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俗說,最早的帝王是盤古氏。古書有的說他和天地開闢並生,有的說他死後身體變化而成日月、山河、草木等。(徐整《三五歷記》說:“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闢,陽清爲天,陰濁爲地,盤古在其中。……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五運歷年記》說:“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雲,聲爲雷霆,左眼爲日,右眼爲月,四肢、五體爲四極、五嶽,血液爲江河,筋脈爲地理,肌肉爲田土,發髭爲星辰,皮毛爲草木,齒骨爲金石,精髓爲珠玉,汗流爲雨,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爲黎虻。”)這自然是附會之辭,不足爲據。
《後漢書·南蠻傳》說:漢時(長沙、武陵蠻長沙、武陵,皆後漢郡名。長沙,治今湖南長沙縣,武陵,治今湖南常德縣)的祖宗,喚做盤瓠,乃是帝嚳高辛氏的畜狗。當時有個犬戎國,爲中國之患。高辛氏乃下令,說有能得犬戎吳將軍的頭的,賞他黃金萬鎰,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令下之後,盤瓠銜了吳將軍的頭來。遂背了高辛氏的公主,走入南山,生了五男五女,自相夫妻,成爲長沙、武陵蠻的祖宗。
現在廣西一帶,還有祭祀盤古的。閩浙的畬民,則奉盤瓠爲始祖,其畫像仍作狗形。
有人說:盤古就是盤瓠,這話似乎很確。但是《後漢書》所記,只是長沙、武陵一支,而據古書所載,則盤古傳說,分佈之地極廣,而且絕無爲帝嚳畜狗之說(據《路史》:會昌有盤古山,湘鄉有盤古堡,雩都有盤古祠,成都、淮安、京兆皆有盤古廟。會昌,今江西會昌縣。湘鄉,今湖南湘鄉縣。雩都,今江西雩都縣。成都,今四川成都縣。淮安,今江蘇淮安縣。京兆,今西京),則盤古、盤瓠,究竟是一是二,還是一個疑問。如其是一,則盤古本非中國民族的始祖;如其是二,除荒渺的傳說外,亦無事蹟可考;只好置諸不論不議之列了。
在盤古之後,而習慣上認爲很早的帝王的,就是三皇、五帝。三皇、五帝之名,見於《周官》外史氏,並沒說他是誰。後來異說甚多(三皇異說:《白虎通》或說,無遂人而有祝融。《禮記·曲禮正義》說,鄭玄注《中候敕省圖》引《運鬥樞》,無遂人而有女媧。案《淮南子·天文訓》、《覽冥訓》,《論衡·談天》、《順鼓》兩篇,都說共工氏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缺,女媧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鰲足以立四極,而司馬貞《補三皇本紀》說系共工氏與祝融戰,則女媧、祝融一人。祝融爲火神,燧人是發明鑽木取火的,可見其仍系一個部族。五帝異說:則漢代的古學家,於黃帝,顓頊之間,增加了一個少昊,於是五帝變成六人。鄭玄注《中候敕省圖》,乃謂德合五帝坐星,即可稱帝,故“實六人而爲五”。然總未免牽強。東晉晚出的《僞古文尚書》的《僞孔安國傳序》,乃將三皇中的燧人除去,而將黃帝上升爲三皇,於是六人爲五的不通,給他彌縫過去了。《僞古文尚書》今已判明其爲僞,人皆不之信,東漢古學家之說,則尚未顯被推翻。但古學家此說,不過欲改五德終始說之相勝爲相生,而又顧全漢朝之爲火德,其作僞實無以異,而手段且更拙。按五德終始之說,創自鄒衍,本依五行相勝的次序。依他的說法,是虞土,夏木,殷金,周火,所以秦始皇自以爲水德,而漢初自以爲土德。到劉向父子出,改五德的次序爲五行相生,又以漢爲堯後。而黃帝的稱號爲黃,黃爲土色,其爲土德,無可移易。如此,依五帝的舊次,顓頊金德,帝嚳水德,堯是木德,與漢不同德了。於其間增一少昊爲金德,則顓頊水德,帝嚳木德,堯爲火德,與漢相同;堯以後則虞土,夏金,殷水,周木,而漢以火德承之,秦人則被視爲閏位,不算入五德相承次序。這是從前漢末年發生,至後漢而完成的一套五德終始的新說,其說明見於《後漢書·賈逵傳》,其不能據以言古代帝王的統系是毫無疑義的了),其較古的,還是《風俗通》引《含文嘉》,以燧人、伏羲、神農爲三皇,《史記·五帝本紀》以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爲五帝之說。
燧人,伏羲,神農,不是“身相接”的,五帝則有世系可考。據《史記·五帝本紀》及《大戴禮記·帝系篇》,其統系如下:
按五帝之說,原於五德終始,五德終始之說,創自鄒衍,鄒衍是齊人,《周官》所述的制度,多和《管子》相合,疑亦是齊學。
古代本沒有一個天子是世代相承的;即一國的世系較爲連貫的,亦必自夏以後。夏、殷兩代,後世的史家都認爲是當時的共主,亦是陷於時代錯誤的。據《史記·夏本紀》、《史紀·殷本紀》所載,明明還是盛則諸侯來朝,衰則諸侯不至,何況唐、虞以上?
所以三皇、五帝,只是後人造成的一個古史系統,實際上怕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但自夏以後,一國的世系,既略有可考;而自黃帝以後,諸帝王之間,亦略有不很正確的世系;總可藉以推測古史的大略了。
古代帝王的稱號,有所謂德號及地號(服虔說,見《禮記·月令》、《疏》)。德號是以其所做的事業爲根據的,地號則以其所居之地爲根據。案古代國名、地名,往往和部族之名相混,還可以隨着部族而遷移,所以雖有地號,其部族究在何處,仍難斷言。至於德號,更不過代表社會開化的某階段;或者某一個部族,特長於某種事業;並其所在之地而不可知,其可考見的真相,就更少了。
然既有這些傳說,究可略據之以爲推測之資。傳說中的帝王,較早而可考見社會進化的跡象的,是有巢氏和燧人氏。有巢氏教民構木爲巢,燧人氏教民鑽木取火,見於《韓非子》的《五蠹篇》。
稍後則爲伏羲、神農。伏羲氏始畫八卦,作結繩而爲網罟,以佃以漁;神農氏斫木爲耜,揉木爲耒;日中爲市;見於《易經》的《繫辭傳》。
有巢、燧人、神農都是德號,顯而易見。伏羲氏,《易傳》作包犧氏,包伏一聲之轉。據《風俗通》引《含文嘉》,是“下伏而化之”之意,羲化亦是一聲。他是始畫八卦的,大約在宗教上很有權威,其爲德號,亦無疑義。這些都不過代表社會進化的一個階段,究有其人與否,殊不可知。
但各部族的進化,不會同時,某一個部族,對於某一種文化,特別進步得早,是可能有的。如此,我們雖不能說在古代確有發明巢居、取火、佃漁、耕稼的帝王,卻不能否認對於這些事業,有一個先進的部族。既然有這部族,其時地就該設法推考了。
伏羲古稱爲太昊氏,風姓,據《左氏》僖公二十一年所載,任、宿、須句、顓臾四國,是其後裔。任在今山東的濟寧縣,宿和須句都在東平縣,顓臾在費縣。神農,《禮記·月令》疏引《春秋說》,稱爲大庭氏。《左氏》昭公十八年,魯有大庭氏之庫。魯國的都城,即今山東曲阜縣。(《帝王世紀》說伏羲都陳,乃因左氏有“陳太昊之墟”之語而附會,不足信,見下文。又說神農氏都陳徙魯,則因其承伏羲之後而附會的)。然則伏羲、神農,都在今山東東南部,和第十九章所推測的漢族古代的根據地,是頗爲相合的了。
神農亦稱炎帝,炎帝之後爲黃帝,炎、黃之際,是有一次戰事可以考見的,古史的情形,就更較明白了。
《史記·五帝本紀》說:“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弗能徵,而蚩尤氏最爲暴。”“黃帝乃徵師諸侯,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遂擒殺蚩尤。”又說:“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鹹歸軒轅。”(《史記·五帝本紀》說黃帝名軒轅,他書亦有稱爲軒轅氏的。按古書所謂名,兼包一切稱謂,不限於名字之名)軒轅“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其志”。其說有些矛盾。
《史記》的《五帝本紀》,和《大戴禮記》的《五帝德》,是大同小異的,《大戴禮記》此處,卻只有和炎帝戰於阪泉,而並沒有和蚩尤戰於涿鹿之事。神農、蚩尤,都是姜姓。《周書·史記篇》說“阪泉氏徙居獨鹿”,獨鹿之即涿鹿,亦顯而易見。然則蚩尤、炎帝,即是一人,涿鹿、阪泉,亦系一地。
《太平御覽·州郡部》引《帝王世紀》轉引《世本》,說涿鹿在彭城南,彭城是今江蘇的銅山縣(服虔謂涿鹿爲漢之涿郡,即今河北涿縣。皇甫謐、張晏謂在上谷,則因漢上谷郡有涿鹿縣而云然,皆據後世的地名附會,不足信。漢涿鹿縣即今察哈爾涿鹿縣)。《世本》是古書,是較可信據的,然則漢族是時的發展,仍和魯東南不遠了。
黃帝之後是顓頊,顓頊之後是帝嚳,這是五帝說的舊次序。後人於其間增一少昊,這是要改五德終始之說相勝的次序爲相生,又要顧全漢朝是火德而云然,無足深論。但是有傳於後,而被後人認爲共主的部族,在古代總是較強大的,其事蹟仍舊值得考據,則無疑義。
《史記·周本紀正義》引《帝王世紀》說:炎帝、黃帝、少昊都是都於曲阜的,而黃帝自窮桑登帝位,少昊氏邑於窮桑,顓頊則始都窮桑,後徙帝丘。他說“窮桑在魯北,或雲窮桑即曲阜也”。《帝王世紀》,向來認爲不足信之書,但只是病其牽合附會,其中的材料,還是出於古書的,只要不輕信其結論,其材料仍可採用。
《左氏》定公四年說伯禽封於少昊之墟,昭公二十年說:“少昊氏有四叔,世不失職,遂濟窮桑,”則窮桑近魯,少昊氏都於魯之說,都非無據。帝丘地在今河北濮陽縣,爲後來衛國的都城。顓頊徙帝丘之說,乃因《左氏》昭公十七年“衛顓頊之虛”而附會,然《左氏》此說,與“陳大昊之墟”,“宋大辰之虛”,“鄭祝融之虛”並舉,大辰,無論如何,不能說爲人名或國名,(近人或謂即《後漢書》朝鮮半島的辰國,證據未免太乏)。則太昊、祝融、顓頊,亦系天神,顓頊徙都帝丘之說,根本不足信了。
《史記·五帝本紀》說:“黃帝正妃嫘祖生二子,其後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囂,是爲青陽,青陽降居江水”,此即後人指爲少昊的。“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生高陽。”高陽即帝顓頊。
後人以今之金沙江釋此文的江水,鴉龍江釋此文的若水,此乃大誤。古代南方之水皆稱江。《史記·殷本紀》引《湯誥》,說“東爲江,北爲濟,西爲河,南爲淮,四瀆既修,萬民乃有居”。其所說的江,即明明不是長江。(淮、泗、汝皆不入江,而《孟子·滕文公上篇》禹“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亦由於此)。
《呂覽·古樂篇》說:“帝顓頊生自若水,實處空桑,乃登爲帝。”可見若水實與空桑相近。《山海經·海內經》說:“南海之內,黑水,青水之間,有木焉,名曰若木,若水出焉。”《說文》桑字作,若水之若,實當作,仍系桑字,特加以象根形,後人認爲若字實誤。《楚辭》的若木,亦當作桑木,即神話中的扶桑,在日出之地(此據王筠說,見《說文釋例》)。然則顓頊、帝嚳,蹤跡仍在東方了。
繼顓頊之後的是堯,繼堯之後的是舜,繼舜之後的是禹。堯、舜、禹的相繼,據儒家的傳說,是純出於公心的,即所謂“禪讓”,亦謂之“官天下”。但《莊子·盜跖篇》有堯殺長子之說,《呂覽·去私》、《求人》兩篇,都說堯有十子,而《孟子·萬章上篇》和《淮南子·泰族訓》,都說堯只有九子,很像堯的大子是被殺的(俞正燮即因此疑之,見所著《癸巳類稿·奡證》)。
後來《竹書紀年》又有舜囚堯,並偃塞丹朱,使不與堯相見之說。劉知幾因之作《疑古篇》,把堯、舜、禹的相繼,看作和後世的篡奪一樣。其實都不是真相。
古代君位與王位不同,在第三章中,業經說過。堯、舜、禹的相繼,乃王位而非君位,這正和蒙古自成吉思汗以後的汗位一樣。成吉思汗以後的大汗,也還是出於公舉的(詳見第四十五章)。前一個王老了,要指定一人替代,正可見得此時各部族之間,已有較密切的關係,所以共主之位,不容空闕。自夏以後,變爲父子相傳,古人謂之“家天下”,又可見得被舉爲王的一個部族,漸次強盛,可以久居王位了。
堯、舜、禹之間,似乎還有一件大事,那便是漢族的開始西遷。古書中屢次說顓頊、帝嚳、堯、舜、禹和共工,三苗的爭鬥(《淮南子·天文訓》、《兵略訓》,都說共工與顓頊爭,《原道訓》說共工與帝嚳爭。《周書·史記篇》說:“共工亡於唐氏。”《書經·堯典》說:“舜流共工於幽州。”《荀子·議兵篇》說:“禹伐共工。”《書經·堯典》又說:“舜遷三苗於三危。”《甫刑》說:“皇帝遏絕苗民,無世在下。”皇帝,《疏》引鄭注以爲顓頊,與《國語》、《楚語》相合。而《戰國·魏策》、《墨子》的《兼愛》、《非攻》,《韓非子》的《五蠹》,亦均載禹徵三苗之事)。共工、三苗都是姜姓之國,似乎姬,姜之爭,歷世不絕,而結果是姬姓勝利的。我的看法,卻不是如此。
《國語·周語》說:“共工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卑,鯀稱遂共工之過,禹乃高高下下,疏川導滯。”似乎共工和鯀,治水都是失敗的,至禹乃一變其法。然《禮記·祭法篇》說“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則共工氏治水之功,實與禹不相上下。後人說禹治水的功績,和唐、虞、夏間的疆域,大抵根據《書經》中的《禹貢》,其實此篇所載,必非禹時實事。
《書經》的《皋陶謨》載禹自述治水之功道:“予決九川,距四海,濬畎澮距川。”九川特極言其多。四海的海字,乃晦暗之義。古代交通不便,又各部族之間,多互相敵視,本部族以外的情形,就茫昧不明,所以夷、蠻、戎、狄,謂之四海(見《爾雅·釋地》,中國西北兩面均無海,而古稱四海者以此)。
州、洲本系一字,亦即今之島字,說見第十四章。《說文》川部:“州,水中可居者。昔堯遭洪水,民居水中高土,故曰九州。”此係唐、虞、夏間九州的真相,決非如《禹貢》所述,跨今黃河、長江兩流域。
同一時代的人,知識大抵相類,禹的治水,能否一變共工及鯀之法,實在是一個疑問。堙塞和疏導之法,在一個小區域之內,大約共工、鯀、禹,都不免要並用的。但區域既小,無論堙塞,即疏導,亦決不能挽回水災的大勢,所以我疑心共工、鯀、禹,雖然相繼施功,實未能把水患解決,到禹的時代,漢族的一支,便開始西遷了。
堯的都城,《漢書·地理志》說在晉陽,即今山西的太原縣。鄭玄《詩譜》說他後遷平陽,在今山西的臨汾縣。《帝王世紀》說舜都蒲阪,在今山西的永濟縣。又說禹都平陽,或於安邑,或於晉陽,安邑是今山西的夏縣。這都是因後來的都邑而附會。
《太平御覽·州郡部》引《世本》說:堯之都後遷涿鹿;《孟子·離婁下篇》說:“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這都是較古之說。涿鹿在彭城說已見前。諸馮、負夏、鳴條皆難確考。然鳴條爲後來湯放桀之處,桀當時是自西向東走的,則鳴條亦必在東方。而《周書·度邑解》說:“自洛汭延於伊汭,居易無固,其有夏之居。”這雖不就是禹的都城,然自禹的兒子啓以後,就不聞有和共工、三苗爭鬥之事,則夏朝自禹以後,逐漸西遷,似無可疑。
然則自黃帝至禹,對姜姓部族爭鬥的勝利,怕也只是姬姓部族自己誇張之辭,不過只有姬姓部族的傳說留遺下來,後人就認爲事實罷了。
爲什麼只有姬姓部族的傳說留遺於後呢?其中仍有個關鍵。大約當時東方的水患是很烈的,而水利亦頗饒。因其水利頗饒,所以成爲漢族發祥之地。因其水患很烈,所以共工、鯀、禹相繼施功而無可如何。禹的西遷,大約是爲避水患的。
當時西邊的地方,必較東邊爲瘠,所以非到水久治無功時,不肯遷徙。然既遷徙之後,因地瘠不能不多用人力,文明程度轉而因此進步,而留居故土的部族,反落其後了。這就是自夏以後,西方的歷史傳者較詳,而東方較爲茫昧之故。然則夏代的西遷,確是古史上的一個轉折,而夏朝亦確是古史上的一個界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