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照現狀,彼此都是壞的,而且壞得極相像。然則各種學術,能指示我們以前途,且成爲各學之王,而使他種學術,奔走其下,各盡其一枝一節之用的,必然是社會學。一切現象,都是整個社會的一枝一節,其變化,都是受整個社會的規定的。惟有整個社會,能說明整個社會。亦惟有整個社會,能說明一枝一節的現象的所以然。人們向來不知,只是把一枝一節的現象,互相說明,就錯了。這是因爲從前的人,不知道整個社會,可成爲研究的對象,所以如此。
現在便不同了。所以只有最近成立的社會學,爲前此之所無。亦只有整個的社會學,能夠說明文化之所由來,而評判其得失,而指示我們以當走的路徑。即如文明愈進步,則風俗愈薄惡,這是一件衆所周知的事實,而亦是向來所視爲無可如何的事實。譭棄文明固不可,亦不能。任社會風俗之遷流,而日趨於薄惡,也不是一回事。提倡道德,改良政治等,則世界上無論那一個文明國,都已經努力了幾千年,而證明其無效的了。人道其將終窮乎?
從社會學發明以來,才知道風俗的薄惡,全由於社會組織的不良,和文明進步,毫無關係。我們若能把社會組織徹底改良,則文明進步,就只有增加人類的福利了。這是社會學指示給我們前途最大的光明。而社會學之所以能發明,則和現代各地方蠻人風俗的被重視,以及史前史的發見,有極大的關係。因此,我們才知道社會的組織,可以有多種。目前的組織,只是特種事實所造成,並非天經地義,必不可變。變的前途,實有無限的可能。變的方法,我們所知道的,亦與前人迥異了。
以上論中國學術思想轉變的大概,以下再略論中國的文學和史學。
文學的發達,韻文必先於散文,中國古代,亦系如此。現存的先秦古書,都分明包含著兩種文字:一種是辭句整齊而有韻的。一種則參差不齊,和我們的口語一樣。前者是韻文,後者是散文。散文的發達,大約在東周之世,至西漢而達於極點。散文發達了,我們的意思,才能夠儘量傾吐(因爲到這時候,文字和語言,才真正一致),所以是文學的一個大進步。
西漢末年,做文章的,漸漸求其美化。其所謂美是:(一)句多偶麗。(二)不用過長過短之句。(三)用字務求其足以引起美感。其結果,逐漸成漢魏體的駢文。漢魏體的駢文,只是字句修飾些,聲調嘽緩些,和散文相去,還不甚遠。以後一直向這趨勢發達,至齊樑時代,遂浮靡而不能達意了。此時供實用之文,別稱爲筆。然筆不過參用俗字俗語;用字眼、用典故,不及文來得多;其語調還和當時的文相近,與口語不合,還是不適於用。積重之勢,已非大改革不可。
改革有三條路可走:(一)徑用口語。這在昔日文字爲上中流社會所專有的時代,是不行的。(二)以古文爲法。如蘇綽的擬《大誥》是。這還是不能達意。只有第(三)條路,用古文的義法(即文字尚未浮靡時的語法),以運用今人的言語,是成功的。唐朝從韓柳以後,才漸漸的走上這條路。
散文雖興,駢文仍自有其用,駢散自此遂分途。宋朝爲散文發達的時代。其時的駢文,亦自成一格。謂之宋四六。氣韻生動,論者稱爲駢文中的散文。
詩歌另是一體。文是導源於語言,詩是導源於歌謠的。所以詩體,當其發生之時,即非口語之調。近人以隨意寫來的散文,亦稱爲詩(新詩),這至少要改變向來詩字的定義然後可。古代的詩,大抵可歌,傳於後世的,便是《詩經》和《楚辭》。
到漢朝,風尚變了。制氏雅樂雖存,不爲人之所好。漢武帝立新聲樂府,採趙、代、秦、楚之謳,使李延年協其律,司馬相如等爲之辭,是爲漢代可歌的詩。古代的詩,則變爲五言詩,成爲只可吟誦之物。論者多以此爲詩體的退化,這是爲尊古之見所誤。其實凡事都到愈後來愈分化。吟誦的詩和合樂的詩的判而爲二,正是詩體的進化。歌唱的音調,和聽者的好尚的變遷,是無可如何的事。
隋唐時,漢代的樂府,又不爲人之所好,而其辭亦漸不能合樂了。聽者的好尚,移於外國傳來的燕樂。按其調而填詞,謂之詞。極盛於兩宋之世。至元以後,又漸成爲但可吟誦,不能協律之作,而可歌的限於南北曲。到清朝,按曲譜而填詞的,又多可誦而不可歌了。
中國的所謂詩,擴而充之,可以連樂府、詞,曲,都包括在內。因爲其起源,同是出於口中的歌的。一個民族的歌謠,不容易改變。試看現代的山歌,其音調,還與漢代的樂府一樣,便可知道。所以現在,非有新音樂輸入,詩體是不會變化的。現在萬國交通,新音樂輸入的機會正多。到我國人的口耳與之相習,而能利用之以達自己的美感時,新詩體就可產生了。
文學初興之時,總是與語言相合的。但到後來,因(一)社會情形的複雜,受教育的程度,各有不同;(二)而時間積久了,人的語言,不能不變,寫在紙上的字,卻不能再變;言文就漸漸的分離了。合於口語的文字,是歷代都有的。如(一)禪宗和宋儒的語錄。(二)元代的詔令,(三)寒山、拾得的詩,(四)近代勸人爲善的書都是。(五)而其用之,要以平話爲最廣。這是非此不可的。
從前文言、白話,各有其分野,現在卻把白話的範圍推廣了。這因(一)受教育的人漸多,不限於有閒階級;而所受的教育,亦和從前不同;不能專力於文字。(二)世變既亟,語言跟著擴充、變化,文字來不及相隨,乃不得不即用口語。此乃事勢的自然,無人提倡,也會逐漸推廣的。守舊的人,竭力排斥白話,固然是不達。好新的人,以此沾沾自喜,也是貪天之功,以爲己力的。
所謂古文,大部分系古代的言語。其中亦有一部分,系後人依據古代的語法所造的,從未宣諸脣吻,只是形之楮墨。然楮墨之用,亦係一種廣義的語言。既有其用,自不能廢。而況紙上的言語,有時亦可爲口語所採用。所以排斥文言,也是偏激之論。
文以載道,文貴有用之說,極爲近人所詆譭。此說固未免於迂,然亦不能調其全無道理。近人襲西洋文學的理論,貴純文學而賤雜文學,這話固然不錯。然以爲說理論事之作,必是雜文學,必寫景言情之作,而後可以謂之純文學,則是皮相之談。
美的原質,論其根柢,實在還是社會性。社會性有從積極方面流露的,如屈原杜甫的忠愛是。有從消極方面流露的,如王維、孟浩然的閒適是。積極的人人所解,消極的似乎適得其反,其實不然。積極的是想把社會改好,消極的則表示不合作。雖然無所作爲,然(一)使人因此而悟現社會之壞,(二)至少亦使社會減少一部分惡勢力,其功效也還是一樣的。
文字上的所謂美,表面上雖若流連風景,其暗中深處,都藏有這一個因素在內。詩詞必須有寄託,才覺得有味,真正流連風景的,總覺得淺薄,就是爲此。
然則文字的美惡,以及其美的程度,即視此種性質之有無多寡以爲衡,其借何種材料而表現,倒是沒有關係的。憂國憂民,和風花雪月,正是一樣。以說理論事,或寫景言情,判別文學的爲純爲雜,又是皮相之談了。
文以載道,文貴有用等說,固然不免於迂腐。然載道及有用之作,往往是富於社會性的,以此爲第一等文字,實亦不爲無見,不過拋荒其美的方面,而竟以載道和有用爲目的,不免有語病罷了。
中國的有史籍甚早。《禮記·玉藻》說:“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鄭《注》說:“其書,《春秋》、《尚書》其存者。”(《漢書·藝文志》說“右史記事,左史記言”是錯的。《禮記·祭統》說“史由君右,執策命之”,即右史記言之證)這大約是不錯的。《周官》還有小史,記國君及卿大夫的世系,是爲《帝系》及《世本》。我國最古的史籍《史記》,其本紀及世家,似系據春秋和繫世編纂而成。列傳則源出記言之史。記言之史,稱爲《尚書》。乃因其爲上世之書而得此名,其原名似稱爲語。
語之本體,當系記人君的言語,如現在的訓辭講演之類。後來擴充之,則及於一切嘉言。嘉言的反面是莠言,間亦存之以昭炯戒。記錄言語的,本可略述其起因及結果,以備本事。擴充之則及於一切懿行,而其反面即爲惡行。此體後來附庸蔚爲大國,名卿大夫,及學術界鉅子,大抵都有此等記錄,甚至帝王亦有之。其分國編纂的,則謂之《國語》。關於一人的言行,分類編纂的,則謂之《論語》。記載一人的大事的,則如《禮記·樂記》,述武王之事,謂之《牧野之語》都是。《史記》的列傳,在他篇中提及多稱爲語(如《秦本紀》述商鞅說孝公變法事曰:“其事在《商君語》中。”),可見其源出於語,推而廣之,則不名爲語的,其實亦系語體。如《晏子春秋》及《管子》中的大中小匡等是。
八書是記典章經制的,其源當亦出於史官,不過不能知其爲何官之史罷了。史官以外,還有民間的傳述。有出於學士大夫之口的,如魏絳、伍員述少康、羿、浞之事是(見《左氏》襄公四年,哀公元年,及《史記·吳太伯世家》)。亦有出於農夫野老之口的,如孟子斥鹹丘蒙所述爲齊東野人之語是。古史的來源,大略如此。
秦始皇燒書,《史記·六國表》說“諸侯史記尤甚”,大約史官所記載,損失極多。流行民間之書,受其影響當較少。口耳相傳,未著竹帛的,自然更不必說了。
有歷史的材料是一事,有史學上的見地又系一事。古代史官,雖各有專職,然大體不過奉行故事。民間傳述,或出驚奇之念,或出仰慕之忱(所謂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亦說不上什麼史學上的見地。到司馬談、遷父子出,才網羅當時所有的史料,編纂成一部大書。
這時的中國,在當時人的眼光中,實已可謂之天下(因爲所知者限於此。在所知的範圍中,並沒有屏斥異國或異族的史料不載。所以《太史公書》,這是《史記》的本名。《漢書·藝文志》著錄即如此。《史記》乃史籍通名,猶今言歷史。《太史公書》,爲史部中最早的著述,遂冒其一類的總名),實自國別史進於世界史,爲史體一大進步。
從此以後,國家亦漸知史籍的重要了。後漢以後,乃有詔蘭臺、東觀中人述作之事。魏晉以後,國家遂特設專官。此時作史的,在物力上,已非倚賴國家不行(一因材料的保存及搜輯,一因編纂時之費用)。至於撰述,則因材料不多,還爲私人之力所能及。所以自南北朝以前,大率由國家供給材料及助力,而司編撰之事的,則仍系一二人,爲私家著述性質。
唐以後史料更多,不徒保存、蒐輯,即整理、排比,亦非私人之力所及,於是獨力的著述,不得不變爲集衆纂修之局了。私家著述及集衆纂修,昔人的議論,多偏袒前者,這亦是一偏之見。
姑無論材料既多,運用爲私人之力所不及。即舍此勿論,而昔時的正史,包括的門類很多,亦非一人所能兼通。所以即就學術方面論,兩者亦各有長短。唐修《新晉書》(即今正史中的《晉書》),其志非前人所能及,即其一證。關於正史的歷史,可參看《史通》的《六家》、《二體》、《古今正史》、《史官建置》各篇,及拙撰《史通評》中這幾篇的評(商務印書館本)。
從前的歷史,系偏重於政治方面的。而在政治方面,則所注重的,爲理亂興衰,典章經制兩類。正史中的紀傳,是所以詳前者的,志則所以詳後者。已見《緒論》中。編年史偏詳前者。《通典》、《通考》一類的書,則偏詳後者,都不如紀傳表志體的完全。所以後來功令,獨取紀傳表志體爲正史。
然編年體和政書(《通典》、《通考》等),在觀覽上亦各有其便,所以其書仍併爲學者所重。這是中國舊日所認爲史部的重心的。紀傳體以人爲單位,編年史以時爲系統,欲句稽一事的始末,均覺不易。自袁樞因《通鑑》作《紀事本末》後,其體亦漸廣行。
中國的史學,在宋時,可謂有一大進步。(一)獨力著成一史的,自唐已後,已無其事。宋則《新五代史》出歐陽修一人;《新唐書》雖出修及宋祁兩人,亦有私家著述性質;事非易得。
(二)編年之史,自三國以後,久已廢闕。至宋則有司馬光的《資治通鑑》,貫串古今。朱熹的《通鑑綱目》,敘事雖不如《通鑑》的精,體例卻較《通鑑》爲善(《通鑑》有目無綱,檢閱殊爲不便。司馬光因此,乃有《目錄》之作,又有《舉要》之作。《目錄》既不與本書相附麗。舉要則朱子《答潘正叔書》,譏其“詳不能備首尾,略不可供檢閱”,亦系實情。所以《綱目》之作,確足以改良《通鑑》的體例)。
(三)講典章經制的書,雖起於唐杜佑的《通典》,然宋馬端臨的《文獻通考》,蒐集尤備,分類亦愈精。又有會要一體,以存當代的掌故,並推其體例,以整理前代的史實。
(四)鄭樵《通志》之作,網羅古今。其書雖欠精審,亦見其魄力之大。
(五)當代史料,搜輯綦詳。如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王偁《東都紀略》等都是。
(六)自周以前的古史,實系別一性質。至宋而研究加詳。如劉恕《通鑑外紀》、金履祥《通鑑綱目前編》、蘇轍《古史考》、胡宏《皇王大紀》、羅泌《路史》等都是。
(七)研究外國史的,宋朝亦加多。如葉隆禮《契丹國志》、孟珙《蒙韃備錄》等是。
(八)考古之學,亦起於宋時。如歐陽修的《集古錄》、趙明誠的《金石錄》等,始漸求材料於書籍之外。
(九)倪思的《班馬異同評》、吳縝的《新唐書糾繆》等,皆出於宋時。史事的考證,漸見精核。綜此九端,可見宋代史學的突飛猛進。
元明時代復漸衰。此因其時之學風,漸趨於空疏之故。但關於當代史料,明人尚能留心收拾。到清朝,文字之獄大興,士不敢言當代的史事;又其時的學風,偏於考古,而略於致用;當代史料,就除官書、碑傳之外,幾乎一無所有了。但清代考據之學頗精。推其法以治史,能補正前人之處亦頗多。
研究史法之作,專著頗少。其言之成理,而又有條理系統的,當推劉知幾的《史通》。《史通》是在大體上承認前人的史法爲不誤,而爲之彌縫匡救的。
其回到事實上,批評歷代的史法,是否得當;以及研究今後作史之法當如何的,則當推章學誠。其識力實遠出劉知幾之上。此亦時代爲之。因爲劉知幾之時,史料尚不甚多,不慮其不可遍覽,即用前人的方法撰述已足。章學誠的時代,則情形大不同,所以迫得他不得不另覓新途徑了。然章氏的識力,亦殊不易及。他知道史與史材非一物,保存史材,當務求其備,而作史則當加以去取;以及作史當重客觀等(見《文史通義·史德篇》),實與現在的新史學,息息相通。不過其時無他種科學,以爲輔助,所以其論不如現在新史學的精審罷了。然亦不過未達一間而已,其識力亦很可欽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