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蟬鳴不絕,洛陽裴氏傳承五百載,享有盛名的莊園內,裴熙拆開來自長安的信件,細細品讀,不覺流露幾分笑意:“這個裹兒,真是……”
秦琬並不信任那些需要通過他人才能傳遞的消息的安全性,故她給裴熙的信裡,寫得都是一些很家常的內容,看上去與親近的朋友聊天沒任何區別。比如她初執掌家務,爲了讓管事們全心效力,給他們多發了兩月月錢;又比如她不但興建了小廚房,還更改了一下院落中的花木佈局,蘇家的僕人很用心,她很高興,便給他們加了月錢;再比如蘇家的親朋故舊前來道賀,她負責回禮,按照往年的例又加了三成,額外的支出從她的賬上走,權作一片心意,等等等等。
信件的最後,秦琬特意寫明,她早就嚮往京城諸多花會遊園會,渴望成爲其中一場盛會的女主人,礙於未嫁之身,不好大肆操辦。如今已嫁爲人婦,此事也能提上議程了,裴家的園林天下聞名,秦琬想借幾個熟練的工匠去,當然,若能得到設計圖就更好了。
滿紙風輕雲淡,家長裡短,裴熙看到得卻是秦琬以金錢開道,在營造好名聲的同時,終於開始着手拓寬代王府的人脈。
代王雖名正言順,可眼下如此情形,哪怕想要漁翁得利,人脈也需好生經營。偏偏諸王視代王如大敵,從未有一日放下戒備。代王養些清客,吟詩作對,他們還要調查這些人的來歷。即便搭上幾個出身貧寒的舉子,諸王也會有所應對。秦琬正是知道這一點,纔沒有勸代王做任何“逾越”的事情,看着代王成天風花雪月,心中卻一直在等待,等到她嫁人的那一刻。這也正是爲什麼秦恪和沈曼想多留她兩年,她卻“大義凜然”,同意及笄之後就出嫁的原因。
曲線救國是個好辦法,也要看什麼時候走,秦琬未嫁時舉辦花會,有心人難免會想多,認爲她在給父親拉臂助,嫁人之後卻不一樣。
“女生向外”自古有之,世俗對女子的要求一向是三從四德,嫁了人之後就要一心一意順着夫家,把夫家的東西往孃家搬就是大逆不道。再說了,閨中少女的生活頗有意趣,邀一二手帕交,無論是開個詩社還是跑馬蹴鞠,家人都是准許的,旁人也不能說三道四。嫁了人之後,生活未免有些苦悶,當家主母的確忙,可誰說每個人都能一嫁進去就做當家主母的?這時候,花會的存在就很重要了——年少時的手帕交,說不定嫁人之後便是天各一方,新嫁娘需要儘快拓展社交圈子,結交新的好友,遇上什麼事,也有些人幫自己說話;年長一些的貴婦們憂心兒女婚事,多認識幾家夫人,見見他們的兒女,選擇也多一些。
皇室女子喜歡開花會已經不是什麼稀奇事,長一輩的當利公主、館陶公主、襄城公主都愛熱熱鬧鬧,趙王妃和魯王妃也隔三差五請人在別莊中游玩,與秦琬同輩的皇室貴女中,趙王嫡女東昌縣主性子尖刻,不喜夫婿,與之關係很僵,夫妻倆隔三差五就要鬧上一場。東昌縣主動輒住到別莊,宴請些交好的人,與之尋歡作樂。魏王嫡女靈壽縣主與夫婿穆誠的關係不鹹不淡,忙着籠絡夫婿心的同時,也不忘爲父親拓寬人脈。
有這麼兩位熱衷交際的堂姐珠玉在前,秦琬隔三差五開些花會詩會,人人都當她與姑姑、堂姐們一般好熱鬧,只要不蓄意拉攏人,誰會相信她別有用心?
想到這裡,裴熙漸漸收斂了笑意。
他自負才學驚世,洞悉人心,到底年輕了些,又是嫡次子的身份,洛陽裴氏的勢力並不完全歸他掌控。本想着儘早結束洛陽之事,與祖父裴晉交換條件,瓜分利益,也好早早再返京城。誰料羅太夫人牛心左性,見他承認羅家之事,偏激之下,逼問他與秦琬是否有私情,又將他的髮妻羅氏置於何地。裴熙斷然否認私情一事,羅太夫人卻當他哄騙,口口聲聲說要告他忤逆,說他對羅氏不好,她便要毀了他。
可笑,當真可笑。
羅太夫人在裴家待了大半輩子,竟沒弄明白她的丈夫裴晉是一個怎樣的人——冷血,自私,利益至上。忠孝仁厚,那都只是在不損害他的情況下,他樂意做出的表象而已。誰要真阻了他的路,便會被一腳踢開,羅太夫人癲狂了大半輩子,折騰完兒媳折騰孫子,鬧得全家都不得安寧。她之所以安安穩穩地活着,不外乎沒觸犯到裴晉的真正利益而已。裴晉由着她喊裴***,爲得是拖住裴熙,而不是毀了裴熙。她爲一己私怨,想要舉着“孝道”的大旗對付裴熙,裴晉怎會容她活下去?羅太夫人知曉羅家之事後,悲痛過度,痰迷了心,見到心愛的孫子一面後就含笑去了,這纔是她該有的結局。
這就是營營汲汲仕途的男人,爲了達到目的,什麼都能可以做,必要的時候,一切皆可捨棄。所以,他也得給秦琬提個醒。
狗急了尚且會跳牆,何況人呢?
“郎君,郎君。”他的伴當裴顯小心翼翼地說,“郎主有請。”
祖父?
裴熙挑了挑眉,將信件塞到袖子裡,熟門熟路地來到了洛陽裴氏家主,現任洛陽令裴晉的書房。
這位從二品的文官身材挺拔,相貌堂堂,雖過了花甲之年,兩鬢斑白,卻未見佝僂與老邁,依舊能瞧得出昔日英俊的模樣。他的神色十分威嚴,望向裴熙的時候,眼中卻流露一絲不加掩飾的慈愛。
正是這份慈愛,讓裴熙從小吃盡了來自親生父母和兄長的苦頭,他們耳提面命,讓他不要仗着祖父的寵愛,與嫡出兄長爭什麼,無論什麼事都要裴熙退讓,但這些都與裴晉無關。他只是表達了自己對孫子的喜愛,大力栽培這個孫子而已。
強者便是如此,光明正大地表露自己的喜好,無懼任何言語風評。弱者的遷怒與忐忑,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當然,弱者能做得也只有遷怒別人,面對他的時候,依舊要卑躬屈膝,擺出一副溫柔恭順的模樣來,以懇求他的施捨。
裴熙對祖父的感情很複雜,故他行了個禮就沒再說話。裴晉不以爲忤,沉吟片刻,便問:“你想扶植代王?”
“代王安於富貴,祖父多慮了。”裴熙淡淡道,“除非諸王皆被聖人厭棄,否則……熙只是覺得代王是個好人,諸王卻不是省油的燈,有心幫助代王一二,讓下一位不那麼快兔死狗烹罷了。”
他雖未明說,裴晉在政壇沉浮多年,哪有不明白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話聽起來荒謬,卻透着不爭的事實——皇帝要你死,哪怕你勝友如雲,結交八方,權勢煊赫,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那又如何?君臣名分一旦定了,便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想要不兔死狗烹,又要安於富貴,不隱姓埋名,那就只能爭上一爭了。
正因爲明白,裴晉纔有些踟躕。
他觀察諸王良久,心中清楚,這幾位逐鹿的皇子,能力如何先不談,掌控欲和心狠手辣的程度卻是一等一的。
對君王來說,殺伐果斷是好事,年輕些的官員或許會喜歡。但在他這種年紀大了,有一家的兒孫和洛陽裴氏數百年傳承肩負的老人來說,心軟的皇帝主宰這個國家會更好。條件是他身邊有正確的人在引導,而不是被那些奸佞小人鑽了空子。
“旭之,你想過沒有?諸王,皆有嫡子。”裴晉望着洛陽裴氏這一代最優秀的子弟,嘆道,“我老了,我的朋友們也老了。人啊,一上了年紀,就渴望安定,不希望再經歷什麼風浪。”
爲了那張椅子,這幾十年來,多少人丟了腦袋,沒了性命?廢太子與聖人爭位是一樁,樑王謀逆又是一樁,現如今……每過十幾二十年,長安西市就要血流成河。
趙王、魏王和魯王皆有嫡子,韓王雖也有,但他情況特殊,文官和勳貴對他都極不看好,暫且不表,代王呢?代王做王爺的時候,可以將周紅英、秦敬母子壓制得喘不過氣來,若他登臨大寶,秦敬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代王妃又沒有嫡子,哪怕記名幼子,到底名不正言不順,年紀差距也大了些,真能爭得過春秋鼎盛的秦敬?被聖人厭棄的庶長子,代王自己不也是麼?他能登臨大寶,秦敬爲什麼不可以?
“代王殿下是聖人的長子不假,秦敬可不是代王殿下的庶長子,有嫡長子在前,‘長子’的名分哪裡輪得到他?”即便面對祖父,裴熙也無所畏懼,“儲位空虛,總好過太子名分已定,隔個十年八年卻要大動干戈的好。魏王今日需依仗蘇家,來日……”焉知不會嫌蘇家勢大,動了廢長立幼的心?諸王爭鬥,不過小打小鬧,廢立太子,纔是真正的大開殺戒,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