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自公元25年光武帝即位起,至公元220年爲魏所篡止,共計192年;若算到公元189年董卓行廢立,東方起兵討卓,實際分裂之時爲止,則共得175年;其運祚略與前漢相等,然其國力的充實,則遠不如前漢了。這是因爲後漢移都洛陽,對於西北兩面的控制,不如前漢之便;又承大亂之後,海內凋敝已極,休養未幾,而羌亂即起,其富力亦不如前漢之盛之故。
兩漢400年,同稱中國的盛世,實際上,後漢已漸露中衰之機了。光武帝是一個實際的政治家。他知道大亂之後,急於要休養生息,所以一味的減官省事。退功臣,進文吏。位高望重的三公,亦只崇其禮貌,而自己以嚴切之法,行督責之術,雖然有時不免失之過嚴,然頗得政治“嚴以察吏,寬以馭民”的秘訣,所以其時的政治,頗爲清明。
公元57年,光武帝崩,子明帝立。亦能守其遺法。公元75年,明帝崩,子章帝立,政治雖漸見寬弛,然尚能蒙業而安。章帝以公元88年崩。自公元36年公孫述平定至此,共計52年,爲東漢治平之世。
匈奴呼韓邪單于約諸子以次繼立。六傳至呼都而屍單于,背約而殺其弟。前單于之子比,時領南邊,不服。公元48年,自立爲呼韓邪單于,來降。中國人處之於今綏遠境內。匈奴自此分爲南北。北匈奴日益衰亂。公元89年,南單于上書求並北庭。時和帝新立,年幼,太后竇氏臨朝。後兄竇憲犯法,欲令其立功自贖,乃以憲爲大將軍,出兵擊破匈奴。後年,又大破之於金微山(大約系今蒙古西北的阿爾泰山)。北匈奴自此遠遁,不能爲中國之患了。
西域的東北部,是易受匈奴控制的。其西南部,則自脫離漢朝都護的管轄後,強國如莎車、于闐等,出而攻擊諸國,意圖併吞。後漢初興,諸國多願遣子入侍,請派都護。光武不許。明帝時,才遣班超出使。班超智勇足備,帶了少數的人,留居西域,調發諸國的兵,征討不服,至公元91年而西域平定。漢朝復設都護,以超爲之。後漢之於域外,並沒有出力經營,其成功,倒亦和前漢相彷彿,只可謂之適值天幸而已。
後漢的亂源,共有好幾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外戚和宦官。從前的皇室,其前身,本來是一個強大的氏族。氏族自有氏族的繼承法。當族長逝世,合法繼承人年幼時,從族中推出一個人來,暫操治理之權,謂之攝政。如由前族長之妻,現族長之母代理,則即所謂母后臨朝。
宗室分封於外,而中朝以外戚輔政,本來是前漢的一個政冶習慣。雖然前漢係爲外戚所篡,然當一種制度未至崩潰時,即有弊竇,人們總認爲是人的不好,而不會歸咎於制度的。如此,後漢屢有衝幼之君,自然產生不出皇族攝政的制度來,而只會由母后臨朝;母后臨朝,自然要任用外戚。
君主之始,本來是和一個鄉長或縣長差不多的。他和人民是很爲接近的。到後來,國家愈擴愈大,和原始的國家不知相差若干倍了,而君主的制度依然如故。他和人民,和比較低級的官吏,遂至因層次之多而自然隔絕。又因其地位之高,而自成養尊處優之勢,關係之重,而不得不深居簡出。遂至和當朝的大臣,都不接近,而只是和些宦官宮妾習狎。這是歷代的嬖倖近習易於得志的原因,而也是政治敗壞的一個原因。
後漢外戚之禍,起於章帝時。章帝的皇后竇氏是沒有兒子的。宋貴人生子慶,立爲太子。樑貴人生子肇,竇後養爲己子。後誣殺宋貴人,廢慶爲清河王,而立肇爲太子。章帝崩,肇立,是爲和帝。後兄竇憲專權。和帝既長,與宦者鄭衆謀誅之,是爲後漢皇帝和宦官合謀以誅外戚之始。
105年,和帝崩。據說和帝的皇子,屢次夭殤,所以生才百餘日的殤帝,是寄養於民間的。皇后鄧氏迎而立之。明年,復死。乃迎立清河王的兒子,是爲安帝。鄧太后臨朝,凡15年。
太后崩後,安帝親政,任用皇后的哥哥閻顯,又寵信宦官和乳母王聖,政治甚爲紊亂。閻皇后無子,後宮李氏生子保,立爲太子。後譖殺李氏而廢保。
125年,安帝如宛,道崩。皇后秘喪馳歸,迎立章帝之孫北鄉侯懿。當年即死。宦者孫程等迎立廢太子保,是爲順帝。程等19人皆封列侯。然未久即多遭譴斥。順帝任用皇后的父親樑商。商死後,子冀繼之,其驕淫縱恣,爲前此所未有。
144年,順帝崩,子衝帝立。明年崩。樑冀迎立章帝的玄孫質帝。因年小聰明,爲冀所弒。又迎立章帝的曾孫桓帝。桓帝立13年後,才和宦者單超等5人合謀把樑冀誅戮,自此宦官又得勢了。
因宦官的得勢,遂激成所謂黨錮之禍。宦官和閹人,本來是兩件事。宦字的初義,是在機關中學習,後來則變爲在貴人家中專事伺候人的意思,第十五章中,業經說過了。皇室的規模,自然較卿大夫更大,自亦有在宮中服事他的人,此即所謂宦官(據《漢書·本紀》,惠帝即位後,曾施恩於宦皇帝的人,此即是惠帝爲太子時,在“太子家”中伺候他的人)。本不專用閹人,而且其初,宦官的等級遠較閹人爲高,怕是絕對不能用閹人的。但到後來,刑罰濫了,士大夫亦有受到宮刑的(如司馬遷受宮刑後爲中書謁者今,即其好例);又有生來天閹的人;又有貪慕權勢,自宮以進的,不都是俘虜或罪人。於是其人的能力和品格,都漸漸提高,而可以用爲宦官了。
後漢鄧太后臨朝後,宮中有好幾種官,如中常侍等,都改用閹人,宦官遂成爲閹人所做的官的代名詞。雖然閹人的地位實已提高,然其初既是俘虜和罪人,社會上自然總還將他當作另一種人看待,士大夫更瞧他不起。此時的士大夫和貴族,都是好名的,都是好交結的。這一招出於戰國之世貴族好養士,士人好奔走的習慣,一則出於此時選舉上的需要,在第七章中,業經說過了。
當時的宦官,多有子弟親戚,或在外面做官暴虐,或則居鄉恃勢驕橫。用法律裁製,或者激動輿論反對他,正是立名的好機會。士大夫和宦官遂勢成水火。這一班好名譽好交結的士大夫,自然也不免互相標榜,互相結托。京城裡的大學,遊學者衆多,而且和政治接近,便自然成爲他們聚集的中心。結黨以營謀進身,牽引同類,淆亂是非,那是政治上的一個大忌。當時的士大夫,自不免有此嫌疑。而且用了這一個罪名,則一網可以打盡,這是多麼便利,多麼痛快的事!宦官遂指當時反對他們的名士爲黨人,勸桓帝加以禁錮,後因後父竇武進言,方纔把他們赦免。
167年,桓帝崩,無子,竇後和武定策禁中,迎立了章帝的玄孫靈帝。太后臨朝。竇武是和名士接近的,有恩於竇氏的陳蕃,做了太傅,則其本身就是名士中人。謀誅弄權的宦官,反爲所害。太后亦被遷抑鬱而死。靈帝年長,不徒不知整頓,反更崇信宦官,聽其把持朝政,濁亂四海。而又一味聚斂奢侈。此時亂源本已潛伏,再天天給他製造爆發的機會,遂成爲不可收拾之局了。
大傷後漢的元氣的是羌亂。中國和外夷,其間本來總有邊塞隔絕着的。論民族主義的真諦,先進民族本來有誘掖後進民族的責任,不該以隔絕爲事。但是同化須行之以漸。在同化的進行未達相當程度時,彼此的界限是不能遽行撤廢的。因爲文化的不同就是生活的相異,不能使其生活從同,顧欲強使生活不同的人共同生活,自不免引起糾紛。這是五胡亂華的一個重要原因,而後漢時的羌亂,業已導其先路了。
今青海省的東北境,在漢時本是羌人之地。王莽攝政時,諷羌人獻地,設立了一個西海郡。既無實力開拓,邊塞反因之撤廢,羌人就侵入內地。後漢初年,屢有反叛,給中國征服了,又都把他們遷徙到內地來。於是降羌散居今甘肅之地者日多。安帝時,遂釀成大規模的叛亂。
這時候,政治,地方官無心守土,都把郡縣遷徙到內地。人民不樂遷徙,則加以強迫驅遣,流離死亡,不可勝數。派兵剿辦,將帥又,歷時10餘年,用費達240億,纔算勉強結束。順帝時又叛,兵費又至80餘億,桓帝任用段熲,大加誅戮,纔算鎮定下來。然而西北一方,凋敝已甚,將帥又漸形驕橫,隱伏着一個很大的亂源了。
遇事都訴之理性,這只是受過優良教育的人,在一定的範圍中能夠。其餘大多數人,和這一部分人出於一定範圍以外的行爲,還是受習慣和傳統思想的支配的。此種習慣和傳統的思想,是沒有理由可以解說的,若要仔細追究起來,往往和我們別一方面的知識衝突,所以人們都置諸不問,而無條件加以承認,此即所謂迷信。給迷信以一種力量的則爲宗教。宗教鼓動人的力量是頗大的。當部族林立之世,宗教的教義,亦只限於一部族,而不足以吸引別部族人。到統一之後就不然了。各種小宗教,漸漸混合而產生大宗教的運動,在第十八章中業經說過。
在漢時,上下流社會,是各別進行的。在上流社會中,孔子漸被視爲一個神人,看當時內學家(東漢時稱緯爲內學)尊崇孔子的話,便可見得。但在上流社會中,到底是受過良好教育,理性較爲發達,不容此等迷信之論控制,所以不久就被反對迷信的玄學打倒。
在下流社會,則各種迷信,逐漸結合,而形成後世的道教。在漢時是其初步。其中最主要的是張角的太平道和張脩的五斗米道。道教到北魏時的寇謙之,才全然和政府妥協,前此,則是很激烈的反對政府的。他們以符咒治病等,爲煽動和結合的工具。張脩造反,旋即平定。
張魯後來雖割據漢中,只是設立鬼卒等,閉關自守,實行其神權政治而已,於大局亦無甚關係。張角卻聲勢浩大。以公元184年起事。他的徒黨,遍於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即今江蘇、安徽、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山東、河南、河北各省之地)。但張角似是一個只會煽惑而並沒有什麼政治能力的人,所以不久即敗。
然此時的小亂事,則已到處蔓延,不易遏止了,而黃巾的餘黨亦難於肅清。於是改刺史爲州牧,將兩級制變成了三級制,便宜了一部分的野心家,即仍稱刺史的人以及手中亦有兵權的郡守。分裂之勢漸次形成,靜待著一個機會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