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見自己說了這麼大一段入情入理的話後,裴熙還是一副怏怏不樂的樣子,頓覺無奈:“旭之,你還說我呢,你自己也不是一樣?羅氏配得上你麼?你還不是照樣娶了?”
她不說這幾句話還好,一提到此事,裴熙本來就不好的脾氣立刻被點着了,劈頭蓋臉,暴跳如雷:“我和你能一樣麼?我再怎麼不喜歡羅氏,她也只能討好我,惹惱了我不會有好結果。你能操控蘇彧的前程,讓他成個物件擺設?”
裴熙無所謂娶誰爲妻,更不在乎爲了他的婚事,多少人家費盡心思博弈,他的母親和祖母又是如何地明爭暗鬥。在他看來,天下女子大同小異,壓根沒哪個配得上自己。既然如此,選誰都無所謂,反正以他的家世條件,再怎麼挑也不可能差了去。
按一般女子的定義來說,裴熙絕對算不上一個好夫君,他風流而冷酷,廣蓄姬妾,做事出格,異常獨斷專行。羅氏不知多少次對親人抱怨過夫君不體恤,姬妾仗着寵愛耀武揚威,那又如何?身爲一家之主,他想寵誰就寵誰,想擡舉誰就擡舉誰,敢和他玩心眼的姬妾統統打發出去,髮妻不能掃地出門,沒關係,直接送回洛陽老家。
想依靠兒子?別說他的兒子過繼出去了,就是沒過繼出去,裴熙也不會在在意——你籠絡兒子?行啊!你的資源有我多麼?我的兒子若是與我離心,不敬着我這個父親,我就當沒他這個兒子。洛陽裴氏的一切資源都不給他提供,你有本事就讓他去羅家學習,沒本事就乖乖抱着你的指望哭去吧!
裴熙太明白男人在這世上擁有的種種特權,所以他無所顧忌,秦琬到底是個女子,總要多吃些虧,更別說蘇家還有個金燦燦的爵位有待傳承呢!
當利公主地位超然吧?丈夫死後蓄幾個男寵,兒子還要和她頂。館陶公主身份尊貴吧?嫡子嫡女都有了,夫妻多年情分,駙馬還偷納外室呢!更別說新蔡公主,一腔癡心錯付,結果呢?人家只拿你當生孩子的工具,期盼着自家多出幾個有爵之人呢!
金枝玉葉尚且如此,何況差了一等的縣主?蘇彧又不是什麼身份卑賤的人,可以隨意搓圓揉扁,天然的性別優勢擺在那裡,裴熙如何不擔心?
祁潤見識到秦琬的才華之後,對她十分推崇,雖說朦朧的好感被自知之明壓下,卻不妨礙他以朋友的身份關心秦琬,所以他不住點頭,說得很中肯:“咱們認爲蘇彧完全配不上你,旁人卻不是這看法啊!只看出身背景長相學識,不從本質深入挖掘的人太多,指不定長安貴女還嫉恨你搶走了這麼一個貴婿呢!”
裴熙聽了這話,更加糟心,忍不住白了祁潤一眼:“誰和你是咱們了?”
祁潤可不是什麼忍氣吞聲的人,立刻反擊:“裴旭之之名天下皆知,奈何見面不如聞名。”
眼見這兩人又開始劍拔弩張,秦琬慢悠悠地說:“蘇彧的婚事定了下來,魏嗣王的應該也快了吧?若沒我和蘇彧的婚事,魏王或許會掩耳盜鈴地來個‘不爭是爭’,給嫡長子選個書香門第出身的姑娘。如今聖心已定,爲鞏固自身勢力,魏嗣王妃十有八九*要出身相府了。”魏王的名聲被魯王重創,已然落了下風,爲了爭取讀書人的支持,給嫡長子娶個家中無權勢卻清名很盛的妻子是個相當不錯的主意。如今聖人擺明了支持魏王,魏王自不能將嗣王妃這麼重要的位置許給家世不顯的人,爲自己爭到最大利益纔是正途。
談到正經事,裴熙和祁潤也不再互相揭短,後者一邊思考一邊說:“聖人雖有意扶持魏王,奈何名分未定,諸王絕不會甘心,十有八九*會有更大的動靜。三省九寺一臺中,有代王殿下的支持,宗正寺不消說御史臺多半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魏王只領一部,未曾監國,少不得依仗宰相。中書省的小張相公方正嚴明,又是御史出身,怕是不會趁這熱竈;徐相沒嫡親的兒女,旁支親戚不夠格;門下省新晉的錢相平素連個聲兒都沒,安靜得像個影子;我聽聞張相屢乞骸骨,那麼就是……鄧相?”
裴熙聞言,冷哼一聲,不屑道:“張敏圓滑得很,他乞骸骨,不是怕有人動他,而是怕有人爲了動他去擺弄他的子孫。兩相權衡取其輕,這才一次又一次地想跑路罷了。如今有‘太子妃’這麼大的一個誘惑擺在面前,他會忍住不吞?”聰明人最大的悲哀,不是兒子很蠢,而是兒子不夠聰明。能當官,平日也謹慎,卻仍舊會落入敵人精心的算計中,尤其在諸王奪嫡的時候。與其讓兒子被人算計,消磨自己與聖人多年君臣的情分,還不如早早走人,省得考慮站隊的問題,一不留神就是抄家滅族的下場。
當然了,若是張家出了一個太子妃,情況又不一樣——皇家名正言順的姻親,總能多得幾分看顧,魏王得聖人偏心,勝算就多了三成。很多時候,三成已足夠讓聰明人下賭注了,再說了,富貴這東西,本就是險中求的嘛!
“張榕爲了名聲不敢聯姻皇室,魏王還看不上他呢!他剛調到中書省接王侍郎的班,根基本來就不穩,若與他家聯姻,御史臺那邊的穩定也別想要了。錢明一門心思和稀泥,也是個過渡的,至於鄧疆……”提起這位次相,裴熙的不屑表現得很明顯,“他也就配當個尖酸刻薄的‘大儒’,還能得幾分狂傲不羈的名聲,做官?別看他這幾次都摸準了聖人的心思,一路青雲直上,這完全是因爲聖人嫌張敏出工不出力,不肯出面平息事態,纔要找個野心勃勃又心胸狹隘的人來‘激勵’他呢!可笑鄧疆還做着搬倒張敏,他就是首相的美夢,卻不知他只有被張敏弄到或者兩人一起‘引退’這兩條路可走。若不是覺得鄧疆心胸狹隘,大肆排除異己,上不了檯面,目前又需要用他,聖人何必弄個‘同中書門下平章’出來,讓衛拓入政事堂旁聽?還不是怕世人有眼無珠,又或是……總不能讓鄧疆真成了氣候,朝堂羣魔亂舞麼?”
祁潤聰明歸聰明,到底對朝堂之事接觸不多,還沒到能深入剖析聖人一舉一動的程度。聽了裴熙的說法,與自己知道的一映襯,不由暗暗咋舌——世人皆道首相張敏老邁昏庸,只剩佔着個相位,維持朝堂平衡的作用;次相鄧疆如日中天,炙手可熱,人們爭相趨奉,認定他會是未來的首相。若非如此,蕭譽被陷害的時候,鄧疆收錢不辦事,旁人不譴責也就罷了,怎麼會荒謬到蕭譽去求別人,沒有誰敢幫忙,坐視鄧疆惱羞成怒,出手整蕭譽的程度?
人人都上着趕着攀附的鄧次相,裴熙卻將之當做土雞瓦狗,渾然不放在心中,指點江山,侃侃而談:“聖人故意對魏王提起秦宵的婚事,便是想看一看魏王的目光長遠與否。若魏王選了張敏的孫女,聖人少說會放下一半的心,你進蘇家之後也得小心謹慎。如果魏王選了鄧疆的孫女做嗣王妃,這位天潢貴胄的路,還有好長一段要走呢!”性情狠辣和目光短淺,哪個對江山影響更大?滿堂兒孫和江山社稷孰輕孰重,誰敢說在聖人心中,哪一個立於不敗之地?
秦琬早就聽聞過鄧疆的大名,對其印象非常不好,此人能做到尚書右僕射已經很讓她吃驚了。不過人嘛,總會有些優點的,指不定鄧疆雖然貪財又短視,在揣摩聖心方面卻很有一套呢?
當然了,她也不否認裴熙說得實在很有道理,所以她輕輕地笑了笑,柔聲道:“老天爺一向公平,我既然‘受了委屈’,少不得在別的地方給補回來吧?我賭魏王會選鄧疆。”
裴熙嗤了一聲,不客氣地說:“我也賭魏王會選鄧疆。”
見這兩人都望向自己,祁潤連連搖頭,和躲什麼似得:“你們別看我,我也這樣覺得。”沒辦法,實在是聖人的舉動實在太有迷惑性了,又是寵幸藍昭儀又是拔擢鄧疆的,很容易讓人想到漢武那般年輕時英明,年老就有些糊塗,幸奸妃親佞臣的帝王。
魏王又不是聖人喜歡的兒子,即便不對聖人有怨,也不見得能以公平客觀的眼光去看待聖人。唯有裴熙、衛拓這等深諳人心,遊離於局外的人,才能撥開重重迷霧,窺見聖人的真實用意。也唯有秦琬、祁潤這等對聖人印象極好,不存半點偏見,又對裴熙信服至極的人,才能一字不落地接受他的說法。
“對了,說到張相,”祁潤被秦琬和裴熙盯得有些害怕,靈機一動,轉移話題,“再過半月就是張相舉辦的花會,我有幸接到了一張請柬。”
“哼,老奸巨猾。”裴熙不悅地說,“你是去當陪客的,誰不知道張敏家的花會每次都是相看的好場所,這次直接就是爲衛拓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