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起於草澤,而能剷除胡元,戡定羣雄,其纔不可謂不雄。他雖然起於草澤,亦頗能瞭解政治,所定的學校、科舉、賦役之法,皆爲清代所沿襲,行之凡600年。衛所之制,後來雖不能無弊,然推原其立法之始,亦確是一種很完整的制度,能不煩民力而造成多而且強的軍隊。
所以明朝開國的規模,並不能算不弘遠。只可惜他私心太重。廢宰相,使朝無重臣,至後世,權遂入於閹宦之手。重任公侯伯的子孫,開軍政之端。他用刑本來嚴酷,又立錦衣衛,使司偵緝事務,至後世,東廠、西廠、內廠遂紛紛而起(東廠爲成祖所設,西廠設於憲宗時,內廠設於武宗時,皆以內監領其事)。這都不能不歸咎於詒謀之不臧。其封建諸子於各地,則直接引起了靖難之變。
明初的邊防,規模亦是頗爲弘遠的。俯瞰蒙古的開平衛,即設於元之上都。其後大寧路來降,又就其地設泰寧、朵顏、福餘三衛。泰寧在今熱河東部,朵顏在吉林之北,福餘則在農安附近。所以明初對東北,威遠瞻。其極盛時的奴兒干都司設於黑龍江口,現在的庫頁島,亦受管轄(《明會典》卷一○九:永樂七年,設奴兒干都司於黑龍江口。清曹廷傑《西伯利亞東偏紀要》說廟爾以上250餘里,混同江東岸特林地方,有兩座碑:一刻《敕建永寧寺記》,一刻《宣德六年重建永寧寺記》,均系太監亦失哈述征服奴兒干和海中苦夷之事。苦夷即庫頁。宣德爲宣宗年號,宣德六年爲公元1431年。)
但太祖建都南京,對於北邊的控制,是不甚便利的。成祖既篡建文帝,即移都北京。對於北方的控制,本可更形便利。確實,他亦曾屢次出征,打破韃靼和瓦刺。但當他初起兵時,怕節制三衛的寧王權要襲其後,把他誘執,而將大寧都司,自今平泉縣境遷徙到保定。於是三衛之地,入於兀良哈,開平衛勢孤。
成祖死後,子仁宗立,僅一年而死。子宣宗繼之。遂徙開平衛於獨石口。從此以後,宣、大就成爲極邊了。距離明初的攻克開平,逐去元順帝,不過60年。明初的經略,還不僅對於北方。安南從五代時離中國獨立,成祖於1406年,因其內亂,將其征服,於其地設立交趾布政使司,同於內地。他又遣中官鄭和下南洋,前後凡七次。
其事在1405至1433年之間,早於歐人的東航有好幾十年。據近人的考究:鄭和當日的航路,實自南海入印度洋,達波斯灣及紅海,且拂非洲的東北岸,其所至亦可謂遠了。史家或說:成祖此舉,是疑心建文帝亡匿海外,所以派人去尋求的。這話億度而不中情實。建文帝即使亡匿海外,在當日的情勢下,又何能爲?試讀《明史》的外國傳,則見當太祖時,對於西域,使節所至即頗遠。
可見明初的外交,是有意沿襲元代的規模的。但是明朝立國的規模,和元朝不同。所以元亡明興,西域人來者即漸少。又好勤遠略,是和從前政治上的情勢不相容的,所以雖有好大喜功之主,其事亦不能持久。從仁宗以後,就沒有這種舉動了。
南方距中國遠,該地方的貨物,到中原即成爲異物,價值很貴;又距離既遠,爲政府管束所不及,所以宦其地者率多貪汗,這是歷代如此的。明朝取安南後,還是如此。其時中官奉使的多,橫暴太甚,安南屢次背叛。宣宗立,即棄之。此事在1427年,安南重隸中國的版圖,不過22年而已。
自鄭和下南洋之後,中國對於南方的航行,更爲熟悉,華人移殖海外的漸多。近代的南洋,華人實成爲其地的主要民族,其發端實在此時。然此亦是社會自然的發展,得政治的助力很小。
明代政治的敗壞,實始於成祖時。其(一)爲用刑的殘酷,其(二)爲宦官的專權,而兩事亦互相依倚。太祖定製,內侍本不許讀書。成祖反叛時,得內監爲內應,始選官入內教習。又使在京營爲監軍,隨諸將出鎮。又設立東廠,使司偵緝之事。宦官之勢驟盛。宣宗崩,英宗立,年幼,寵太監王振。其時瓦刺強,殺韃靼酋長,又脅服兀良哈。1449年,其酋長也先入寇。王振貿然慫恿英宗親征。至大同,知兵勢不敵,還師。爲敵軍追及於土木堡,英宗北狩。
朝臣徐有貞等主張遷都。于謙力主守禦。奉英宗之弟景帝監國,旋即位。也先入寇,謙任總兵石亨等力戰御之。也先攻京城,不能克,後屢寇邊,又不得利,乃奉英宗歸。大凡敵兵入寇,京城危急之時,遷都與否,要看情勢而定,敵兵強,非堅守所能捍禦,而中央政府,爲一國政治的中心,失陷了,則全國的政治,一時要陷於混亂,則宜退守一可據的據點,徐圖整頓。
在這情勢之下,誤執古代國君死社稷之義,不肯遷都,是要誤事的,崇禎的已事,是其殷鑑。若敵兵實不甚強,則堅守京城,可以振人心而作士氣。一移動,一部分的國土,就要受敵兵蹂躪,損失多而事勢亦擴大了。
瓦刺在當日形勢實不甚強,所以于謙的主守,不能不謂之得計。然徐有貞因此內慚,石亨又以賞薄怨望,遂結內監曹吉祥等,乘景帝臥病,闖入宮中,迎英宗復辟,是爲“奪門”之變。于謙被殺。英宗復辟後,亦無善政。傳子憲宗,寵太監汪直。憲宗傳孝宗,政治較稱清明。孝宗傳武宗,又寵太監劉瑾,這不能不說是成祖惡政的流毒了。
明自中葉以後,又出了三個昏君。其(一)是武宗的荒淫。其(二)是世宗的昏憒。其(三)是神宗的怠荒。明事遂陷於不可收拾之局。
武宗初寵劉瑾,後瑾伏誅,又寵大同遊擊江彬,導之出遊北邊。封於南昌的寧王宸濠,乘機作亂,爲南贛巡撫王守仁所討平,武宗又藉以爲名,出遊江南而還。其時山東、畿南羣盜大起,後來幸獲敉平,只可算得徼倖。
武宗無子,世宗以外藩入繼。馭宦官頗嚴,內監的不敢恣肆,是無過於世宗時的。但其性質嚴而不明,中年又好神仙,日事齋醮,不問政事。嚴嵩因之,故激其怒,以入人罪,而竊握大權,政事遂至大壞。其時倭寇大起,沿海七省,無一不被其患,甚至沿江深入,直抵南京。北邊自也先死後,瓦剌復衰,韃靼部落入據河套,謂之“套寇”。明朝迄無善策。
至世宗時,成吉思汗後裔達延汗復興,擊敗套寇,統一蒙古。達延汗四子,長子早死。達延汗自與其嫡孫卜赤徙牧近長城,稱爲插漢兒部,就是現在的察哈爾部。次子爲套寇所殺。三子系征服套寇的,有兩子:一爲今鄂爾多斯部之祖,亦早死。一爲阿勒坦汗,《明史》稱爲俺答,爲土默特部之祖。第四子留居漠北,則爲喀爾喀三部之祖(車臣,上謝圖,札薩克圖。其三音諾顏系清時增設)。自達延汗以後,蒙古遂成今日的形勢了,所以達延汗亦可稱爲中興蒙古的偉人。
俺答爲邊患是最深的。世宗時,曾三次入犯京畿。有一次,京城外火光燭天,嚴嵩竟騙世宗,說是民家失火,其矇蔽,亦可謂駭人聽聞了。世宗崩,穆宗立,未久而死。神宗立,年幼,張居正爲相。此爲明朝中興的一個好機會。
當穆宗時,俺答因其孫爲中國所得,來降,受封爲順義王,不復爲邊患。插漢兒部強盛時,高拱爲相,任李成樑守遼東,戚繼光守薊鎮以敵之。成樑善戰,繼光善守,張居正相神宗,益推心任用此二人,東北邊亦獲安靜。明朝政治,久苦因循。張居正則能行嚴肅的官僚政治。下一紙書,萬里之外,無敢不奉行惟謹者,所以吏治大有起色。百孔千瘡的財政,整理後亦見充實。
惜乎居正爲相不過10年,死後神宗親政,又復昏亂。他不視朝至於20餘年。羣臣都結黨相攻。其時無錫顧憲成,居東林書院講學,喜歡議論時政,於是朝廷上的私黨,和民間的清議,漸至糾結而不可分。神宗信任中官,使其到各省去開礦,名爲開礦,實則藉此索詐。又在窮鄉僻壤,設立稅使,騷擾無所不至。日本豐臣秀吉犯朝鮮,明朝發大兵數十萬以援之,相持凡7年,並不能卻敵,到秀吉死,日本兵才自退。
神宗死後,熹宗繼之。信任宦官魏忠賢,其專橫又爲前此所未有。統計明朝之事,自武宗以後,即已大壞,而其中世宗、神宗,均在位甚久。武宗即位,在1506年,熹宗之死,在1627年,此122年之中,內憂外患,迭起交乘,明事已成不可收拾之局。思宗立,雖有志於振作,而已無能爲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