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懷琳沒有反應,她呆呆地看着彤管,又問了一遍:“誰?”
“侯……侯爺……”
“哪個侯爺?”
“赫烜侯……”
“赫烜侯?”
“對……”
夏懷琳看向一旁同樣愣住的程息,眉頭一皺,一口血嘔在茶盞裡。
怎麼會沒了呢?去的時候,是多完整的一個人啊。
如今怎麼就回不來了呢?
外頭的小廝送來了綠竹香囊,上頭沾了血跡。
送到時,懷琳還在屋裡躺着,程息看見一把奪了下來,那惡狠勁就差把小廝生生拆胳膊卸腿了。
她讓彤管打了熱水弄了皁角,自己去洗那個香囊。
一浸到水裡,香囊上頭的血漬化開,滿滿一盆紅水。
饒是程息見慣了鮮血,也受不了眼下這光景。
眼淚不爭氣地一顆顆掉下來。
“程娘子……”彤管來喊。
程息側過臉,拿衣袖擦了擦:“何事?”
“我們家娘子醒了,聽說香囊回來了,等您過去。”
程息頓了頓:“這就去。”
洗了好幾次,幾乎有些發白,可程息還是擔心會看出血跡。
她移開房門,懷琳仰躺在榻上,身側坐着夏夫人悄悄抹淚,夏思成立在一旁,轉頭看見程息,點了點頭,又示意丫頭將夫人帶出去。
屋內只留下了程息和懷琳二人。
懷琳睜眼瞧着榻頂,是上好的香雲紗,繡着七仙女下凡。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有氣無力的,帶着沙啞,“……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程息沒接話。
“香囊呢?”
程息遞了上去,還是溼的,她已經用布擦了好幾遍。
可懷琳根本沒有注意到。
她看着那有些發白的綠線,眼淚從眼角滑落,滲入枕頭,再無聲息。
“你走吧。”她的聲音還是沙啞疲憊的,“走吧……”
程息向夏氏夫婦行禮告辭,只覺天大地大,北風吹得毫無阻礙,捲了她滿袖。
她剛回到宅子,儲露迎了上來:“姑娘,方纔孫阿翁來叫人,沒趕上你,讓我告訴你速進皇宮,皇上急召。”
“召我?”
“侯爺是在豐城查到了一些蹤跡,跟着那些人悄悄越過國境去襄國,路上就被……驗屍的文案和摺子一同送到了宮裡,皇上讓你去看看。”
“還有別的嗎?”
“沒了,姑娘快去吧。”
這一日真是馬不停蹄地趕路,就好像什麼東西推着人走,只想要你快走快走,摔了也不關他的事。
程息駕馬飛奔,大雪愈下愈急,如同刀片一下,路上的行人紛紛避讓,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命喪馬下。還未到宮門前,她一個飛身下馬,陷進厚厚的積雪裡,步履維艱。
趕到溫室殿時,程息的雙腳都要被凍得沒有知覺了。
臺階極長,雪水掃開融化又結冰,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阿翁。”
孫奇見風雪中走來一人,看清是她,連忙迎上去:“縣主可算來了,皇上正等您呢。您進去說話仔細着點,四殿下也在裡頭。”
尹繹澹也在裡面?他被放出來了?
殿門緩緩打開,程息走進去脫履跪下。
皇帝背對着她和四皇子,寧王淮王立在一旁,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
四皇子在程息旁邊已經抖得如同篩子一般,牙齒打顫的聲音都聽的一清二楚。
一旁的宦官呈上文案,程息展開細看:斷一臂,斷一腿,斧痕;心口箭傷四寸,左斜上刺入;無其與外傷……於安明十八年十二月初八亥時三刻歿。
程息望着這些冰冷的文字,腦海怎麼也描摹不出這樣的成華陽,只能想起兒時他在馬球場上意氣風發和書塾論壇裡舌戰羣雄。
一個活生生的人啊,就被這樣的文字斷了生死。
程息沒有淚,面色冷得可怕。
“程息。”皇帝發聲,蒼老沉重,“你瞞了什麼?”
程息咬了咬下脣,吸進鼻子的氣都是涼的:“皇上所指何事?”
皇帝轉身,垂着眼睛,冷哼一聲:“你不知道?”
程息:“皇上指的若是豐城蠱毒之禍,那程息已經和盤托出,據實相告了。”
皇帝坐在龍椅上,用下巴指了指她手裡的摺子,眯眼看着她:“說說你的看法。”
“侯爺,是出城跟蹤襄國的人而遇刺身亡的。斧痕……程息在豐城時,與天紓閣交過手,他們當中有用斧頭做武器的。再說這箭傷,心口四寸……射箭之人不是離侯爺很近,便是用力巨大,是個射箭慣手,且這箭是從左斜上方刺入,此人定不會是侯爺所跟蹤的那羣人,應當是……趁機埋伏的人。可能侯爺的行蹤早已被人知曉,他們引侯爺過去,然後……然後……”
“是啊,是啊。”皇帝笑得陰惻,“是有人埋伏。是有人埋伏!”他一把抓起几案上的摺子狠狠地砸向尹繹澹,“孽畜!”
幾副奏摺滑到程息跟前,她隱約瞧見幾個字:朔方太守蕭判……私通襄國,合力……擊殺……
程息還想往下瞧,只聽見皇帝抽出一旁懸着的劍氣勢洶洶得衝下來。
“父王住手!”
“父王——”
她什麼都顧不得,一把抱住身旁的尹繹澹,生生替他捱了一劍,衣帛裂開一道縫滲出血來。
皇帝見砍錯了人,忽然冷靜,冬日裡如一盆冷水澆下,他丟下劍忙招呼道:“快!喊太醫!喊太醫!”
下人忙亂離開,寧王拉開皇帝,淮王扶起尹繹澹,尹繹澹卻掙脫開淮王的手,哭着喊着挪到皇帝的腳邊:“父王,不是兒臣!真的不是兒臣!”
皇帝一腳踹在他的心口上:“不是你?!你這個孽障!前幾日還在朝堂之上說要攻打襄國,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國庫有多少銀兩,每年入庫多少,出賬多少;全國糧食收穫分幾個節候,建國至今十八年,每年的收糧是多少石;全國軍事重地是哪幾個,不問你全國戍衛,就問你雲都戍衛幾何,邊城三地又是多少,你答得出來嗎?這個國家的疆域圖,你看過嗎!開戰開戰,朕問你,是不是襄國的人同你說了什麼東西,你這麼急着要朕開戰?啊——?咳咳咳咳……”
皇帝本已年近花甲,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正生氣又說了如此多的話,一口氣接不上臉漲得通紅。
“太醫來了!”孫奇帶着錢太醫匆匆趕緊來。
“錢太醫,快給皇上看看!”程息拉過他扯到皇上面前。
錢太醫瞥了眼程息的傷勢,在她手裡塞了繃帶和金瘡藥。
幾人將皇帝扶上榻,錢太醫細細診看,半晌起身:“回三位殿下,皇上只是氣急攻心,休息一會兒便什麼事了,不要太過擔心了。微臣等會兒給皇上開張安神的方子,服用過後好好休息便是。”
寧王:“有勞錢太醫了。阿翁,送太醫出去吧。”
寧王瞥見站在一旁的程息,忙道:“等等錢太醫,程娘子……”
“我無礙,已經去偏殿自行處理好了。”
寧王看程息如此,也不多說。
皇帝從榻上半支起身子,血紅着眼睛:“孽畜,今日還害你程姐姐替你受了一劍,我看是罰的不夠厲害!”
“父王!真的不是兒臣!真的不是兒臣!是……是張霽,是張家大哥!不是兒臣啊!”
程息險些一個沒站穩。
皇帝拿過枕頭就要砸過去,奈何手沒氣力,抓了半天都沒能抓起來,淮王按住了他的手,道:“阿爹,繹澹年紀小,害怕了說錯話也是常有的事,您別再打他了。”
十四歲,即使是皇子,那也還是個孩子,見沒人信他,說得更加篤定:“我沒有,我沒有說謊。二位皇兄一早封王開府獨自出去住了,不在宮裡,自然看不見,但是兒臣……兒臣瞧見了好幾次,好幾次,張家大哥與那個死掉的老宦官見面!”
“胡扯!你若是一早看見,你爲何不說與朕聽!你如今說出來,可是要置你三哥於死地!”
尹繹澹眼淚鼻涕都分不清了,只曉得磕頭:“我沒有,父王,我沒有。兒臣只是害怕,兒臣害怕……母妃讓兒臣做人誠信守實,對國事上心參政,這樣能討得父王歡心,可是爲什麼兒臣怎麼做都是錯的?爲什麼——”
淮王立在一旁,神色不動:“張霽如今一直在城裡,四弟爲何如此說?你說張霽與那老宦官私通,可有證據,若有實證,三哥定幫你做主。”
尹繹澹抖得厲害:“兒臣……兒臣……”
皇帝眼神狠厲:“你說張霽與襄國細作勾結,你可知道有多少細作是從你母妃宮裡查到的!那些和那個老畜生一樣症狀之人,不過五個,你母妃宮中三個。”
尹繹澹猛然擡頭:“不可能,不可能!”
皇帝聲音沙啞,卻如同錘子一般敲在人心上:“和那些摺子一同送來的,還有你舅舅蕭判的兵符,是豐城的瞿都尉送來的。你舅舅若是好好的待在他的朔方,他的兵符又豈會在豐城的都尉手中!”
“不可能,不可能!父王,不是兒臣!不是兒臣!”
“對,不僅僅是你。”
“父王!”
寧王皺眉:“父王,如此定案是不是太過草率了?”
淮王:“父王,大哥,兒臣還有繹澹都是您的至親骨肉。兒臣知道您是恨鐵不成鋼,並未對繹澹真正有殺心。兒臣也明白您爲國爲民之心,如今襄國頻繁擾亂,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兒臣清譽是次,皇室顏面纔是要緊,此事還需詳查,不僅是替華陽雪恨,更是讓全國百姓和襄國的人都知道,皇家不偏私也不偏聽,無任何分歧紛爭,不信讒言,只信真相。”
皇帝聽了淮王一番話,冷靜下來,好半晌才說:“四皇子軟弱無能,口出狂言,暫囚掖庭。蕭婕妤軟禁宮中,蕭判……殺。蕭家,三服以外遣出雲都不得回京,三服以內……流放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