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遲和秦琬皆是極聰明的人,你開個頭,我就能幫你結尾,常青卻聽得一頭霧水,完全不懂究竟是哪兒跟哪兒,索性不再去想。
秦琬見他認真聽自己說話,先是有些迷茫,隨後便恢復了平靜甚至木訥,心中讚許,便問:“你因何判的死刑?又是何時成爲血影統領的?”
常青心裡明白,他所依仗的無非一身武藝,滿腔忠心,論心機手段,眼光謀略,玉遲比他不知強多少倍。玉遲都投靠了秦琬,常青也打定主意跟隨,更何況秦琬雖是個女子,瞧上去卻頗有明主的作風,他眼下如此情景,也不好挑三揀四,便道:“我是北邊人,住在一個山腳下的鎮子裡,父親是鎮上唯一的屠戶,閒時也去山中打獵。我自小便在山林間長大,與豺狼虎豹搏鬥過不知多少回,又因天生神力,總覺得自己與旁人不同,便不想和阿耶一般做個屠戶,又不知究竟該做些什麼,索性在臨近的鎮子、村莊甚至縣城裡遊蕩,倒是結交了一幫好兄弟。”
他這麼一說,秦琬和玉遲就明白了。
感情這位暗衛統領,年少的時候,說得好聽叫遊俠豪客,說得不好聽,那就是地痞無賴啊!
常青倒沒覺得自己不學無術,甚至連祖籍在哪都不記得有什麼羞恥的,回憶起過去,他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我十七歲那年,遠處的縣城換了個新的縣太爺,打那之後,方圓數百里的人家都得交各式各樣的稅,一家人忙裡忙外,整年的收成還不夠稅收的一半,賣兒賣女,哭聲震天。阿耶是個烈性子,忍不下去,與差役動了手,被投了大獄,沒幾天就去了。阿孃無聲無息地把自己吊在房樑上,半句話也沒給我留。我爲了躲差役的追捕在深山待了大半年,鬍子茂密到遮住了面容後,便潛入了縣太爺的府邸,給他身上開了三十六個口子。”
陳妙聽了,失聲喊道:“這樣大的案子,竟沒多少人知道?”
他也是被世家豪族所害,地方官包庇罪魁禍首,坐視陳家遭難。淪落風塵的時候,他無數次想過,若他有足夠好的身手,怎樣復仇才能抒發心中的恨意。聽見常青的所作所爲,陳妙快意的同時,又有幾分不可置信,這才失了態。
秦琬知陳妙心結,暗歎一聲,非但沒指責他,反道:“科舉一道,雖有力地制衡了世家,但寒門子……”她搖了搖頭,很無奈地說,“十有八九*是這幅模樣。”
科舉三年一開,取者寥寥,多少家庭傾全家之力供養一個讀書人,只爲與千萬人爭着走這條獨木橋?一朝躍了龍門,自然要將昔日所受的苦全化作榮華富貴享回來,還有一羣親戚等着沾光。正做着平步青雲地美夢,忽然發現,中舉不過是第一步,若是沒好門路,指不定就是做個小吏,蹉跎一生。
想有個好前程,行啊!要麼娶高門庶女,有個好岳父;要麼傾家蕩產,各方打點,謀個外放的缺。富庶的上縣、中縣是別想了,窮鄉僻壤的缺倒是有,去不去?這些地方雖窮,卻有一樁好處,偏僻!
富庶的縣城多半位於交通樞紐,爲了官聲也不好貪得太過,下縣卻不然。這等偏僻地方,哪怕你刮地皮颳得天都高了三尺,只要打點好上峰,不鬧出民亂便無人會管。
越是窮地方,讀書人就越少,治下多是大字不識一個,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方圓百里,連自己住的郡縣都不知道叫什麼,只知道張家村王家村,大青山小青山的愚昧百姓,即便有冤也沒處訴去!
想到這裡,秦琬望着常青,語氣十分篤定:“你殺了縣長,自認爲大仇得報,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又有滿腔豪情,定不會倉皇逃逸,而是留在原地。官府抓你,你也不抗拒,是不是?”
常青見秦琬竟能猜到他的想法,胸腔熱血激盪,生出“士爲知己者死”的豪情,朗聲道:“正是!我行得正,坐得直,殺那狗官既是替天行道,也是爲父母報仇,爲何要躲?”
秦琬點了點頭,很惋惜地說:“一縣之長被殺可是大事,即便抓到犯人,也要三司會審,卻沒多少人知道這件事,可見當地郡守出身高門,爲仕途順利,十有八九*報了縣長爲盜匪所殺,又上上下下,四處打點。複審此案的官員忌憚郡守的門第,又以爲你是被病急亂投醫的差役抓來頂罪的尋常百姓,爲免你在公堂上嚷嚷,壞了他們的官聲,纔沒走正式流程,而是將此事悄無聲息地掩了。若你當年沒留下來,逃往別處,朝廷也未必想得到犯人就是你,更沒抓你的道理。”
玉遲聽見秦琬的說法,險些被茶水嗆着,猛咳了幾聲,才道:“常統領對外的身份是七年前隴西饑荒,逃至長安的難民,他應是那之前被魏王從刑部大牢裡偷天換日救下的,不知血影統領一位……”
“五年多前接任的。”常青很乾脆地說。
秦琬和玉遲交換一個眼神,兩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秦琬追問道:“具體是什麼時候?懷獻太子過世前還是過世後?”
這句話,常青聽懂了,正因爲如此,他纔有些毛骨悚然,破天荒結巴起來:“懷、懷獻太子過世,過世三個月後……不,不對,那三,三兩個月,我就沒見過前統領……”
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後,秦琬激動得幾乎無法剋制:“若能查出懷獻太子的死與魏王有關——”才說一半,她的話語戛然而止,神色也慢慢沉靜下來,“不,即便查到了,我也不能抖出來,絕對不能。”
懷獻太子的造反和死亡若真與魏王有關,毫無疑問,魏王會萬劫不復。但得勢的不會是代王,只會是魯王。何況聖人年事已高,若將昔日傷疤揭開,能否承受得住也是個問題。聖人一旦駕崩,代王的處境只會更加糟糕,指不定就便宜了魏王。
玉遲見秦琬冷靜得這樣快,暗暗讚歎,爲了讓秦琬沉住氣,他潑了一盆冷水:“懷獻太子何等身份,魏王的血影再怎麼厲害,也不至於將手伸到東宮中去。”又不是話本傳奇,真會飛檐走壁。
“不,你不明白。”秦琬搖了搖頭,懨懨地說,“懷獻太子並不是暴虐之人,同樣,他也不是個體貼的人。宮中忌諱極多,頭一條就是不能病,病了也不能隨便請太醫來號脈。宣賢妃貴爲三夫人之一,又是當利公主和齊王的生母,穆皇后有孕、產子,宣賢妃爲了不惹聖人忌諱,有病都不敢宣太醫,竟這樣沒了,更別說那些無子無寵的妃嬪和身份更加低微的宮人。懷獻太子打小身體就不好,東宮就更忌諱這個,位份高的主子病了,還有幾分被診治的可能,下人若是病了,只有被拖出去的結局。偏生懷獻太子的脾氣又談不上好,一旦動了怒,賞人二三十板子也很尋常,而且……”秦琬嘆了一聲,眼中竟帶了些憐憫,“他又不怎麼戀舊。”
玉遲和常青還是第一次聽說宮中秘辛,後者怔怔的,前者卻立刻反應過來。
懷獻太子是誰?聖人和穆皇后的眼珠子,真真正正的天之驕子,打小就是被人捧着的,從來不需要考慮別人在想什麼。他盛怒之下命人打奴才板子,誰敢陽奉陰違?對他來說,奴僕也就那麼回事,每個服侍他的人都努力做到最好,既是如此,誰服侍都一樣。君不見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只爲往他身邊靠?
上位者一句話,下位者的命運便截然不同,那些被打板子的宮女內侍遭此一劫,十有八九*要被挪出東宮,自生自滅。如此一來,東宮的人手可不就空缺了,需要補上麼?
聖人和穆皇后疼愛懷獻太子不假,事事周到也不假,也得懷獻太子買賬啊!毫無疑問,懷獻太子身邊的第一撥人肯定是可信的,可那些後來才頂上來的人呢?穆皇后去了,宮務歸郭貴妃、李惠妃和劉華妃打理,她們名不正言不順的,怎好插手東宮之事,平白惹來一身腥?聖人日理萬機,東宮隔上十天半月擡個宮女內侍出去,這等瑣事,聖人過問幾句也就罷了,難不成東宮每個奴僕他都得親自挑選?來來去去的人多了,未必個個都忠心耿耿,不是麼?
懷獻太子妃若是手腕厲害,又得太子敬重的話,指不定能查漏補缺,肅清東宮。偏偏穆皇后看走了眼,千挑萬選的親兒媳竟是個看上去溫良大方,實則沒有半點政治頭腦,成日想着給東宮妃妾下藥的蠢貨,心機手段全用在了不該用的地方。懷獻太子又是被人捧着長大的,不喜歡太子妃就是不喜歡,莫說委曲求全,壓根連樣子都不屑裝。這對天底下第二尊貴的夫妻,一個隨心所欲,一個做賊心虛,東宮姬妾又短視得很,一味爭寵,豈能不將東宮弄得和篩子一樣?難怪聖人知曉太子妃的所作所爲後,勒令東宮妃妾奴僕全部給懷獻太子殉葬,她們的孃家更是被打壓得厲害,沒半點出頭的可能。畢竟這缺口一旦打開,想要補上,那可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