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顧婉上街,久久不歸,扶幾心中擔憂,隨意裹了件白色的披風出門尋人,菜市口圍了許多人,嘰嘰喳喳的在議論着什麼,亂七八糟的聽不清,扶幾自己湊上去看,是一張黃色的緝捕令,上面畫着一個女人的臉,熟悉好看,一如從前的模樣。
那通緝令上的自己又換了一身模樣。
下面寫的緝捕文,洋洋灑灑:茲女觸犯天威,盜虎符,彌天大罪,若見之,抓捕舉報者,賞黃金百兩……
後面寫着什麼沒看清,也沒有必要再去看,池清歡已經當了皇后,卻還是處心積慮的抓自己,這個女人到底還是害怕的,她從左家青那裡知道了一切,所以萬分恐慌,從小養尊處優的宰相千金,一直被按照皇后來培養的女人,自然是不允許有人威脅自己的地位。
皇宮————
“皇后要抓的人可有下落?”其貅坐在案後,手裡拿着硃筆,面對前面請安的人,連頭也不曾擡過。
“皇上恕罪,那人果真有本事,衛護司都出動了,也沒有結果,說是在盛都看到過,臣妾已經派人去追,相信很快就有結果。”
“太監李水忠心爲主,當重賞。”
“……是!”早知今日,當初拿了虎符就應該當場殺了他,還有那個唐子!現在是想殺也殺不得了!
天牢————
“公公,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說話的人全身傷痕,手臂大片大片的淤青,背上是鞭痕,嘴角還有血痕,穿着染了血的中衣躺在一堆稻草上,“都怪我沒用,不然虎符也不會被拿走……”
“現在說這些也沒用,走一步看一步吧。”李水坐在旁邊,把地上的人扶起來,又遞了一碗水,看着窗外夜色,無力搖頭。
次日一早,有牢頭來放人,說是找回虎符有功,兩人不明所以。之前皇上嚴厲審問,兩人只說是當初那宮女偷出來給的,那時候的對話還歷歷在目:
“她偷了朕的虎符,爲什麼又要給你們?”
“因爲……,因爲……”這話要怎麼說呢,“皇上明察,奴才的卻不知……”總不能說他是你的揚宮人吧!
“不知道?難道是你們偷的不成?”
齊諧默默站在身後,開口也不是,不開口也不是。
“皇上明鑑!”
“他不說,你來說!”眼風一轉,目光落在跪在一旁瑟瑟發抖的唐子身上,“朕要聽真話。”
“皇上恕罪,奴才什麼都不知道……”
“藍柯,帶下去,嚴加看管,不得有誤。”
這件事情看似簡單,可總覺得差了什麼,就比如老五其臨,輸的太過簡單,就好像有人提前預料到了一切。
剛剛走出天牢,腿還是軟的,就有人站在那裡,彷彿等了許久:“兩位公公留步,主上有請。”
對李水和唐子來說,這個人就很熟悉了,從前時常來忘君軒傳話。
“齊侍衛?”至於他說的“主上”,動動腳趾頭就知道是誰。
想不去是不能的,所以還得乖乖聽話。
衛護司————
這裡是皇帝直屬,除了尋常的侍衛,還有名義上是侍衛爲的貼身暗衛。
那是個不大不小的房間,沒有窗,沒有陽光,點了一屋子的蠟燭,照得亮如白晝,仔細一聞,有些微的黴味。
“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們是自願說,還是要朕動手?”站在角落裡的人,穿了月白錦袍,如光鋪在上面,像是流雲十里,霞光滿面。
“皇上想說什麼?奴才實在不懂。”
看看站在旁邊的藍柯,李水欲哭無淚:現在要怎麼辦?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怎麼都不對,又不是一兩句話能說的清楚的。
“聽不懂?”
唐子跪在陰暗處,極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顯然某人也發現了這一點:“朕給過你們機會,你們自己不珍惜……”
“皇上恕罪!”唐子在面前之人說完之前搶先開口,“奴才們也只是知道皮毛,藍侍衛也知道許多……”
藍柯身子一抖,面部肌肉都在抽筋……
這小王八羔子……
“哦?藍柯也知道虎符的事情?”
不知道,但猜到了。
“咚!”藍柯抱拳,單膝跪地,“求皇上開,臣,臣之前說過,皇上半年前中毒,忘了許多事情……”完了,要自己保護人,結果現在人都不知哪裡去了。
“說!”
“這事情太長,臣不知如何說起。”
“你認識那個宮女?”
“認識!”
“她是誰?”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幅畫,畫裡有一片墨竹,竹下有一女子,姿容絕色,美目顧盼,奕奕生輝,如今想來,那雙眼睛,如流雲霞光,如此熟悉。
“揚宮人!”
“那爲何扮作宮女?”
“因爲皇上不記得她。”藍柯低着頭,看着自己鞋尖回答。
“爲何偷虎符?”
“宮人心憂天下。”
“那又爲何逃走?”
“因爲……因爲宮人……,身體孱弱……,要離宮靜養……”
“朕如何解毒?”
“宮人捨命相護。”
“爲何朕獨獨忘了她?”
“……因爲,因爲皇上中的是徒來……”
“你們都出去。”是了,難怪不得每一次看到那幅畫,總有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念之難忘,念之難眠,念之心憂,原來竟是徒來。傳說世上有一味毒,名“忘憂”,能忘世間憂心事,原來除了忘憂,還能忘記心心念念之人,越是想要記起,就越是忘記;越是思念,越是忘記;想的越多,忘的越深……
難怪一個素未謀面的宮女,卻屢次三番敢和自己頂嘴;難怪每一次她招惹了自己,卻從未真正動怒……,原來她是那個心憂之人,徒來藥,讓一切都成爲徒來……
送李水他們離開,藍柯走進來,恢復了稱呼:“主上,皇后還在……,還要抓捕宮人嗎?”
“方纔聽你說,模模糊糊記起一些往事,雖不清晰,但多少也知道一些,他們想抓她,朕也想找她,就讓他們代勞吧。”
“是!”
“怎麼還不走?”
“屬下還有一事……,”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
“娘娘離宮時,已有身孕數月……”
“轟————”有什麼聲音在腦袋裡炸開,咋的耳朵裡只剩嗡鳴,立後半月,回到皇宮數月,自己從不踏出後宮半步,現在突然告訴自己,那個在記憶裡都沒什麼分量的人,居然有了身孕……
“按時間算來,已經九個月了……”
“滾出去!”那是什麼感覺呢,很奇怪,左邊胸腔裡的那顆心,突然加速,似乎還有些許的期待:朕的孩子,一定聰明伶俐,如果是女兒,一定和她一樣美貌,如果是兒子,那這萬里江山……
盛都————
“小姐,咱們米缸見底了……”阿婉手裡拿着葫蘆瓢,看着坐在搖籃旁的扶幾,一雙杏眼撲閃撲閃,像看見了米似的。
“我知道了,”扔過去一錠碎銀子,“只有這麼多了,先用着吧,我再想辦法。”窮人的日子不好過呀……
入夜的時候,扶幾放飛了一隻白色信鴿,至於情況怎麼樣,還要問一下當事人。
“阿婉,我想帶他們回去,回我的家。你……”
“我可不管,小姐去哪我就去哪,你可別想丟下我!”她不等扶幾把話說完,忙把話茬接過去,生怕自己被丟下似的。
“那裡與世隔絕,沒有外人,只有我的師兄師姐,我曾在那裡長大,學藝,想來現在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那有什麼,小姐說好,那想來是極好的。”
“好,再過半個月,等我身體好些了,我們就離開這裡。”
“那小姐可得好好養身子,得坐好月子,不然以後上了年紀,什麼毛病都出來了……”顧婉又開始絮絮叨叨,這唸經的本事怕是廟裡的和尚都沒有的。
變故總是叢生,當自己做好了一切決定,命運的車輪一寸寸傾軋而過。
那時候過了子時,也許是再次服用不老核,從入夜開始,頭就昏昏沉沉,五臟六腑揪在一起的痛,又好像被人放在火上烤,焚煮之苦,入骨入髓,揮之不去,難以入眠,輾轉反側,潮水般的痛意退下去,留下一身臭汗。
房頂傳來瓦片碰撞聲,聲音不大,卻足以讓牀上之人聽見。七七八八的聲音傳下來,看來不少。
顧婉睡在隔壁,祝析挨着他睡,三個孩子躺在自己身邊,把他們攬進懷裡,抓過一旁的白綾握在手中,緩緩起身,還沒來得及看清,有白煙飄進來,還沒來得及擴散開,扶幾掌心有內力凝成的蛇形刀刃“突”的飛出去,有鮮血濺在窗戶紙上,有人應聲倒下。
外面的人彷彿得到號令,不管不顧的破窗而入,隔壁卻靜悄悄的,大概是暈過去了。
原本想要逃走,如今一羣拖油瓶,不殺人是不行了……
有人擡腳想從窗戶跳進來,站在窗櫺上,手裡握着長長的刀,還沒來得及跳,人已經向後倒去,脖子上一條細細長長的傷痕,有血噴薄而出,眼睛瞪得如銅鈴,嚇人至極。取他性命的刀刃飛出去,化成一道風消失不見。
其餘的人看見,沒來由的驚恐:這不像是誰 尋常的武功,更像是失傳已久的……念術……
殺人於無形,見傷不見刀。
扶幾沒有給他們思考的時間,在他們瞪大眼睛看時,手中白綾如蛇,蜿蜒而出,那個號令衆人的人,脖頸被纏住,扶幾用力一扯,只聽到一聲清脆的骨折聲,骨頭碎裂,屍體倒下去時,纔看到頸部變形,彎曲成一道奇怪的形狀。
擒賊先擒王,剩下的人沒了主心骨,相覷一看,慢慢退了出去,一躍身,不見了蹤影。
沒有等第二日的太陽升起來,扶幾把顧婉拍醒,牀上的人睡得迷迷糊糊,一睜開眼,看到屋中情景,橫七豎八的屍體,噴灑而出的鮮血,黑衣蒙面的殺手,還有死不瞑目的眼睛……
想要尖叫,聲音卻卡在喉嚨裡發不出來,最後兩眼一翻暈過去。
現在是緊急關頭,扶幾自然是不能等她醒,端起桌上一碗茶水,嘩啦啦全倒在她臉上,迷糊糊醒過來,抱着扶幾大腿不放,整個身體都在發抖,看樣子嚇得不輕。
“小姐,這是怎麼回事?”
“事發緊急,有時間再告訴你,你去收拾東西,很快會有人來,現在逃命要緊。”
顧婉魏顫顫的站起來,偏頭就是一身乾嘔,牀上的扶析動了動,眉眉眼眼都皺在一起,舔了舔嘴脣,翻個身接着睡。
顧婉很快反應過來,披了件披風,隨意收了兩件衣服,抱起扶析和容人,扶幾一刻也不敢耽擱,抱着景色和不離,兩大四小急匆匆的出了門。
這一切的開始很簡單,不過是顧婉上街買菜,看到緝捕公告女人,淡淡說了一句:“這人的眉眼我家小姐長的有些像,嗯,這是越看越像……”不過是一句臨時感慨,人羣裡總有一些爪牙,帶着當初的命令:寧可錯殺三千,也不能放過一個!
皇宮————
妝容精緻的女人坐在鳳椅上,面色有些蒼白,形容略微憔悴,銅鏡讓這張臉有些扭曲,這麼長時間了,好不容易有了些許消息,結果還是讓她給逃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左家青的藥,傳說中讓有容顏永駐之奇效,她居然讓自己抓到這個女人,讓那個賤人去換!
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要得到那種藥,也要讓她死!
風未眠,夜未央。更夫打更走過,引起幾聲狗吠,很快又安靜下來,有風捲着樹葉,急匆匆從空無一人的小巷吹過。
扶幾還在月中,身體不濟,跑了一個時辰,臉上逐漸失了血色。不老核好死不死,就在這個時候犯了。
地上的青石板遠遠近近,模糊不清,彷彿還在左右晃動,天上的月亮不知什麼時候長了月暈,像是籠了一層薄紗,叫人看不分明。
扶幾跌倒在地,顧婉察覺不對,連忙回過身來詢問:“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我沒事,他們發現不對一定會追上來,你帶着他們先跑,我們分開跑……”還你兩個小小的嬰兒,五官皺在一起,皮膚是黃白色,一看就不健康,養了這麼久,纔有些許的好轉,“如果走散了,就去帝都,那裡沒人認識你,去普陀寺,找住持會空,他會幫你的。”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他們都是我的孩子,你如果逃的掉,他們就能活,如果你留下來,所有人都逃不掉,那就一起死!”
“我……,我……”大顆大顆的眼淚淌下來,如今也只能把希望寄在她身上,沒有人認識她,也沒有人認識容人和扶析,他們逃走的機率很大,“小姐你一定要好好的,阿婉在普陀寺等你……”她轉身,一步三回頭,慢慢消失在轉彎處。
扶幾處理完地上的腳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腳步虛浮,綿軟無力。
那是一個破舊的房屋,景色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睜開圓溜溜的眼睛,在夜色裡,在傾瀉而下的月光裡,直溜溜的看着自己,不哭不鬧,乖的 有些不像話。
“你看着我做什麼?孃親也不想的,要不你再好好睡一覺?”扶幾把手指放在他的掌心,小小的孩子,抓着一隻拇指,握的緊緊的不肯放開,“我爲了你們可吃了不少苦呢,你可要乖乖的哦,不能哭哦。”出生這麼久,也沒聽到他哭鬧過,而且這麼小,這些囑咐他也是聽不懂的吧……
屋外傳來腳步聲,踩在枯草上,發出細微的聲音。還有小聲的交談,不知緊張還是興奮:“一定要抓住他,皇上說了,一旦發現,就地格殺,不留活口!”
皇上……
皇上……
其貅……
看來你忘得有點多……
“皇后娘娘也說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池清歡?
果然賊心不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