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析站在兩步開外,原本以爲宮人亂說,現在看到人,莫名覺得熟悉,按父皇說的,自己是養子,進宮時有一歲,雖然記不得,這種熟悉感 卻不會騙人。
“孃親。”
扶幾怔在原地,那種異樣的感覺,像春日的第一道陽光,照在厚厚的冰山上,冰雪頃刻間消融,原本稀疏的水珠,一下子匯在一起,形成小溪,蜿蜒遠去。
“扶析……”原本取名“祝析”,害怕他長大後問,還是選擇了讓他姓“扶”,“你不記得我了,對吧?”扶幾脣角含笑,豆大的淚珠落下來,“今日去忘君軒用膳可好?”
現在人多嘴雜,的確不方便說話,容人眉目低垂站在原處,至始至終沒有看自己一眼,天知道扶幾心裡多着急,面上仍是雲淡風輕的模樣。
原以爲他不會來,等聽到聲音的時候,容人已站在身後,目光灼灼地看着扶幾,門外浩浩蕩蕩的站着一羣人,內務府送來的太監宮女,還有皇子伺從,唐子出來的時候嚇了一跳,扶幾示意他關門,隨後聽到人潮水般起退去,周遭安靜下來。
容人向前走進兩步,小心的避過地上的純七雪花瓣,雙膝跪地,虔誠叩頭:“娘娘。”
和景色不同,他從小生在皇宮,一舉一動規矩非常,脾氣雖然也是寡淡冷漠,禮數卻是一點不忘。
“我知道你有問題想問,若是實在想知道,便問吧。”扶幾轉身坐下,掌心摩沙着扶手,上好的水紋梨花木,觸感溫柔,光滑幽香。
“我也不喜皇宮。”
“你不喜歡其貅?”
“不是,若非父皇,我早就離開,雲波詭譎,若非父皇庇護,容人活不到現在。”
“你是皇子,本該經歷,”扶幾說不出的心疼,最後理智佔了上風,“景色和不離現在回來,你經歷過的一切,他們也會經歷一遍。”或許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對他們從來只有嚴厲,而不是慈愛。
“我知曉。”
“你想問什麼?”
“爲何留我在皇宮?”從來不抱怨,不代表沒有,雖然只有七年,可是如果能在外面無憂無慮的度過七年,那該多好,“因爲想讓我當太子嗎?”
扶幾慢慢冷靜下來,看着他的眼睛,小小的孩子,目光冷銳,成熟穩重的不像話。“那時候有人追殺,我身體孱弱,有一個僕人,叫顧婉,她抱着你和扶析,我帶着景色和不離,四處奔逃,”記憶彷彿回到了那段時光,身後是馬蹄,索命一樣的追趕着,反射着月光的刀,直叫人齒寒,“我讓她帶着你們來帝都,誰知道被人抓住,你父皇的人及時趕到,救下你們,才保無虞。”
“那爲何不入宮找我們?”
“後來景色和不離因爲一些原因,身中劇毒,宮中沒有傳出你不妥的消息,我便知道你沒事,後來你們的師叔找到方法,我便帶着景色和不離遠赴頂白山。”那種恐懼感,至今不敢忘。它們的脊背上有一條黑色的線,順着血脈往上爬,扶幾每天都在看,生怕什麼時候不注意,那條線就爬到心臟處……
“因爲誰?”
扶幾避開他灼灼的目光,要怎麼說呢,如果說是皇后,會不會增加他們的矛盾?不過七歲的少年,不管看上去多成熟,也不過是個少年,不想讓他小小的年紀就面對更多的東西,進宮的目的,本就是爲保護他,怎麼敢給他更多的傷害?
“因爲我,那時候我身體很不好,要服用很多的藥,藥效雜在一起,就形成了劇毒,很慶幸,你平安無事,”那是一段痛苦的過往,小小的不離,瘦弱的像一隻猴子,即使千萬般的不忍,也要讓他們睡在冰玉牀上,直到看到那條黑色的線 慢慢消退,冰冷的寒氣透進骨髓,一見風,骨頭縫像針刺般的痛。
“和我一樣嗎?”
“什麼?”
“娘娘和我一樣?腳下也有胎記?”
“你父親應該告訴過你,那不是一般的胎記,”扶幾低頭看自己的腳背,“那些圖騰在你的右腳腳心,很難被人發現。”
“娘娘知道那是什麼?”
“是奇人,”嘴角慢慢掀開笑意,“你和景色一樣,學什麼都快,也許是因爲這一點,那些大臣才無話可說。”
“孃親……”
扶幾僵在位置上,原本冰冷的身體,彷彿突然投進陽光,那種暖意散開,順着血脈,流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我以爲你會恨我……”
“各有苦衷,我不會,你回宮,若別有目的,會借我是太子的理由,而非屈居妃位。”
“皇上只有三個皇子,皆由我出,其中一個是太子,如果我想,自然能夠爬到更高,”扶幾放下手中茶杯,看着窗戶處伸進來的純七雪,“有人給我傳來消息,想要對你不利,他們約莫知道了些東西,比如說你身上的圖騰……”
“孃親是因爲這個才進宮的?”
“我……”一不小心就暴露了……
那是很久以來,扶幾好好吃了一頓飯。
“哥哥你吃這個,還有這個,”不離大概從來沒這麼高興過,什麼都往景色和容人碗裡夾,偏偏景色是一個寵妹狂,夾在碗裡的,通通都吃掉,直到最後不離還在夾,大概景色也忍不住,一個眼神輕飄飄飛過去,不離連忙把菜往自己碗裡夾,“小氣鬼。”
景色裝沒聽到她的囁嚅,筷子一放出去。扶幾對他們向來嚴厲,卻也沒有說什麼。容人吃飯最是規矩,對不離的一直給自己加菜的做法一點也沒有排斥,全部吃完,簡直乖的不像話。
其貅在太和殿來回踱步,齊諧站在階下,看着主上手裡拿反的書,想說點什麼,最後也沒有開口。
天知道自己有多難熬,老婆兒子都回來了,自己卻要獨守空房?
不離雖然很乖,看上去活潑乖巧,這幾天過去,也見了不少面,卻從未聽她叫一聲“父皇”,多年未見,雖然可以理解,卻不能避免尷尬。
直到入夜的時候,才趁夜而來,扶幾半躺在牀上看醫書,燭影搖曳,燈火繾綣,明眸皓婉,美人如畫。
“許久不見,你什麼時候看上了這種書?”
扶幾起身爲他寬衣,眉目溫和:“那時候剛剛上頂白山,景色和不離的身體很不好,我能力有限,只能慢慢學。”手忽然被人握住,被那溫暖包圍,就好像源源不斷的勇氣。
“對不起……”從前有人說,禍國妖姬,擡頭看這張臉,原來男人也可以有禍國殃民的美貌……
“不必道歉,這世上的事情,雜亂無章,說不開的。”
“你不要覺得我在敷衍你,我是真的想起來了,”難怪世人都說是太子像極了當今皇帝,回想起容人今日灼灼的目光,和現在的其貅簡直一模一樣,“從前的一點一滴,好的壞的,我全都記得……”爲數不多的快樂時光,還有數年的分離,這兩日來輾轉反側,即使在夢裡,有無數次的出現。
頸間爬上溫熱,扶幾有一刻的出神,擡頭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卻落在自己頸項處,小心翼翼,輕輕摩挲,像是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你在看什麼?”
“其實我早就看見了,”看見你頸間的齒痕,不是現在,而是八年前,“那時候你消失了,滿身怒意的回來,我一直沒有解釋,可是我想告訴你……”告訴你是誤會,自己從未將你丟到亂葬崗,更不想讓你遭遇狼羣……
扶幾阻止他說下去,那時自己醒來,從師兄們那裡得知了一切,每每從鏡中看到那些狼留下的齒痕,都心痛如刀絞,冥冥之中卻又相信他,相信他不是這種人……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當然知道,是池清歡和左家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