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騎衛統領楊開自幼喜兵法,好武事,楊延對這個孫子寄予厚望,便將黑騎衛交給他統率。
楊開確實算一名將才,奈何一未上過戰場,二未與人列陣鬥過兵法。平日倒好,一到關鍵時候,應變不足的缺點便顯了出來——面對與火光相伴的黑影,他愣了一下,不知該進還是退,片刻之後,才高喊:“往前衝,擋路者死!”
但就是這一瞬的怔忪,已經讓最快的黑影們闖入了陣中,霎時間,被燒了個正着的馬兒吃痛,不住嘶鳴。
這時候,黑騎衛們方看清,原來這些令他們不解的黑影,不過是幾十隻手持火把,橫衝直撞的猴子。
見此情景,楊開非但沒有動怒,語氣反倒有些激動:“繼續衝,他們以動物爲先鋒,可見已精疲力盡了!”
本任的折衝都尉岑越喜歡看百戲,尤其喜歡猴戲,自然有人投其所好,送上訓練有素,能逗人一笑的猴子。
愛好歸愛好,兩軍交鋒,竟用動物爲先鋒,可見對方必有哪方面的不足,最大可能就是兵力上的——若是動物這麼好破陣,爲何朝廷沒有大批馴獸,以對付敵人,尤其是蠻夷騎兵?歸根到底,不是正路,十次能有一兩次有用都是祖宗保佑了,上不得大雅之堂不說,害人害己也是尋常。
猴羣衝陣,雖令陣型有些混亂,卻也只是三四人吃痛,幾匹馬受驚。楊開也管不上那些掉隊的人,聲嘶力竭地高喊,令部下繼續向前衝。
密如急雨的火箭,給了他們迎頭痛擊!
岑越站在高樓之上,凝視此方,面如寒霜。
與侍妾翻雲覆雨一番,正沉浸在美夢中,卻被貼身侍從和常青聯手救出,這才知道心腹不知用何種手段哄騙了自己的妾室,在他的茶水裡下了蒙汗藥,想要置他於死地。
這等陰溝裡翻船,被心腹背叛外加綠雲罩頂的事情,實在是丟盡了顏面。若非楊氏賊子引誘,何至於他丟這麼大的臉?哪怕大部分人都不知情,也不妨礙岑越自己心裡頭不舒服。
後頭差人救火,前頭的幾十輕騎和數百步兵已經整合完畢,隨時可以衝出大門,給對方一個顏色瞧瞧,岑越卻沒有半絲下令的意思。
衆人見他神情,不敢拂了虎鬚,心中卻腹誹不已。岑越見手下的表情,知曉他們在想什麼,心道一聲愚蠢。
折衝府雖握有重兵,歸根到底,真正吃兵餉的卻只有千人不到,旁的都是農閒時操練,農忙是耕種的農民。
私養騎兵,那是大忌中的大忌,折衝府的千餘士兵,真正的騎兵卻不足數十人,其中還有一半是他的家丁。對方騎兵太多,必須先衝破對方的陣型,分散一部分實力,若是急吼吼就派人出去,纔是落入陷阱。
常青站在角落裡,看着火箭如雨,李三和田九跟在他旁邊,小聲問:“統領,您怎麼不留那人下來拷問一番?”
“背叛者有千百種理由,何須多問?”常青淡淡道,“每個人都有苦衷,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爺,管得過來麼?”
兩人聽了這話,心中一緊——這些日子過得順了,都忘了他們的統領是怎麼一個人,當真是冷血無情都不足以形容。爲了完成一項任務,斬草除根也不是什麼稀罕事,無辜的人命沾了不知多少條。就不知他爲何會放過那幾個侍妾,按理說,死在他手上的美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李三和田九卻是不知,常青之所以放過李姬三人,看中得卻是她們膽敢“背主”的膽量,方有此一念之仁。哪怕愚笨了些,若不遇上他,結局必定不好,卻比那些困在籠子中,只能等待恩主施捨的人好多了。
人吶,從來不怕困境和逆境,怕就怕喪失了上進的心。
“統領——”李三猶豫半天,戰戰兢兢地問,“咱們……不去撈幾個人頭麼?”
自打常青說他也能成爲貴人後,李三就對“貴人”的生活嚮往起來,一顆心也變得火熱,總想撈軍功。瞧見自家統領明明才能非凡,救了那蠢都尉後卻要功成身退,不免有幾分不甘心。
常青看了李三一眼,不帶任何意味,卻讓李三兩股戰戰,不敢妄動。連帶着田九也有些喘不過氣來,才聽見常青說:“別想這些。”
說罷,他的目光已經投向了戰場。
岑越被算計,不過是他太過自負,話又說回來,若沒點本事,又如何撐得起這份自負?
他雖不知黑騎衛的統領是誰,卻也能想到,以楊延的心胸,必不會讓自家子孫以外的人統率這支精銳。黑騎衛的人呢,不消說,楊家的部曲,一家子都捏在楊氏手裡的。哪怕統領是個草包,他們也只能面服心不服,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這位統領捧得高高的。
一個在自家地位極高,沒受過什麼挫折,又被捧得挺高的人,想要對付起來,實在不算什麼難事。故他冷靜地掐着戰鬥的節奏,先是令猴羣捏着火棒,衝進敵營,麻痹敵人。隨後三輪火箭齊射,可想而知,後者給黑騎衛造成了不輕的損失。
卻在可接受的範圍之內。
楊開年輕氣盛,又不怎麼將部曲的性命當回事,他認定了折衝府這是在示弱,心道火災本就容易亂人心,這些人定是在垂死掙扎,越發不肯丟了嘴邊的肥肉,高喊:“衝,繼續往前衝!”
岑越見情況差不多,命人傳令,騎兵準備。
折衝府的騎兵是臨時拉起來的,紀律不如楊家,但岑越早有準備,選得都是一等一的悍勇之士。但見他們手中握着長槍,馬上還放着重刀和狼牙棒,軍容整肅,看上去頗像模樣。
楊開在火光的照映下看見這一幕,不由嗤笑——眼前的騎兵滿打滿算也不超過六十,他這裡縱折了一些人,也有兩百餘,豈是他們的對手?
他在笑,岑越也在笑。
岑越活了這麼久,還真沒聽說過用騎兵來攻城的,哪怕折衝府衙不算一座城,也不像世家的塢堡般修築了護城河與吊橋,院牆卻也遠比一般的府邸高且結實,更何況……這是夜間,他們以有心算無心。
騎兵的統領姓王,在女色上半點不忌諱,李姬說他“家中是修羅場”,沒一絲一毫的誇張。但在戰場上,此人毫無疑問是一員悍將!只見他帶着數十輕騎,竟如步兵一般,整齊劃一,齊齊衝向敵人!
側過臉,就能瞧見近處的同僚,前前後後,都是與自己一樣的騎兵!
黑騎衛被火箭所傷,陣型本就有些亂,何況騎兵本就是衝亂陣型的作用,戰馬所到之處,步兵只能四散奔逃,爲了防止駿馬速度控制不住,傷到自己人,騎兵往往會散得有些開,哪有貼得這麼近的?
岑越想出這等辦法,也是不得已——騎兵的可怕,大家都知道,若是一直避戰,或一觸即潰,必會損了士氣。故此戰,不可避,更不可敗!
敵人的精銳數量比他們多,裝備也比他們精良,想要戰勝他們,自然要想盡辦法削弱敵人,更要極盡所能地發揮自己的長處。
騎兵不是衝亂陣型,切割戰陣麼,行啊,我先初步打亂你們的陣型,再令幾十輕騎如一柄尖刀,狠狠地刺穿你們!哪怕有來無回,只要能令你們退散,也就夠了!
王統領知道責任重大,岑越已經說過,會收他的兒子做義子,極盡全力照拂他的家人。故他一衝進敵軍,便抄起狼牙棒,狠狠地向對方打去!跟隨他的騎兵們也都是悍勇之人,又得了岑越許下的重利做保證,越發激起心中血性,長槍挑飛盾牌,刺入敵人胸前,馬刀狠狠向敵人斬去,霎時間,血肉橫飛,殺聲四起。
騎兵殺得昏天黑地之時,步兵也打府***現,黑黝黝的,被衝散陣型的騎兵看不清,還沒來得急剎住,便重重地撞上了盾牌,長槍自盾牌與盾牌之間伸出,狠狠地捅進了馬腹,用力一拉,一絞,便聞一聲慘叫。
常青見情勢大好,走到了岑越身旁,輕聲道:“楊賊兵力不足,裝備倒是頗爲精良,我恐城中支持不住,欲前去一探。”
他在這裡,功勞少不得分他一份,偏偏他主動提出要走。岑越一聽,便覺常青識趣極了,忙問:“人手可充足?”
“暫且用不上。”常青正色道,“還望都尉掃清此處敵人後,即刻前去支援弘農縣。”
支援弘農縣是肯定的,爲何偏偏來這麼一句?難不成……岑越望着常青老實忠厚的面孔,越發覺得此人不簡單。
弘農楊氏爲何派騎兵來攻打折衝府,而非在縣城製造騷亂?要知道,他們打折衝府必定會損失良多,因爲折衝府中也存了許多兵器,還有許多訓練有素的兵卒。騎兵一進了縣城,那可就真是狼進羊圈,若再加上些刀斧手、弓箭手,指不定一兩個時辰就能將縣城給拿下。這並非楊氏之人不通兵法,純粹是因爲常青太壞,明知楊家打算第二天早上動手,偏偏這天晚上在折衝府放了一把火,令楊家人不得不動——弘農楊氏雖在城中佈置了好些人手,但藏步兵還可以,騎兵卻是藏不了的。楊家塢堡和折衝府衙都在縣城外,不打你打誰?總不能真傻到用騎兵去攻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