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扶幾這次進宮最輕鬆的時光,猶記得兩月前,站在冷宮裡,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雨珠從屋檐滴落,打在臺階上的青苔上,消失無聲。
“你來做什麼?堂堂揚妃,來這樣骯髒的地方。”池清歡從地上緩緩站起來,隨意端起一杯水,也不知道是多久的,“你搶走了本宮的榮耀,還嫌不夠?”她的眼裡迸射出寒光,如一柄柄冰刀,只恨不得把眼前的扶幾割碎,扶幾自然不怕。雖然身體不好,但像她這樣的,多來十個也沒關係。
扶幾忽然笑,聲音如黃鸝出谷,破碎在雨夜裡:“你不過是個棄後,而我,整個後宮,只有我的位分最高,池貴人看到本宮,難道不應該行禮?”扶幾強撐着身體,伸出纖長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撫摸着上面鮮豔的蔻丹,不等她出口,直接開口,“罷了,也不用,你覺得現在的我熟悉嗎?”一步一步向她靠近,池清歡忽然面色慘白,氣息紊亂,隨着扶幾走近,她則一步一步後退。
“你想幹什麼?本宮是皇后!”她的尖叫消失在雨夜裡,不知道是沒有人聽見,還是有人聽見了裝作沒有聽見,“你想殺我?皇上都不殺我,你憑什麼動手?你算什麼東西!”她的聲音尖利刺耳,像是要刺穿人的耳膜,扶幾卻置若罔聞。
“皇上的確沒有下令殺你,可如果殺你的人是我,你覺得其貅還會說什麼呢?”事實如此,其貅的確不會是什麼,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好,什麼奇花異草都往忘君軒送,每每入夜,就趕走所有的太監宮女,一個人來忘君軒,有時候扶幾眉頭一皺,他便以爲自己在生氣,老實得不行,乖乖站到一旁,叫唐子去叫景色,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自己最害怕的就是景色,景色話少,往那裡一站就冷着個臉,周遭的空氣都比別處冷了許多。
這樣想着,嘴角就慢慢提了上去:“其貅知道你的所有罪行,他爲了制衡,才一直沒有動手,他見我受傷,知道我的身體以爲你們變得很不好,所以他不忍了,他動了你父親池大人一黨,你看,我就是可以讓他爲了我對你們動手,而你呢,不過是用來給他制衡的工具!”和自己受過的傷比起來,這一點點的言語傷害算什麼?
彷彿被踩到了痛腳,池清歡忽然情緒失控般大笑,尖叫聲比剛纔更加瘮人:“不!不是這樣的,皇上纔不是這樣想得,都是你,都是你這個妖妃,你這個賤人,你算什麼貨色,你以爲隨便帶回幾個野種就可以當皇上的孩子了嗎?你不得好死!”漸漸的,她的聲音變得沙啞,那些撕心裂肺地叫喊,盡數消失在雨幕中。
扶幾覺得世上大概是沒有不怕死的,所以現在,扶幾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害怕,她的聲音越大,就說明她的心裡裝滿了恐懼。
“你說對了,我就是爲了我的孩子,我要他們好好的,只有你死了,他們才能好好的長大,不只是你,你父親的門生,我也不會放過,一個一個,但凡幫你父親做過見不得人的事的弟子,我都會殺,我猶記得你有一個哥哥,幹過不少事,你知道我殺了你要怎樣保全自己嗎?......你知道的吧,畢竟池貴人也很聰明,你那哥哥碌碌無爲,膽小怕事,我若殺了你,他把幫你做過的事一一說出來......”
扶幾清晰的看見,池清歡的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盡,那一點強硬都消失不見。
“不,不要,不要,百幾,求求你,別殺我,不要殺我,我什麼都不會做,我發誓!”看到扶幾手裡寒芒閃現的刀,頭髮凌亂的女人一個勁的搖頭。
扶幾在她手腕上劃開一條小小的口子,後來,就在第二天早晨,有送飯的太監發現她似在了冷宮......
兩個月以來,當初的事情慢慢冷卻,該死的人都死了,其貅對池清歡中毒身亡的事沒有說什麼,畢竟,她犯的罪,早就該死!
其貅學會了做飯,各種各樣的粥,後來問他,他才慢吞吞的說了原因,竟是這麼長時間以來,以爲身體不好,大魚大肉已經無法消化,扶幾雖然沒說,但時間一久,他還是發現了,扶幾有時候想笑,覺得有夫如此,夫復何求。
在一個北風呼號的日子,扶幾暈倒在院子裡,其貅在上朝,唐子急的團團轉,住在離忘君軒不遠處的韶華殿的扶生聽到消息,提了藥箱就往忘君軒趕。
其貅坐在朝堂上,看到唐子站在殿外,七竅都要生煙的模樣,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突然掉下去,所以的惶恐,似乎都在那一瞬間噴涌而出,如果是別的妃子,不要說找來太和殿的朝堂,就是其貅下朝了,也不會有人來找,畢竟從七年前開始,後宮的存在就如同虛設。
而現在,二話不說,起身就走,彭閔瞪大了眼睛,高呼一聲“退朝”,留下一羣惶恐的大臣大眼瞪小眼,不知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爲從哪裡遞來了八百里加急的密報。
其貅握着扶幾的手,直到月亮西沉,天邊有一絲絲的白色翻涌着光芒,一天一夜不曾閤眼的其貅纔看到牀上的人如扇的睫羽微微顫了顫,那雙眼睛才慢慢地睜開。
扶幾覺得渾身都在痛,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一臉疲憊的其貅,眉眼忽然就染了笑意,就連身上扎着的銀針都忽略不計:“洛休,土豆,你的眼睛真好看,每次看着的時候,我都捨不得閉上眼睛,萬千光芒不及你。”大概現在,所有的大臣都知道了其貅在忘君軒,連早朝都沒有去上,“還真真是當了回昏君呢。”
其貅端來一杯水,手一抖,沒說話,大概她還不知道,因爲她,自己已經不止當了一次昏君......
扶幾睡過去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一聲一聲,開始在顫抖,後來就不再停歇,一直叫着,聲音越來越遠,直到掉進幻境。
百密子趕來的時候,手裡拿着美人草,看到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面無表情的坐在扶幾的身邊,一隻手裡拿着一塊古玉,另一隻手將扶幾的手牢牢抓在手裡,一動不動,似乎已經很久,屋內有一燈如豆,光影搖晃,閃閃爍爍明明滅滅,就像躺在牀上的扶幾。
晏明十七年,寵冠後宮的揚妃百幾香消玉殞,皇帝一病不起,一病不起的其貅站在頂白山,看着睡在冰玉牀上的白衣女子,眼裡溫柔,目光如水,褪去妝容才知道,她的氣色是有多不好。
“她就這樣睡着,什麼時候醒來......”會不會冷,會不會餓,如果她有一天醒過來,找不到回家的路怎麼辦,如果那時候,已經時過境遷,時移世易,她要怎麼生活?
百密子沒有說話,這就是自己的愛徒,如今,就睡在這裡,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兩個月前,收到扶生的信,匆匆趕來,還是沒有看到她醒着的最後一面,美人草,已經做成了丹藥,阿幾含在嘴裡,又種了吃毒蠱,會慢慢的吃掉她體內的淤毒,那些腐爛的內臟,會在漫長的光陰裡,在冰玉牀的幫助下,緩慢的修復,美人草,保她身體不死,時間會治好她,一切都在時間的治癒下好起來,雪山的寒氣,會抑制毒素,或許這樣,會縮短時間吧。
其貅的話,沒有人回答,誰也沒有確切的答案,如果這樣,與其不說,沒有希望,纔是最大的希望,哀莫大於心死,萬一有一天,在秋風吹落枯葉的街角,一擡頭,就能看的佝僂的身軀。
扶幾懸在幻境裡,下面是一望無際的湖,慢慢升騰起薄薄的霧,直到越來越濃,身體不受控制,像一片樹葉,又像是一朵離了枝的花瓣,鏡湖裡倒映着自己一絲不掛的軀殼,湖底有密密麻麻的蟲,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到過這個地方了,似乎每一次到這裡,從來沒有離開過。
就這樣,一個人飄搖,那些黑的,白的,令人噁心的蟲子,爬出水面,爭先恐後,順着腳趾,甚至跳躍着,爬上來,一口一口,啃食這扶幾的血肉,吸食着扶幾的鮮血,一個接着一個,永不停歇。
晏明十八年,皇帝病重,禪位於年級尚幼的太子越相容人,親王其鵠攝政,先皇爲養病,去了某某皇莊。
次年,國號改爲晏清,皇帝追生母爲太后,追封武揚,碑文上刻了當初上陣殺敵的事蹟。
院子裡種了一人高的純七雪,其貅看得眉頭緊皺,怎麼就是種不出阿幾在忘君軒種的那樣好呢?
把手裡的鋤頭一扔:不種了!
都兩年了,自己撂挑子也一年了,沒有她的時間,過得那樣緩慢,一天又一天,沒有盡頭,院子裡擺着和她一起下過的那盤棋,入手冰涼,溫潤如水。
想想,又已經有半年沒有去過頂白山了,是時候去看看她了。
掛滿冰凌的洞窟,呼出的氣體都能結冰,繞過那堵冰牆,就是她睡着的冰牀。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