚皚白雪之中,甚是惹眼,他的手中端着一隻盤子,快步走來,見到陸文欽不由得展顏一笑,“原來陸兄也在,正好,一起來嚐嚐歷城送來的雪寒果。”
陸文欽一愣,下意識地向楚傾望去,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
蕭珏微微直了直身子,將楚傾和陸文欽的表情收在眼底,對於身在南璃的他們來說,這雪寒果固然是難得的寶,然對於北洵的陸文欽和楚傾而言,這卻是北方諸城冬日裡家家戶戶必不可少的果子。
“萬修怎的突然想到送這雪寒果來?這可不是容易得來的東西。”
李越放下盤子,道:“萬大人聽說王爺受了重傷,在此休養,怎奈年關之際,事務繁忙,脫不開身,便讓人特意送來雪寒果表示歉意。”
“呵!這個萬修倒是有心,只是,他是從何得知我在容城,而且身受重傷?”蕭珏的神色雖有些慵乏,眼底寒光卻銳利不減,淡淡掃過李越面上,李越只覺心中一凜,立刻低下頭去,“卑職這就去查。”
“嗯。”蕭珏只淡淡應着,並沒有過多的指示。
倒是陸文欽皺了眉頭,意有所指的看了楚傾一眼,楚傾起身沉聲道:“即使是在南璃的北方,雪寒果也是難得之物,此樹在此難以養活,結果就更難得,沒想到歷城卻能結出如此鮮嫩圓潤的果子。”
蕭珏冷清一笑,“這果子若是借別人而結,便不覺奇怪了。”
聞言,楚傾和陸文欽相視一笑,陸文欽道:“而今北洵北方諸城已經在監控與管轄之中,若是有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這雪寒果送到歷城來,怕是很難。”
蕭珏頷首:“我明白,你們放心吧。”
陸文欽眼底的一抹擔憂終於褪去,對着蕭珏欠身行了禮道:“不管怎樣,這雪寒果調血理氣的藥效倒是不容忽視,既然已經送來了,王爺倒不如就收下。末將尚有些瑣事要處理,便先行告退。”
“嗯。”蕭珏微微點頭,停頓了一下復又道:“不要太勞累了,有什麼事可以分一半給韓奇。”
陸文欽愣了愣,楚傾在一旁卻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隔了片刻,陸文欽也輕輕笑了笑,“多謝王爺關心,近來還好,不會有什麼太忙碌的,多是瑣事。”
說着看了楚傾一眼,見楚傾衝他點頭,他便悄悄退了出去,臨走之前還不忘偷偷瞥了蕭珏一眼。
說不出爲何,自從到了容城之後,蕭珏就變得有些奇怪,尤其是他受傷的這幾日就更加怪斂,全然不似傳聞中的那個雷厲風行、手段凌厲的鐵面將軍,這些天他多半時間都是這麼不驕不躁地躺在軟榻上,或是與楚傾一道在廊檐下襬了棋局對弈,看起來悠閒自得。
最重要的是,在容城的這段時間,他與楚傾之間的默契越發見長,有時候,兩人即使什麼都不說,只是交換一個眼神,便知道彼此心裡在想什麼,甚至知道彼此接下來要說的話、要做的事。
看着陸文欽的背影漸漸消失,蕭珏下意識地將目光移向楚傾,看了她一會兒,方纔開口道:“都過去這麼久了,我尚未爲文欽在朝中軍中謀得一官半職,你心中可有埋怨?”
楚傾聞言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書起身道:“無憑無據、沒理沒由,你打算給他謀個怎樣的職位?”
一語說中蕭珏心中所想,他不由挑眉笑開,“北洵一事過後,南璃與東朝的戰事在所難免,文欽有的是機會大展身手。而同時,東朝之中會有人認出文欽的身份也是遲早的事,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替文欽鋪好身份,待得戰事一起,便是他出人頭地之時。”
聽得“戰事”二字,楚傾的臉色沒由來地沉了下去,她緩緩回過身來,一瞬不瞬地看着蕭珏,笑容淒涼,“金戈鐵馬,戎馬天下,確爲大丈夫所爲,也確是男人彰顯能力與地位的時候,然最終,卻是許百姓一個安穩之世的人方纔最長留,你可知爲何?”
蕭珏神色驀地一凜,站起身來,目光緊盯着楚傾,一步步向她走近,俊眉緊蹙着,似有萬言卻不說。
“你……想要一個無爭亂的太平盛世?”
楚傾凝眸回望,“我只是想要爲這天下無辜百姓,謀一個太平盛世。”
蕭珏沉聲問道:“爲何?”
楚傾輕呵一聲,搖搖頭道:“不爲何,只是出於醫者本心。每天看着那麼多無辜的百姓,因爲你們的權勢之爭、因爲你們的慾望之爭,而白白丟了性命,何其忍心?”
蕭珏擡眼看了一眼寬廣的天空,道:“有徵戰必有犧牲,這是無可避免的。”
“可以避免。真正不可避免的,是人的慾望,是人的貪得無厭。”楚傾輕振袍袖,擡腳緩緩走出門,“當初三朝紛亂,說是爲了天下百姓謀福,爲了讓他們脫離赫連氏的殘暴統治,而今百年過去,赫連氏經過這三分的打擊,漸漸恢復了安穩統治,卻始終不忘想要收回失去的南璃和北洵,至於南北兩朝,也不惜興兵伐亂以抵制東朝,終致戰事接連而起,百姓遭殃。試問,如此一來,當年的初衷又何在?你們,又何曾真正保護了這些只求一方和樂太平的百姓?”
一番話不緊不慢地說來,聽得蕭珏的臉色瞬息萬變,也讓不遠處正要趕來見蕭珏的韓奇沉了臉色,沒由來地握緊了拳頭。
人有慾望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對自己的慾望。
隱在花園後面擡眼望去,楚傾一襲月白色袍子與院子裡的白雪相掩映,似要與這白雪融爲一體,又似隨時會融化消失。而正是她背後的那一抹如墨玄衣的出現,方纔將她凝滯於此。
韓奇驚覺,這樣的楚傾,不禁讓人心驚而神往。
這麼多年來,他們這些人想過無數遍,究竟是怎樣的女子才能站在蕭珏的身側,私下裡,他們把京中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聽過的沒聽過的,幾乎所有合適的女子都試想了一遍,卻沒有一個人有此等風華與資儀。
獨獨一個宛珺,偏得宛珺又被賜婚與蕭珩。
而今,他似乎發現了一個比宛珺、比任何人都更適合站在蕭珏身邊的人,不管是身份地位、不管是機智聰明、不管是容貌儀態,又或是那股子凌厲與灑脫的氣勢,這個人都不輸蕭珏。
突然,韓奇感覺自己像是發現了什麼重大線索一眼,匆匆跑開,沒多會兒,終於在後院找到了正在整理草藥的陸文欽。
“陸兄!”
陸文欽手中一抖,看着風風火火跑過來的韓奇,疑惑地問道:“出什麼事了?”
韓奇連連搖頭道:“我找到了……”
“找到什麼?”
“找到跟咱們王爺最匹配的女子。”他說着連連喘了幾口粗氣,而後道:“宓……宓寧公主……”
陸文欽的臉色頓然一沉,垂首道:“公主如今心不在兒女情長,待三朝紛亂之事結束再說。”
韓奇不察他神色異樣,繼續道:“你想啊,宓寧公主本就與咱們王爺有婚約,他二人若是能在一起,那真是佳偶天成,再合適不過。”
陸文欽道:“可惜,王爺已經婚娶了。”
韓奇連連擺手,“側妃,那是側王妃!你知不知道王爺爲什麼只答應娶側妃?這正妃的位子,自然是要留給自己最心愛的女子。”
“便又如何?”陸文欽冷冷一笑,“你忘了臨行前發生的事?太子殿下求娶公主,是王爺設計將此事攔下,而今公主是傅寧身份,傅寧則是許過婚約、且喪夫喪父的女子,如何能嫁王爺爲妃?”
“這……”這倒是難住了韓奇,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瞪着眼睛看了看陸文欽,鄒眉道:“難道……難道等宓寧公主恢復公主之身以後,也不行嗎?”
陸文欽輕呵道:“那,只怕是要等到三朝紛亂結束、北洵復得生機以後吧,只是不知到那時,會是何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