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一座又一座的城池,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脈,淌過幾條河,這一路上見證了四季,見過萬千浮華和滄桑。
但是手裡抱着祝析到達邊城時,那是二十天之後,穿過狹叩關,到達邊城,邊境地帶,人煙不似中原,路上有巡邏的士兵,甲冑穿戴整齊,腰間別着刀,這一切還算安寧。
邊城地帶,綠植減少,鮮花頹敗,有風來,吹起黃沙滿天,這裡的人,無論男人女人,皮膚皆偏黑,身材較中原也更高大。
手裡還抱着一個小小的孩子,行動做事都不方便,走進一家農戶,給了足夠的銀兩,把孩子寄養在他們家,一進城,直奔軍營而去。
下一步該做什麼還沒有打算好,因爲有祝析,所以不得不一切都要考慮的萬分周全。
街上有來往的行人,路邊有小商小販,賣着一些扶幾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吃食,不遠處 城門緊閉,有數量不少的守衛,盤查着過往的行人。
城外是綿延的沙漠,黃沙鋪開數百里,偶爾有駱駝馱着貨物行走,駝鈴聲聲,飄揚在空曠的沙漠裡。
有風沙吹進眼睛裡,眼前的事物開始變得模糊,那種熟悉的痛意蔓延上來,一直傳到五臟六腑,血脈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是小蟲受到刺激 在噬咬着自己的血肉。
離開了這麼久,這是第一次離他這麼近。
扶幾看到了一個人,是宋半。
和在皇宮的時候不同,他穿着百夫長的盔甲,能看到他的地方,大概離皇帝也不遠了。
他沒有什麼改變,突然想到了另一個暗衛————藍柯,記憶彷彿回到了深巷,那時候自己一個人獨居在那裡,藍柯還是奉了皇帝的命令,來殺自己……
動用內力,那種痛意沒有被壓下去,反而翻涌的更厲害。原來有的東西就是沒有辦法淡忘,一旦看到相關的人或事,那些記憶就清晰的涌入大腦,一次一次的衝擊着自己的神經,那是痛意被一次又一次的回味,傷疤被一次又一次的撕開,永遠也沒有辦法痊癒。
他們神色嚴肅,手牢牢的按在佩刀上,一刻也不曾放鬆,彷彿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是怎麼回到客棧的,扶幾不記得了。
只知道回去的時候,步履沉重,銅鏡裡的自己,雙目發紅,不知道是沒有淌下來的血,還是密佈的血絲。
在城裡呆了五日,扶幾明顯的感覺到氣氛一日比一日低沉,彷彿遠遠的就能嗅到**味。
城裡的人出去的比進來的少,聽說好多都出去逃難了。
突然有一天早晨,扶幾梳洗完下樓的時候,大廳裡面黑漆漆的,客棧的大門緊閉,光線透不進來,心裡突然騰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掌櫃的,發生什麼事了,今天不做生意了嗎?”
“昨個夜裡有官差挨家挨戶的告知,今日不許任何人出門,否則後果自負,唉,誰知道呢……”
不等他話說完,扶幾轉身回到屋裡,拿上白骨和行李,直接從二樓的窗戶跳了下去。
街上果然一個人都沒有,遠遠的就聽到了鼓聲。
路鼓喧喧,戰爭將起。
動用輕功,飛檐走壁,一步一丈。忽然聽到了戰靴碰撞在青石板上的聲音,聲音整齊,訓練有素。
連忙藏起來,悄悄向外打量,一隊士兵約莫兩百人小跑而過,動作整齊劃一,面不露懼色。
突然有人在身後拉了自己一把,手中白骨一動,差點戳穿來人的頭顱……幸好及時收住了手……
“你是何人?”
“公子這身打扮看上去像是江湖人,莫不是來參軍的?”那是一個衣着破爛的乞丐,大概無家可歸纔在街上飄蕩。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還好你今日遇到了我。我可要告訴你,現在咱們越相的皇上可在邊關,你這賊溜溜的樣子要是被別人瞧了去,小心當你是什麼不懷好意的刺客,到時候你做脖子上的腦袋可保不住……”
“是嗎……”已經不保過一次,這一次還怕嗎?“我不想看見他……”
“你說什麼?我沒有聽清……唉,我給你說啊,最近這兩個月,這種事可沒少發生,小打小鬧一場,過不了多久又退兵了,你快回去躲一躲,不一會兒就結束了……”
“沒什麼。”從懷裡掏了一錠銀子出來放在他手裡,“多謝!”
“唉?你還要去啊?你怎麼還要去找死啊……”
扶幾聽到了敵人的戰鼓,聲音低沉,夾雜着角聲傳來,低沉渾厚,不似中原。
邊關的風吹在臉上,吹的急的時候帶起黃沙,沙子割在臉上,偶爾會感覺到痛。
“站住,你是什麼人,今日不得上街,你當命令耳旁風嗎?”那是一個小兵,瘦瘦高高的模樣,大概是邊關的太陽太烈,曬得他的鼻子脫皮,聽他的口音,像是江南的人,“現在快回去,趁沒有人發現你,小心把你抓進牢裡!”
“我是來參軍的。”
“什,什麼?”他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一副十分不信的樣子。扶幾看到過鏡中的自己,很瘦,皮膚蒼白沒有血色,身材瘦弱矮小,即使一生男人的扮相,也如祝閒所說,的確是個小白臉的模樣……
“我在這裡等你,等這場戰事結束了,你帶我去找你們的百夫長吧,如今我已無處可去,唯有參軍是一條出路……”從下山開始,就練就了一項撒謊不臉紅的技能。
“……”我也沒說我會回來找你啊……
這種常規性騷擾很常見,也不是什麼大的戰事,兩軍交鋒一場,死的人還沒幾個。
晌午時分,那個小兵果然帶了幾人來,最前面的那一個穿着不同,他的甲冑看上去更爲厚重,兩根又黑又粗的眉毛湊在一起,額頭上擠出一個“川”字,再重一點都可以夾死蚊子……
“你想參軍?”他問。
“對。”
“爲什麼?”
“堂堂男兒,當征戰沙場,報效祖國,光宗耀祖。”扶幾撒謊不臉紅。
“喲,你這志向還挺遠大的。說說吧,你是哪的人?”
“我是京城中人。不過一個江湖遊俠兒。”
“帝都?……聽着口音倒是像。現在多大了?”
“十七了。”
“年紀輕輕,家裡的人知道嗎?”
“是家裡的人讓我來的。”是師父讓自己下山的。
“若我越相多一點像你這樣的人,他區區一個漠疆,我們根本就不用放在眼裡!……不過你年紀如此輕,還不知道你本事如何。”
“倒也沒有什麼本事。本事是要靠學的。”
“嗯。”他點點頭,又看看他身後的幾個士兵,“會做飯嗎?”
扶幾搖頭。
“會洗衣嗎?”這次開口的不是那個百夫長,而是之前在大街上發現扶幾的那個小兵。
扶幾搖頭。
“會修防禦工事嗎?”這次又換了一個人。
扶幾接着搖頭。
“那你會什麼?”
“我會吃……,還會睡……”扶幾發誓自己說的是實話……
……
扶幾被帶回了軍營,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呢,建在沙漠裡,帳篷上沾滿黃沙,校場裡有人在練兵,聲音吼得震天響。
一身布衣,穿着樸素,一直低着頭跟在百夫長的身後,有正在休息的士兵並朝自己這邊看。扶幾覺得不舒服。
忙了半天,出示了證明自己身份的文書,做了一番登記,有人甩了自己一身衣服,換到身上的時候,衣服很大,甲冑磕的自己肉疼。
趁着現在還不忙,身邊也沒有人,給冬眠寫了一封信,送了出去。
等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太陽已經徹底下山,錯過了飯點,扶幾覺得還好,已經習慣了。
大概是白日裡有些緊張,今天晚上放假,空地上燃了篝火,衆將士圍坐,篝火上烤着狼肉,聽他們說這是沙漠裡的狼。
因爲身體的原因,扶幾已經很久沒有吃過肉了,身體虛弱,沒有辦法消化。
所以當他們遞了一塊肉來的時候,扶幾沒有接,笑着說了聲“謝謝”,可是那人沒有離開,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從上打量到下:“你看着臉生啊,我以前沒有看到過你?”
“對呀!”
“你誰呀?”
“我也瞧着臉生。”
……
他們嘰嘰喳喳的說着什麼,扶幾老臉一紅,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硃色,那個帶人來找自己的小兵。
“你們瞎起什麼哄,我今天不是跟你們說了嗎,今天有個新的兄弟來。”
然後場面突然熱了起來,一羣人一起起鬨,嘴裡吹着口哨,嘰嘰喳喳吵嚷着。
“快,上去介紹一下自己。”
“就是,快點快點!”
不知道哪個混蛋提着自己的衣領把自己拉起來,然後推攘着,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中央。
篝火熊熊燃燒,火光映在臉上,蒼白的肌膚鍍上了一層金,微微透出紅色,竟說不出的誘人。
“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如果你們想知道什麼就直接問我吧。”扶幾在白骨外繞了一圈麻布,不知道的人以爲是一根燒火棍……,害怕的時候就會摸着它,比如說現在。
“你叫什麼名字啊?”不知道是誰問了一句。
“我叫‘遠追’。”
“聽百夫長說你是京城人士?”
“我是跟着皇上來的,也是帝都的人。你是帝都什麼地方的呀?”
“我……,”突然想到了那條街,那一條深巷,那種小小的庭院,還有自己種的那些菜,“我住在長平街,後來遊走江湖,無家可歸……”
“長平街?那可是天子腳下。”
“來來來,來給我們的小兄弟過幾招……”
然後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一個瘦子,聽衆人調侃的說,那個人打架就沒有贏過……
這些人也太小看自己了吧……
“今天老子就要一雪前恥……”
“得了吧,草蝦,就你……”一羣人和着瞎起鬨,扶幾表示自己壓力有點大。
不能輸的太明顯……
雖然自己內力深厚,但是就像師兄他們說的,自己和他們不一樣,沒有內力的自己,連常人都不如……這樣想來的話,想輸還是很簡單的……
他的招式簡單單一,不過是平常在校場訓練的擒拿格鬥,打得還算到位,就是力度還不夠……
不想再和他纏鬥下去,在第二十七招的時候,他的手成爪狀朝自己襲來,扶幾微微一躲,自己用肩膀撞了上去……有點痛,不過還算是應付了過去。
所以當面前被丟了一大堆髒衣服的時候,扶幾第一次感覺到了輸的痛苦……,原來不只是皇宮弱肉強食,這是走到哪裡都是弱肉強食的節奏啊!
被分到的這支軍隊,是樓襲麾下,營帳上千,士兵兩萬。
百夫長的名字叫“鐵武”,這段時間接觸下來,扶幾大概知曉得他的爲人,忠君愛國,衝鋒陷陣不在話下。
在軍隊裡呆了一個月,曾有一次偷偷跑出去看過祝析,變化很大,和剛剛出生時相比胖了不少,皮膚也漸漸變得白皙,健康了許多。
待了不到一刻鐘又匆匆忙忙的離開。離開的時候,那孩子突然哭出聲來,盯着自己的方向,腳下像被什麼東西粘住,再也動不了。
然後,越相收到了漠疆的戰書,戰事漸漸變得緊張起來。
那日城中發生了一件事,皇帝震怒。
那是一隊越相的商隊,在沙漠的邊境地帶,遭到了漠疆的劫殺, 具體是什麼情況扶幾不知道,聽回來的士兵說,屍體倒了一地,地下都是殘肢,貨物全部被搶走……
八月末,皇帝揮師應戰。扶幾那時在後方洗菜……
城外鑼鼓聲震天,黑雲壓城城欲摧,廝殺聲不絕於耳。
其貅想徹底打敗漠疆。
扶幾偷偷登上了城樓,下方一片混亂,沙塵遮天蔽日,吸進鼻腔裡,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偶爾能聽到刀劍入肉的聲音,令人牙酸,鮮血飛濺,不知道是誰的腿被砍斷,又不知道是誰的手臂斷在地上……
然後聞到了鋪天蓋地的血腥味,直讓人作嘔,逃不開這漫天的陰霾。
坐鎮的人是樓襲,他身後站着宋半,正目不轉睛的注視着城樓下。
漠疆的士兵,戴着有一圈狼毛的帽子,他們的服飾文明不同於越相,生活在這苦蠻之地,養成了兇猛的性子,物資缺乏,所以他們會去搶。
“遠追?……快去幫忙,硃色受傷了……”
大概是因爲一時沒有找到人,扶幾頂着頭皮上了戰場,他們的刀很重,扶幾拿到手痠,揮刀砍開兩個敵軍,扶幾抓緊時間讓他帶出來。
硃色的腿上中了一支箭,他痛的呲牙咧嘴,話都說不出來。
“誒,你小子可以啊!”
扶幾接受着他們的表揚,等自己轉過去看他們的時候,才發現人家是對硃色說的……,好吧!
幾天後,扶幾發現了一件怪事,那就是城中的兵力變少了。這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睡個覺而已,怎麼人就少了這麼多?其他的人去了哪裡?張起呢?明明前兩天還看到他……
漠疆人不再躲,點兵八萬,大軍壓境,一場苦戰一觸即發。
那天城中出奇的安靜,扶幾偷偷爬上城牆,向外張望,烏泱泱的漠疆士兵,整齊劃一的站在數丈之外,越相也是嚴陣以待,兩軍之間只差一根弦,不管哪一方,只要有一方彈撥,都能激起一番血戰。
敵軍的最前方,有一高頭大馬,一個衣着不一般的男人手裡拿着彎刀坐在馬上,慢慢驅馬靠近。
“越相皇帝,別以爲我不知道,現在城中根本就沒有十萬兵力,有人偷偷告訴我本帥,你已經把人調去了嘉禾關,現在城中兵力不足三萬……”扶幾心裡“咯噔”一響,突然變得惶恐不安。
他這是在找死!
大軍壓境,皇帝命人死守狹叩關,這是邊塞要地,就像瓶口,一旦敵方衝破這裡,後面的城池或許便入囊中之物……,取之容易。
城牆很寬,扶幾不知道其貅在哪裡,目光四下搜索,可還是沒有看到他。只得順着城牆走,直到遠遠的看到了他。
他穿了一身金色的鎧甲,在一衆士兵中非常打眼,他黑了許多,下巴下長了青青的胡茬,頭盔上的紅纓在風中飛揚,腰間別着他的劍,似乎在皇宮的時候看到過那把劍,名字好像叫“成餘”,那時候自己還調侃,說是不是取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意。
這世上有的人總是不怕死的,不論中原還是漠疆……,就比如說現在,有一個穿着越相甲冑的人就在自己的眼前突然出現,他手裡拿着弓箭,應聲而出,根本來不及阻止。
而城樓下有人應聲倒地,不知是真的受傷了 還是其他的原因,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扶幾還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漠疆的士兵突然高舉着彎刀,嘶吼着衝上前。
越相殺我士兵,罪不可赦,不可原諒。”
“越相向我們宣戰,我們哪有不接受的道理,衝啊!”
“……”
哦,原來坑在這裡……
這次沒有等到自己動手,一個不認識的小兵一刀刺穿了那個罪魁禍首的胸膛。經不起血腥味的刺激,頭腦發脹,眩暈感襲來,不好,是頭疾犯了……
好像城樓都在晃動,那個倒地死去的人變出很多幻影,一會兒重疊,一會兒又分開,噁心感怎麼也壓不下去。
然後突然聽到了什麼聲音,破風而來,利器入肉,一個奔跑的小兵瞬間倒在自己面前。然後是鋪天蓋地的箭矢,有的從頭頂呼嘯而過,有的穿在自己面前的石磚上,又是那種感覺,彷彿所有的聲音都遠去,只留下大腦裡的嗡鳴,怎麼也甩不掉。
突然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是百夫長鐵武。
樓下有沙塵漫天,糾纏着血腥味蔓延在空氣裡,令人窒息。刀劍相碰發出刺耳的聲音,偶爾能聽到士兵的嘶喊,不知道是誰的手臂掉在自己的腳邊,不知道又是誰的頭顱滾了過來……
然後是鮮血,如同蜿蜒的小溪,有好像蛇吐出的紅杏子,沿着磚縫牽成一條線。
百夫長不知道什麼時候放開了自己,頭痛欲裂,雙腿無力,跌倒在地,很久都起不來身。
蠱蟲在血管裡面爬動,然後是鑽心的疼痛,彷彿有千千百百的螞蟻在噬咬,無休無止,不知道什麼時候是終結。
不知道是不是有黃沙吹進了眼睛裡,眼前的東西變得有點模糊,閉上眼睛休息了很久才漸漸變得清晰。
那是第一次看到那樣的他,他手裡的成餘宛如銀蛇,靈巧遊走間,不知道有多少敵人喪命劍下,他的眼睛很紅,不知道是濺了他自己的血還是濺進了敵人的血……
耳邊是風聲,似呼喊聲,刀劍碰撞聲,廝殺的聲音,搏鬥的聲音,所有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漸漸變得模糊,漸漸變得深遠。
分離數月,他似乎沒怎麼變,面色嚴肅,不苟言笑,線條堅毅,讓人望而卻步,披風獵獵作響,不知道又濺上了誰的血。
模糊的視界裡突然出現一個場景。那時候自己還在皇宮,自己剛剛知道他的身份不久,有一次他很久都沒有來,於是自己決定偷偷的去看他。
那時在太和殿,下面站着文武百官,他一人坐在高高的位置上,太和殿裡有紅漆雕花的大柱,上面攀附着九條金龍,騰雲駕霧,額附寶珠,好不華貴,金碧輝煌。
他穿了一身黃色的龍袍,頭戴珠冠,蹙眉握拳,不知道又扔了誰的奏章,然後屬於君王的威嚴籠罩下來,所有繁華昳麗瞬間失色,萬千芳華不及他。
忽然聽到一聲大呼:“皇上中箭了!”
然後心口像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所有的神識都立馬回籠,眼前變得清晰,聲音漸漸離自己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