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封了先人之後,自然要定今人的封號——哪怕秦恪堅持明年再登基、改元,以示對生父的尊崇,但也得先把品級、封號給定下來,宗正寺脩金冊玉牒,禮部制定名冊,殿中省做禮服之類的,都要時間啊!
秦恪不想看到這些。
與其說他是皇帝,倒不如說他是文人。臣下急不可耐地討好新皇帝的時候,一概忽視了新皇已快年過半百的事實。
秦恪卻不會忘。
他今年四十有八,最疼惜的女兒都已雙十年華,雖說聖人壽數綿長,但聖人生長於富貴之中,自幼吃穿用度無一不精,太醫隨侍,悉心調理,秦恪卻受了十年流放之苦,元氣大傷。故他內心深處並不認爲自己能活到聖人的壽數,瞧着每日湯藥不能離口的髮妻,秦恪更是憂慮非常。
今日人們爲了討好新皇,將先帝之事撇到一邊,瓜分着他上位帶來的甜美果實;來日他們也會爲了討好下一個皇帝,將他撇到一邊。
就像他發自內心地悲傷聖人之死一般,真正會關心他,爲他傷悲的,也唯有他的妻女罷了。
出人意料的,他卻沒有多少畏懼蒼老與死亡的恐懼,或許在很多年前有,但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他早已養成習慣——不管前路多難,秦琬始終會幫他擺平一切的。
他唯一恐懼的,只是怕自己死後,男權社會的強大力量會傾軋向自己最疼愛的女兒。這纔是他願意重新看這份奏摺的根本,只見他望向秦琬,與其說是試探,倒不如說已經下定了決心:“廣陵四郡最豐腴的土地,我都將它們封給你,可好?”
秦琬知道父親愛自己甚深,沒有拒絕他的好意,只是微笑道:“好啊!您選好哪些地方了麼?”
秦恪興致勃勃地對着地圖比劃,秦琬笑着附和,末了來了一句:“若是如此,封號會不會有些麻煩?”
“封號……”秦恪斟酌片刻,便道,“不麻煩,不麻煩,你是本朝第一個嫡公主,怎麼尊貴都不爲過。阿耶說過,要給你最好的,這世間公主之尊貴,在本朝,誰能及得上秦國公主?雖說封號與封地有些不符,但京畿要地不得封是鐵律,秦川乃是本朝發家之地,聖人做秦王的時候,封得也是樑地,不妨事。”
秦爲國姓,亦爲大國,以秦爲封號,確實是最爲尊貴了。
秦琬明白這是父親的拳拳愛女之心,感激之餘,卻有些惆悵:“若是兄長或小弟還活着,該有多好。”
“是啊,若他們還活着……”秦恪忽然想到一封被自己甩到十萬八千里遠的摺子,面若寒霜,“爲父也不必被那些小人所逼,成天嚷着要立太子了。”
他的心思終於回到朝堂之上。
誠然,他並不想這麼早將勝利果實瓜分給衆人,但若遲遲沒有動作,焉知會出現怎樣的亂象。他可以暫時不封別人,但妃嬪、皇子和公主,卻是必定要封的。尤其是妃嬪和皇子,母親的地位影響兒子,兒子的存在,同樣可以提高母親的地位。
秦琬佯作愕然之色:“太子?”語畢已是恍然,“三哥素來是風花雪月,不問這些的,想來大臣們應當是想雪中送炭,以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爲理由,好令秦敬感激他們吧?這也難怪,畢竟……”
誰不知道捲進儲位鬥爭,稍有不好就有可能抄家滅族?但若不牽扯其中,按部就班,若非祖墳冒青煙,出了出將入相的人才,又或者尚了公主,自家便會離權力越來越遠。爲了那誘人的權利,爲保持如今的榮華富貴,體面生活,縱然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未免淪於下乘,也是要奮力一搏的。
秦恪一想到這裡就不高興,偏偏無從反駁——他也是庶長子登基,實在沒有自己剛因這一條受了好處,便將這一條給廢了的道理,何況他也廢不了這麼多年來深入人心的嫡長子制度。
這時候,秦琬又嘆了一聲:“若是大哥還活着,哪有今日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
對啊,我是聖人的庶長子不錯,但秦敬不是我的庶長子啊!前頭有嫡長子,哪怕早逝,這“長子”的名分,也不是你能佔的。
當然了,這是歪理,可歪理怎麼了?我現在是皇帝,我不想把皇位給你,我說得就是道理!
前朝,後宮……
秦恪思量再三,決定和女兒一起去立政殿找沈曼——這麼大的事情,自然要一家人合計才行。
至於那些妃妾和庶出子女?外人,外人罷了!
沈曼也正拿着後宮的名冊,琢磨着分封的事情。
尋常人家若是沒了正妻,往往都是續絃,從來沒有扶正妾室的道理,皇家卻沒這規矩。她不樂意自己受了這麼多苦,仍是讓旁人摘了桃子,原先對那些生育子嗣妃嬪的熱絡就不免淡了下來,深深覺得昔日自己眼光短淺,有些失策——以她對王府的掌控,想要去母留子再簡單不過,奈何她不樂意做這等事,也不願爲些許小人物便與夫婿生出隔閡。誰料一朝身份改變,在這偌大宮廷,想要去母留子,竟也是不能夠了。
出於這等想法,她便有些舉棋不定,究竟是對那些生育子嗣的妃嬪優容些呢,還是透點意思,讓她們識相地“病倒”好呢?
心中所想歸心中所想,在秦恪面前,沈曼仍是大度賢惠的主婦,但見她指着名冊說:“李氏多年來一直安守本分,又生了兩個公主,封個德妃,也不算辱沒了她。”
這麼多年來,李氏一直是秦恪後宅中地位僅次於沈曼的存在,她的地位決定了下頭一應妃妾的地位,沈曼方將李氏提到三夫人——放個本本分分的木偶在這裡,既有利她的名聲,也不會有什麼大的損害。
秦恪回想了一下聖人的三夫人,想到李氏沒陪自己一起去流放,連連搖頭:“李氏無子,如何能當得起這個位置?”
一次的行爲,一生便……沈曼也不會爲了個妾和丈夫對上,便道:“那貴妃、惠妃、麗妃、華妃之位——”
“重了貴太妃和華太妃未免不美,左右她也姓李,就惠妃吧!追封老三的生母杜氏爲麗妃。”秦恪想也不想,就這樣說。
沈曼點了點頭,又提起了她最上心的盧春草:“這個盧氏……”
秦恪對盧春草還有點印象,很不幸地,並沒有覺得她有多聰慧出挑,只覺得小門小戶來出來的,骨頭輕,不懂事。現在雖然改了些,但秦恪對這些一向不耐,懶得聽這些妃妾的分封,只要她的品級是二品以上,能讓兒子封親王就行,便道:“她生皇子皇女有功,就酬個昭媛吧!”
聽他這麼說,沈曼立刻摸準了他的脈。
九嬪之位,按順序是昭儀、昭容、昭媛、充儀、充容、充媛、修儀、修容、修媛,雖無實在的高低上下之別,但後宮早就默認九嬪每三個爲一檔。既然盧氏生了一雙兒女,都是昭媛,那麼生了兒子的鄭氏就要次一等,封個充容好了,生了女兒的朱氏再次一等,看在朱氏對她一向恭順的份上,封個修儀也就夠了。
“至於王氏和周氏……”
聽見這兩個女人的名字,秦恪膩歪得不行:“王氏封個婕妤,周氏……美人,不行,才人就頂天了。”饒是如此,他還覺得自己封賞實在太厚呢,需知聖人宮中的妃嬪,譬如新蔡公主的生母,宮人承寵,一朝得女,從沒犯過錯,也是待在婕妤的位置上,就更不要說戴罪之身了。
沈曼就是想聽見這麼一句,需知親王和郡王,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種種待遇,那都是截然不同的。最典型得便是府衛,親王可領六百人,郡王能領的,至多也不過兩三百罷了。
既然要壓秦敬,自然要全方位壓制,只聽沈曼說:“六郎和七郎也有幾歲,身子康健,應是站住了。縱現在給他們封王,也該起個合心意的名字纔是。”
秦恪雖不喜歡盧春草,但盧春草所出,養在沈曼膝下,排行老六的庶子,他卻頗爲喜愛。只因六郎生得精緻可愛,也非常聰明伶俐,甚是貼心。與六郎相比,只小了一歲的七郎便顯得有些木訥平庸了。
他是個非常感性,偏心也偏得光明正大,人盡皆知,絲毫不考慮後果的人。故他想也不想,就道:“既是庶子,從得便是‘文’字輩,六郎就叫……政。七郎的話,便喚做‘敢’吧!”
“秦政?秦敢?”沈曼咀嚼着這兩個名字,已經有了盤算,面上卻半點不顯,笑道,“卻是好名字。”
“至於封王……”秦恪皺了皺眉,才道,“秦敬的封號依舊是蒼梧,老三麼,楚王好了,老四——”
秦琬插了一句:“四哥因生母、胞兄而遭難,實在可憫,雖說禮不可廢,卻也不外乎人情。不若這般,四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便封他做福王如何?一應待遇,略低於親王,卻高於郡王。”
按理說,親王以國爲封號,郡王以郡縣爲封號,沒有用嘉號的。但秦敦的癡傻,雖令皇室蒙羞,到底是人力所致。做父親的只會憐憫,而不會覺得這是上天覺得自己哪裡失德,方降下災禍,自然要照拂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