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讓陳建峰無法回答的問題。儘管陳建峰這四年從沒有給辛小雅去過信,但辛小雅的情況他卻知道的一清二楚,因爲謝薇琳給蔣民雲的來信,每次都會提到辛小雅,蔣民雲一看完信就會有意無意地在陳建峰的耳邊提到辛小雅,辛小雅抗大畢業了,辛小雅上女子大學任教了,也有關乎辛小雅情事的,說魯藝一位才華橫溢的音樂家,被辛小雅的才貌折服,也不管延安人都知道辛小雅情有獨鍾,早就對陳建峰芳心暗許,說戀愛自由,婚姻自願,只要辛小雅沒有和陳建峰結爲夫妻,他就有追求愛情的權利,音樂家不管颳風下雨也無論下雪,每天都準時出現在女子學校的門口,等候着辛小雅的出現。山丹丹開花的日子,音樂家就手捧着一束紅豔豔的山丹丹花,沒有花開的日子,音樂家就在校門口拉小提琴,女子大學的女生都說音樂家浪漫,但辛小雅根本不爲所動,說最美的小提琴曲,也不如陳建峰口琴吹奏的《十送紅軍》悅耳,辛小雅問音樂家知不知道江西蘇區有首民歌叫《十送紅軍》,音樂家不知道,但音樂家毫不泄氣,不知道沒關係,採風就是,音樂家找會哼這首《十送紅軍》的紅軍戰士採風,儘管離開蘇區多年的紅軍戰士對這首民歌的記憶不及陳建峰周全,但音樂家這個那裡聽一段,那個那裡學一句,還真讓他將這首《十送紅軍》完整的譜寫成曲,用口琴吹奏給辛小雅聽。此事沸沸揚揚,整個延安都知道了,一時傳爲佳話。
蔣民雲說起這件事時,讓陳建峰猜猜辛小雅當時聽到那首《十送紅軍》時是如何回答音樂家的,陳建峰不想去猜,蔣民雲不得不自顧自地告訴陳建峰,說辛小雅告訴音樂家,其到底是專業水準,《十送紅軍》的旋律是比陳建峰吹奏的好,但他的琴聲中沒有陳建峰那種催人淚下的悽美,那是一種發乎於心的愛,沒有切膚之愛,根本無法領悟到,而一個能吹出那般悽美琴聲的男人,他的心中必定有着深沉似海的愛,這樣的男人值得她辛小雅去等待去愛。
蔣民雲那天也問了陳建峰意思相近的一個問題:“建峰,誰都知道辛小雅是在等你,辛小雅癡癡地等了你多年,你就沒有一點感動?”
就像今天蔣民雲問自己對辛小雅有沒有一點喜歡一樣,那天的他同樣是一言不發。
陳建峰知道,面對辛小雅的執着,要說自己心如磐石,對辛小雅一點感覺都沒有,似乎不能這麼說,要不然自己也不會一見辛小雅就唯恐避之不及,可要想讓辛小雅實實在在走進自己的心裡,他又做不到,因爲在他的心裡,滿滿的都是徐雪涵,雪涵爲自己付出了那麼多,自己又爲她做了什麼,似乎什麼都沒做,雖然他也明白,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雪涵要是還活着,早就該出現在他的面前了,當年知道他在閩西,徐雪涵都能遠涉千山萬水,跑到閩西與他同風共雨,更不用說現在了,現在的延安已經成了革命的聖地,每天都有全國各地的革命青年有志之士趕往延安,以他對徐雪涵的瞭解,只要徐雪涵還活着,徐雪涵就一定會到延安來找他,而徐雪涵遲遲沒有出現,結果不言而喻。可他就是心有不甘,不願放棄心中殘存的那一點點的幻想,徐雪涵不是答應過自己,倆人一起白頭偕老,一起迎接一個新的中國的麼,也許徐雪涵只是失憶了,又或許徐雪涵受了重傷,癱瘓在牀,不能走動了呢?如果真是如此,一旦哪天徐雪涵真的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自己情以何堪。陳建峰不止一次在心裡發誓,只要一天沒有徐雪涵的確切消息,他陳建峰就不會想另娶之事,哪怕就此孤老終身,他也是心甘情願。
可面對與他一樣固執的辛小雅,他能怎麼辦?他那麼冷淡地對她,可她還是不管不顧地等待下去,所有的解釋都是蒼白的,不如沉默。
陳建峰笑了笑,說:“民雲,別說我了,你也不小了,這次回來,就和謝薇琳將婚結了吧。”
“這個自然。”蔣民雲點點頭,說,“咱陳旅的人,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上次離開延安時,我當着那麼多首長和同志的面,說了一回延安,就和謝薇琳結婚,這次等咱們將宗南兄收拾了,我就結婚。”
關於辛小雅一事,陳建峰讓蔣民雲通過謝薇琳去說說,別耽誤了人家,他陳建峰不值得辛小雅等待。蔣民雲斷然拒絕,說這種事情,別人怎麼說,得陳建峰自己和辛小雅說,別人無能爲力、愛莫能助。
他陳建峰怕過什麼,可是一想到要與辛小雅面對面,陳建峰還真有些膽怯,他還真有些害怕面對辛小雅那雙撲閃撲閃,清澈透明,似笑非笑,還帶有一點小頑皮和小淘氣的眼睛。面對這樣一雙眼睛,他陳建峰能說什麼,只能落荒而逃,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讓朱有良蔣民雲他們動不動就拿辛小雅來說事。
黃河之水滾滾,陳建峰一時愁腸寸斷,默默地叩問,雪涵,你到底在哪裡?你真的就這麼忍心離我而去,你知不知道此刻的我有多麼的想你。
蔣民雲看着眼前的陳建峰,這麼多年來,面對所有的血雨腥風,陳建峰從來都是坦然自若,眉頭都不見皺一下,從不知什麼是害怕。東征北伐長征,一路金戈鐵馬,一直都是捨我其誰,笑傲羣雄。可自從沒有了徐雪涵的音信之後,陳建峰就多了憂鬱和傷感,讓他們這些戰友都跟着揪心。蔣民雲嘆了口氣,說:“建峰,主席都說了,該放下的還是得放下。”
陳建峰搖搖頭,說:“這麼多年,我也知道自己不該心存幻想,可是我和雪涵的事情你知道得最清楚,你說我能放下嗎,我做不到。”
蔣民雲挺無奈,說:“可生活還需繼續不是。”
陳建峰修正:“是革命還需繼續,而我的生活,在鎮遠城樓的那一夜,已經戛然而止了。”
蔣民雲一聽陳建峰這話,心裡無比震撼:“陳建峰,你不可以這麼想,我想徐雪涵不管是活着還是犧牲了,她都不願看到你這樣。”
陳建峰搖搖頭,說:“生活可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可唯獨愛,一生有一次也就夠了。”
蔣民雲知道在徐雪涵這件事情上自己根本說服不了陳建峰,他嘆了口氣,和陳建峰站到黃河邊的一個黃土高坡上,同樣看着奔騰向前的河水沉默不語。
滾滾濁浪中,陳旅的最後一批戰士從上游的渡口開始渡河了。四五十隻羊皮筏子順流而下,隨着翻滾的河水起起伏伏,一身古銅色肌膚的船工們頭扎白毛巾,站着筏子的前後,面對濁浪翻滾的黃河毫無懼色,他們純熟地駕馭着羊皮筏子,從彼岸到達此岸。
一首雄渾的勞動號子在天地間響起:
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灣哎?
幾十幾道灣上有幾十幾隻船哎?
幾十幾隻船上有幾十幾根杆哎!
幾十幾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搬?
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哎!
九十九道灣上有九十九隻船哎!
九十九隻船上有九十九根杆哎!
九十九個艄公喲嗬來把船兒搬。
近百名船工一起和唱着這首陝北的勞動號子,質樸的語言、粗獷的聲調、高亢的和唱,船工們在喲嗬喲嗬的和唱聲中,奮力划槳,一隻只羊皮筏子從對岸乘風破浪而來,陳建峰一時有些癡了。
他問蔣民雲:“這首勞動號子叫什麼?如此雄渾,如此驚天動地,四年前咱們從韓城東渡黃河怎麼沒有聽到過?”
蔣民雲搖頭,說:“你都不知道這首勞動號子叫什麼?我又如何知道。”
一旁延安分區的同志告訴陳建峰,這首勞動號子叫《黃河船伕曲》,領唱的那名船工是陝北的民間歌王李思命,這首勞動號子是其自創,陳建峰點點頭,說難怪自己在韓城沒有聽過這首勞動號子,原來如此。
羊皮筏子一隻接一隻順利到達東岸,部隊安全渡過黃河,無一人傷亡,與陳建峰一樣,最後一批踏上東岸的陳旅戰士的心情同樣激動,戰士們在岸邊列隊,報數,也許是受了《黃河船伕曲》的感染,戰士們的聲音高亢洪亮,幾乎蓋過河水拍擊河岸的聲音。
陳建峰看着戰士們喜氣洋洋的笑臉,笑了笑,走到整齊列隊的戰士們面前:“剛纔那首陝北民歌好聽嗎?”
戰士們齊聲回答:“好聽!”
陳建峰問:“聽到陝北民歌的旋律,你們的第一感覺是什麼?”
戰士們答:“我們又回了延安。”
陳建峰點頭,說:“爲什麼一聽到陝北民歌,就明白自己回到了延安,回到了陝北這片黃色的土地,因爲就像這首《黃河船伕曲》一樣,陝北民歌是陝北鄉親們面對惡劣生活環境不屈不撓的抗爭和樂觀向上的一種發自內心的吟唱,面對困難,陝北的鄉親們尚且如此,我們呢,面對國民黨反動派的挑釁,我們該怎麼辦?”
戰士們異口同聲:“保衛延安,保衛*,將胡宗南趕出陝甘寧邊區。”
“很好!”陳建峰點點頭,喊:“全體都有,立正!”
戰士們聽命,雙腳併攏,面對黃河。
陳建峰命令:“向陝北的鄉親們敬禮!謝謝他們辛勤的付出!”
一個營的戰士在陳建峰的帶領下齊刷刷地向正在收羊皮筏子的船工們敬禮。船工們看着數百名戰士莊重地他們敬禮,一時不知所措,同時又無比的激動。
禮畢,陳建峰朝船工們揮揮手,如然後率部離開河岸,朝鄜縣急進。
一首旋律優美的信天游傳來。是《山丹丹開花紅豔豔》。陳建峰在馬背上回望,岸邊的黃土高坡上,用歌聲答謝八路軍的不是別人,正是陝北歌王李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