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論可以信口說,事實上,是辦不到只顧一方面的。只顧一方面,一定行不通。所以先秦時已有所謂雜家之學。《漢志》說:雜家者流,出於議官。可見國家的施政,不得不兼顧到各方面了。
情勢如此,學術自然不得不受其影響,而漸趨於會通,古文之學初興時,實系兼採異家之說,後來且自立新說,實亦受此趨勢所驅使。儻使當時的人,痛痛快快,說儒家舊說不夠用了,我所以要兼採異說;儒家舊說,有所未安,我所以要別立新說;豈不直接?無如當時的思想和風氣,不容如此。
於是一方面說儒家之學,別有古書,出於博士所傳以外(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孔壁一案,參看第十六章),一方面,自己研究所得,硬說是某某所傳(如《毛詩》與《小序》爲一家言。《小序》明明是衛宏等所作,而毛公之學,偏要自謂子夏所傳),糾紛就來得多了。
流俗眩於今古文之名,以爲今古文經,文字必大有異同,其實不然。今古文經的異字,備見於《儀禮》鄭《注》(從今文處,則出古文於注。從古文處,則出今文於注),如古文位作立,儀作義,義作誼之類,於意義毫無關係。他經度亦不過如此。有何關係之可言?今古文經的異同,實不在經文而在經說。
其中重要問題,略見於許慎的《五經異義》。自大體言之:今文家說,都系師師相傳。古文家說,則自由研究所得。不爲古人的成說所囿,而自出心裁,從事研究,其方法似覺進步。但(一)其成績並不甚佳。又(二)今文家言,有傳訛而無臆造。傳訛之說,略有其途徑可尋,所以其說易於還原。一經還原,即可見古說的真相(其未曾傳訛的,自然更不必說)。古文家言,則各人憑臆爲說,其根源無可捉摸。所以把經學當作古史的材料看,亦以今文家言價值較高。
然古學的流弊,亦可說仍自今學開之。一種學術,當其與名利無關時,治其學者,都系無所爲而爲之,只求有得於己,不欲眩耀於人,其學自無甚流弊。到成爲名利之途則不然。治其學者,往往不知大體,而只斤斤計較於一枝一節之間。甚或理不可通,穿鑿立說。或則廣羅異說,以自炫其博。引人走入旁門,反致拋荒正義。從研究真理的立場上言,實於學術有害。但流俗的人,偏喜其新奇,以爲博學。此等方法,遂成爲譁世取寵之資。漢代此等風氣,由來甚早。
《漢書·夏侯勝傳》說:“勝從父子建,師事勝及歐陽高,左右採獲。又從五經諸儒問與《尚書》相出入者,牽引以次章句,具文飾說。勝非之曰:建所謂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建亦非勝爲學疏略,難以應敵。”專以應敵爲務,真所謂徇外爲人。此種風氣既開,遂至專求聞見之博,不顧義理之安;甚且不知有事理。如鄭玄,遍注羣經,在漢朝,號稱最博學的人,而其說經,支離滅裂,於理決不可通,以及自相矛盾之處,就不知凡幾。此等風氣既盛,治經者遂多變爲無腦筋之徒。雖有耳目心思,都用諸瑣屑無關大體之處。
而於此種學問,所研究的,究屬宇宙間何種現象?研究之究有何益?以及究應如何研究?一概無所聞見。學術走入此路,自然只成爲有閒階級,消耗日力精力之資,等於消閒遣興,於國家民族的前途,了無關係了。此等風氣,起於西漢中葉,至東漢而大盛,直至南北朝、隋唐而未改。漢代所謂章句,南北朝時所謂義疏,都系如此。讀《後漢書》及《南北史》《儒林傳》,最可見得。
古學既繼今學而起,到漢末,又有所謂僞古文一派。據近代所考證:王肅爲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人。肅好與鄭玄立異,而無以相勝。乃僞造《孔子家語》,將己說竄入其中,以折服異己,經學中最大的《僞古文尚書》一案,雖不能斷爲即肅之所造,然所謂《僞孔安國傳》者,必系與肅同一學派之人所爲,則無可疑(《僞古文尚書》及《僞孔安國傳》之僞,至清閻若璩作《古人尚書疏證》而其論略定)。僞之者爲那一派人,至清丁晏作《尚書餘論》而其論略定。此即由當時風氣,專喜廣蒐證據,只要所蒐集者博,其不合理,並無人能發覺,所以容得這一班人作僞。
儒學至此,再無西漢學者經世致用的氣概。然以當時學術界的形勢論,儒學業已如日中天。治國安民之責,在政治上,在社會上,都以爲惟儒家足以負之。這一班人,如何當得起這個責任?他們所想出來的方案,無非是泥古而不適於時,專事模仿古人的形式。這個如何足以爲治?自然要激起有思想的人的反對了。於是魏晉玄學,乘機而起,成爲儒佛之間的一個過渡。
魏晉玄學,人多指爲道家之學。其實不然。玄學乃儒道兩家的混合。亦可說是儒學中注重原理的一派,與拘泥事蹟的一派相對立。先秦諸子的哲學,都出自古代的宗教哲學,大體無甚異同,說已見前。儒家之書,專談原理的是《易經》。《易》家亦有言理言數兩派。言理的,和先秦諸子的哲學,無甚異同。言數的,則與古代術數之學相出入。
《易》之起源,當和術數相近;孔門言易,則當注重於其哲學;這是通觀古代學術的全體,而可信其不誣的。今文《易》說,今已不傳。古文《易》說,則無一非術數之談。《漢書·藝文志》:易家有《淮南·道訓》兩篇。自注雲:“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號九師說。”此書,當即今《淮南子》中的《原道訓》。今《淮南子》中,引《易》說的還有幾條,都言理而不及數,當系今文《易》說之遺。然則儒家的哲學,原與道家無甚出入。不過因今文《易》說失傳,其殘存的,都被後人誤認爲道家之說罷了。
如此說來,則魏晉玄學的興起,並非從儒家轉變到道家,只是儒家自己的轉變。不過此種轉變,和道家很爲接近,所以其人多兼採道家之學。觀魏晉以後的玄學家,史多稱其善《易》《老》可知。儒學的本體,乃以《易》言原理,《春秋》則據此原理,而施之人事。魏晉的玄學家,則專研原理,而於措之人事的方法,不甚講求。所以實際上無甚功績可見,並沒有具體可見之施行的方案。
然經此運動之後,拘泥古人形式之弊遂除。凡言法古的,都是師其意而不是回覆其形式。泥古不通之弊,就除去了,這是他們摧陷廓清莫大的功績(玄學家最重要的觀念,爲重道而遺蹟。道即原理,跡即事物的形式)。
從新莽改革失敗以後,徹底改變社會的組織,業已無人敢談。解決人生問題的,遂轉而求之個人方面。又玄學家探求原理,進而益上,其機,殊與高深玄遠的哲學相近。在這一點上,印度的學術,是超過於中國的。佛學遂在這種情勢之下興起。
佛,最初系以宗教的資格輸入中國的。但到後來,則宗教之外,別有其學術方面。
依近來的研究:佛教在印度的興起,並不在其哲學的高深,而實由其能示人以實行的標準。緣印度地處熱帶,生活寬裕,其人所究心的,實爲宇宙究竟,人生歸宿等問題。所以自古以來,哲學思想即極發達。到佛出世時,各家之說,所謂外道。已極高深,而其派別亦極繁多了。羣言淆亂,轉使人無所適從。釋迦牟尼出,乃截斷無謂的辯論,而教人以實行修證的方法。從之者乃覺得所依歸,而其精神乃覺安定。
故佛非究竟真理的發見者(中國信佛的人,視佛如此)。而爲時代的聖者。佛滅後百年之內,其說無甚異同。近人稱爲原始佛教。百年之後而小乘興,五六百年之後而大乘出,則其說已有改變附益,而非復佛說之舊了。然則佛教的輸入中國,所以前後互異,亦因其本身的前後,本有不同,並非在彼業已一時具足,因我們接受的程度,先後不同,而彼乃按其深淺,先後輸入的了。此等繁碎的考據,今可勿論。但論其與中國文化的關係。
佛教把一切有情,分爲十等:即(一)佛,(二)菩薩,(三)緣覺,(四)聲聞,是爲四聖。(五)天,(六)人,(七)阿修羅,(八)畜生,(九)餓鬼,(十)地獄,是爲六凡。輾轉於六凡之中,不得超出,謂之六道輪迴。
佛教的宇宙觀,系以識爲世界的根本。有眼、耳、鼻、舌、身、意,即有色、聲、香、味、觸、法。此爲前六識,爲人人所知。第七識爲末那,第八識爲阿賴耶,其義均不能譯,故昔人惟譯其音。七識之義,爲“恆審思量,常執有我”。我們念念以自己爲本位(一切現象,都以自己爲本位而認識。一切利害,都以自己爲本位而打算),即七識之作用。至八識則爲第七識之所由生,爲一切識的根本。必須將他滅盡,才得斬草除根。
但所謂滅識,並不是將他剷除掉,至於空無所有。有無,佛教謂之色空。色空相對,只是凡夫之見。佛說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在晝間,則晝爲色,夜爲空。然夜之必至,其確實性,並不減於晝之現存。所以當晝時,夜之現象,雖未實現,夜之原理,業已存在。凡原理存在者,即與其現象存在無異。已過去之事,爲現在未來諸現象之因。因果原系一事。所以已過去的事,亦並未消滅)。所以所謂滅識,並非將識消滅,而系“轉識成智”。善惡同體。佛說的譬喻,是如水與波。水爲善,動而爲波即成惡。
按照現在科學之理,可以有一個更妙的譬喻,即生理與病理。病非別有其物,只是生理作用的異常。去病得健,亦非把病理作用的本體消滅,只是使他回覆到生理作用。所以說“真如無明,同體不離”(真如爲本體,無明爲惡的起點)。行爲的好壞,不是判之於其行爲的形式的,而是判之於其用意。所以所爭的只在迷悟。迷時所做的事,悟了還是可以做的。不過其用意不同,則形式猶是,而其內容卻正相反,一爲惡業,一爲淨業了。喻如母親管束子女,其形式,有時與廠主管理童工是一樣的。所以說:“共行只是人間路,得失誰知霄壤分。”
佛教爲什麼如此重視迷悟呢?因爲世界紛擾的起因,不外乎(一)懷挾惡意,(二)雖有善意,而失之愚昧。懷挾惡意的,不必論了。失之愚昧的,雖有善意,然所做的事,無一不錯,亦必伏下將來的禍根。而愚昧之因,又皆因眼光只限於局部,而不能擴及全體(兼時間空間言)。所以佛說世俗之善,“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暫得融解,還增其厚。”此悟之所以重要。
佛教的人生問題,依以上所說而得解答。至於你要追問宇宙問題的根源,如空間有無界限,時間有無起訖等,則佛教謂之“戲論”,置諸不答(外道以此爲問,佛不答,見《金七十論》)。這因爲:我們所認識的世界,完全是錯誤的。其所以錯誤,即因我們用現在的認識方法去認識之故。要把現在的認識方法放下,換一種方法去認識,自然不待言而可明。若要就現在的認識方法,替你說明,則非我的不肯說,仍系事之不可能。
要怎樣才能換用別種認識方法呢?非修到佛地位不可。佛所用的認識方法,是怎樣的呢?固非我們所能知。要之是和我們現在所用,大不相同的。這個,我們名之曰證。所以佛教中最後的了義,“惟佛能知”,探求的方法,“惟證相應”。這不是用現在的方法,所能提證據給你看的。信不信只好由你。所以佛教說到最後,總還是一種宗教。
佛教派別很多,然皆小小異同,現在不必一一論述。其中最有關係的,(一)爲天台、惟識、華嚴三宗。惟識宗亦稱相宗,乃就我們所認識的相,闡發萬法惟識之義。天台亦稱性宗,則系就識的本身,加以闡發。實爲一說的兩面。華嚴述菩薩行相。即具體的描寫一個菩薩的樣子給我們看,使我們照著他做。此三宗,都有很深的教理,謂之教下三家。
(二)禪宗則不立文字,直指心源,專靠修證,謂之教外別傳。(甲)佛教既不用我們的認識,求最後的解決,而要另換一種認識方法,所謂轉識成智。則一切教理上的啓發、辯論,都不過把人引上修證之路,均系手段而非目的。所以照佛教發達的趨勢,終必至於諸宗皆衰,禪宗獨盛爲止。(乙)而社會上研究學問的風氣,亦是時有轉變的。佛教教理的探求,極爲煩瑣,實與儒家的義疏之學,途徑異而性質相同。中唐以後,此等風氣,漸漸衰息,諸宗就不得不衰,禪宗就不得不獨盛了。(三)然(子)禪宗雖不在教義上爲精深的探討,煩瑣的辯論,而所謂禪定,理論上也自有其相當的高深的。(醜)而修習禪定,亦非有優閒生活的人不能。所以仍爲有閒階級所專有。
然佛教此時的聲勢,是非發達到普及各階層不可的。於是適應大衆的淨土宗復興。所謂淨土宗,系說我們所住的世界,即娑婆世界的西方,另有一個世界,稱爲淨土。諸佛之中,有一個喚做阿彌陀佛的,與娑婆世界特別有緣。曾發誓願:有一心皈依他的,到臨終之時,阿彌陀佛便來接引他,往生淨土。往生淨土有什麼利益呢?原來成佛極難,而修行的人,不到得成佛,又終不免於退轉。如此示人以難,未免使人灰心短氣。然(A)成佛之難,(B)以及非成佛則不能不退轉,又經前此的教義,說得固定了,無可動搖。於是不得不想出一個補救的方法,說我們所以易於退轉,乃因環境不良使然。倘使環境優良,居於其中,徐徐修行,雖成佛依舊艱難,然可保證我們不致中途墮落。
這不啻給與我們以成佛的保證,而且替我們祛除了沿路的一切危險、困難,實給意志薄弱的人以一個大安慰、大興奮。而且淨土之中,有種種樂,無種種苦,也不啻給與祈求福報的人以一個滿足。所以淨土宗之說,實在是把佛教中以前的某種說法取消掉了的。不過其取消之法很巧妙,能使人不覺得其立異罷了。其修持之法,亦變艱難而歸簡易。
其法:爲(A)觀,(B)想,(C)持名,三者並行,謂之念佛。有一佛像當前,而我們一心注視著他,謂之觀。沒有時,心中仍想象其有,謂之想。口誦南無阿彌陀佛,自然心也要想著他。謂之持名。
佛法貴止觀雙修。止就是心住於其所應住之處,不起妄念。觀有種種方法。如(A)我們最怕死,乃設想尖刀直刺吾胸,血肉淋漓,又人誰不愛女人,乃設想其病時的醜惡,死後的腐朽,及現時外觀雖美,而軀殼內種種汗穢的情形;以克服我們的情意。(B)又世事因緣複雜,常人非茫無所知,即認識錯誤,必須仔細觀察。如兩人爭鬥,粗觀之,似由於人有好鬥之性。深觀之,則知其實由教化的不善;而教化的不善,又由於生計的窘迫;生計的窘迫,又由於社會組織的不良。如此輾轉推求,並無止境。要之觀察得愈精細,措施愈不至有誤。這是所以增長我們的智識的。
止觀雙修,意義誠極該括,然亦斷非愚柔者所能行,淨土宗代之以唸佛,方法簡易,自然可普接利鈍了。所以在佛教諸宗皆衰之後,禪宗尚存於上流社會中,淨土宗則行於下流社會,到現在還有其遺蹟。
佛教教義的高深,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在他,亦有種種治國安民的理論,讀《華嚴經》的五十三參可知。又佛學所爭,惟在迷悟。既悟了,一切世俗的事情,仍無有不可做的,所以也不一定要出家。然佛教既視世法皆非了義,則終必至於捨棄世事而後止。以消滅社會爲解決社會之法,斷非社會所能接受。於是經過相當的期間,而反動又起。
佛教反動,是爲宋學。宋學的遠原,昔人多推諸唐之韓愈。然韓愈闢佛,其說甚粗,與宋學實無多大關係。宋學實至周張出而其說始精,二程繼之而後光大,朱陸及王陽明又繼之,而其義蘊始盡。
哲學是不能直接應用的,然萬事萬物,必有其總根源。總根源變,則對於一切事情的觀點,及其應付的方法,俱隨之而變。所以風氣大轉變時,哲學必隨之而變更。宋儒的哲學,改變佛學之處安在呢?那就是抹殺認識論不談,而回到中國古代的宇宙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