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醒來那天起,唐子看扶幾的臉色越來越不好,不是咳就是頭疼,那日許是心情好,竟然說要和幾位皇子聊天,嘮嗑話家常。
扶幾躺在美人榻裡,周圍是大朵大朵的純七雪,遠遠看去,美人如畫,花如美人,青絲如瀑,青眉細目,肌膚勝雪,不施粉黛,便如狐仙出畫。一身白衣,在風裡,在花裡,似真似假,如夢如幻。
容人帶着幾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忽然就好像知道了父皇爲什麼會記她這麼多年,這樣的人,似乎往那裡一站,就有吸引衆人的力量,不得不說,母親真美。
不離永遠是那樣樂呵呵的模樣,一蹦一跳地走過去,和李水打完招呼又朝溫和溫顏笑,眼睛都成了月牙的模樣,真真正正的眉眼彎彎,穿了一身水藍色的紗裙,在陽光下飛舞,像一隻蝴蝶。
扶幾一扭頭就看到三張重複雕刻出來的臉,還有笑得溫柔的扶析,唐子把外面的守門太監,上茶的宮女全部叫走,維度留下溫和溫顏,端了小凳,退到一旁。
遠方是顏色多變的彩霞,像是熊熊燃燒的火焰,映紅了半邊天,也映好了美人面。
‘‘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和你們說話了,我的身體很不好,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醒不過來了呢.....’’扶幾的眉眉眼眼都帶了笑意,細看之下才發現,眼底濃濃的悲涼。扶幾知道他們的爲人,不像尋常的孩子,會撒潑會打滾,會哭會鬧,就算他們是這樣的孩子,也要讓他們長成符合皇宮的模樣,‘‘你們也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景色,不離,如果你們恨我也沒關係,頂白山上,我對你們嚴厲,每天都催促你們練功,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書,有練不完的曲子,現在好了,你們的父親把你們當成手心裡的糖果,摸不得,含在嘴裡怕化了,他可是恨不得把你們全部帶回太和殿裡自己養着,如果不是因爲政務......’’嘴角的笑意慢慢加深,似乎還帶了寵溺。
不離微微抿脣,呼出一口氣,塌下來的嘴角又慢慢提了上去,‘‘母親說這些做什麼?那是從前的事了,你看,現在你在,父親也在,現在的事是現在的,’’沒有外人在的時候,不離叫的是“父親”,而不是“父皇”,“若非母親教導,不離哪有這麼聰明......”
景色神色默然地站在一旁,眼底有光影閃爍,怎麼可能恨呢?那是生自己養自己的母親,雪山之巔,更古冰寒,千年不化的冰雪,還有天下少有的冰玉牀,睡上去的時候,森森冷意直鑽進人的骨頭裡,記得有一次,不離偷偷睡在地上,不願意睡冰玉牀,後來被母親發現,母親把不離狠狠地罰了她,後來,這樣的事情就再也沒有發生過,再後來,在雪山深處,看到了母親偷偷栽種的寒葵,那是開在極寒之地如太陽般的花,眼前這個堅強的人,就一個人跪在那裡,那是自己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到母親的眼淚,像是滂沱的雨,落地成冰,嗚咽無聲,面色慘白,沒有了人們傳說的“雪衣仙”的風華。“母親,若非夕日之苦,無今日之貴。”
扶幾忽然覺得欣慰,也算是沒有白生他們......
“母妃......”
扶幾輕飄飄地看他一眼:“叫母親。”
“母親,看到母親的時候,就覺得母親很熟悉,明明沒有看到過,師叔他們說,以前是母親養着我,我......”說着說着,他的腦袋就低了下去,看着腰間的美玉。
也許是自小養尊處優,他長得白白淨淨,膚白如玉的小小少年,眉目溫柔,一擡頭,一轉身,一個微笑,就容易讓人想到當年的白衣,那個柔柔弱弱的女子,骨瘦如柴,又顛沛流離。
“你想知道?”扶幾看他慢騰騰地點頭,脣角微有苦澀,既然如此,就告訴他好了,“你的母親白衣,是我最好的,最好的朋友,我與她的遇見,也許不太好,”記憶漸漸回到那間破廟,久遠的彷彿沒有發生過,就像是大夢一場,“你有一個哥哥,叫‘扶駟’,爲了救你母親和尚在你母親腹中的你,大概你這麼大的時候就,就死去了。”小小的少年,失去了一切,如今也算是苦盡甘來了吧,他現在就是小王爺,以後會有封地,會有更多更大的權力,怎麼能讓他活在仇恨裡。
“那......”
扶幾知道他想問什麼,性格溫柔的少年,蒼白如玉的皮膚,水一樣柔潤的眼:“你的孃親後來也去世了,她,她生了很重的病,我也沒有辦法,我也救不了她。”或許這這樣最好,我現在纔是他的母親,我愛他不輸於景色,不離和容人,我對景色他們嚴苛是事出有因,可是對扶析,卻是恨不得將他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風風雨雨,都由自己扛起來。
“母親,我知道了,過去的就讓它隨風散去,那些不開心的過往,就讓它留在記憶裡吧。”
扶幾在想,這幾個神志若妖的少年,其貅有沒有感到着急過?
“容人,你怎麼不說話?”如果說虧欠,最多的就是容人了吧,好在,其貅一直在暗地裡將他保護着,各種私下裡開小竈,這個孩子卻不懈怠,像極了他的父親。
容人的性格,夾在景色和扶析之間,在他的身上,看到的是運籌帷幄,即使周圍一堆鬼怪,也能像其貅那樣,睥睨天下。
“母親今日叫我們來,不只是說這些吧?”他以後會成爲皇帝,聰明一些是好的。
“容人說得沒錯,今日叫你們來,是有一些事要告訴你們,”他們那麼聰明,從這麼長時間的接觸來看,又怎麼看不出來,我的身體已經是窮弩之末,能走到哪一步,已經不重要。
四人齊齊跪在地上,聽得很認真。
“扶析,你是小王爺,以後會有自己的封地,有自己的一方疆土,我的師父告訴過我,人生在世,有形形**,千千百百,總會有人嫉妒眼紅,只有活着,活着纔有未來,扶析,身爲皇室中人,經歷的總是要比別的人多,或許很困難,可是沒關係,你有三個弟弟妹妹,你們互相扶持,不管多大的劫難,都能闖過去。”
“孩兒謹記母親教誨,孩兒一定好好照顧弟弟妹妹,相互扶持。”
扶幾微微點頭,順手摘下一朵純七雪,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實際上,已經什麼味道都聞不到:“容人,我欠你良多,你是太子,是一國儲君,未來就是一國之主,你會揹負很多的責任,我曾經不知道,可是後來我知道了,他總是一個人,很辛苦,再後來,我跟着他去了邊關,他堂堂皇帝,親自上陣,未來攻下敵國,以己爲餌,或許有一天,你會和他一樣,爲了這江山社稷,付出一切,可是我不要你恨,我允許你在辛苦的時候偷偷偷懶休息。可是不可以貪圖享樂,毀了這越相的百年基業。”太陽漸漸下滑,光芒越來越微弱,讓人想到將滅的蠟燭。
“母親的話,兒臣銘記在心。母親,你什麼都不欠我。”
心口忽然一跳,讓扶幾想到很多年前,有個眉目冷冽的男人,穿着不那麼好的錦緞,在月色清涼的夜裡,一步一步踩着風,肩頭落了白色的純七雪花瓣,有時取下冠,將兩邊的發輕輕束在腦後,然後,在風輕輕吹起窗紗的子夜,帶着死氣沉沉的臭臉,來到忘君軒,他性格冷漠,不愛笑也不說話,有時候在偷偷笑,卻以爲我不知道,那時候就像現在一樣,心裡突然就亂了一下,這無聲的撩妹可不行啊!
“景色,你的身體不好,好在,你和常人不同,你是奇人,簡單的說,學東西快,和容人一樣,以你的性格,不適合待在皇宮,過段時間,就去找你的父親,讓他找個理由,讓你去扶家。師叔們會照顧好你,以後可以去邊關,隨你怎麼選,我只要你安好,你父親會同意的。”扶幾覺得,自己大概是最不一樣的后妃了吧,這皇宮裡的妃子,從古至今,有誰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去邊關這種地方的?
“景色謹記。”一擡眼,看到閉目執花的扶幾,心中只有無比的敬重,世間父母之爲子女,則爲之計深遠,自己又何嘗不明白?
“不離,你最小,你父親對你最是縱容,”上次似乎又把那紅臉的小胖子週年打了一頓,其貅當什麼都不知道,把禮部尚書周圍氣得半死就是什麼都不敢說,“我瞧了瞧,也沒看中的,等以後你再大些,讓你父親選吧,”扶幾在害怕,害怕不離的命運,只有讓她與他人有約,無論真假,才能保證不用遠嫁他國,以後的事,誰也不知道。
“母親擔心不離安危,不離知道。”
其貅靜靜地站在不遠處,挨着聽了一遍:原來她都知道,她的要求,都聽見了,她交代好一切,自己都會辦好。
扶幾在一個雨夜到了冷宮,空氣溼潤,寒意漫上來,打溼了披風和裙襬。
池清歡穿着和宮女差不多的衣裙,千物司剋扣補給,在這攀高踩低的皇宮,這纔是正常。她跪坐在地上,擡頭看過來的時候眼裡滿是惡毒。
扶幾本不想殺她,只有讓她活着才最痛苦,做了那麼多的孽,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可是現在不行了,自己的時日不多,可是還有孩子,要讓孩子活着,只有死人才翻不出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