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過繼子嗣

聖人知秦琬和蘇彧感情不好,見她神情真摯,語氣詼諧,既無怨懟之心,也不粉飾太平,欣賞之餘也想起了逝去多年的長孫,不由嘆道:“琨兒若能長到你這麼大,也該是這個樣子。”哪怕他飛揚跋扈,欺男霸女,成天被御史參,讓聖人和代王收拾爛攤子,也比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好啊!

話一出口,聖人就後悔了,秦琬正懷着孕呢,怎麼能和她說代王逝去的嫡長子?聖人望着秦琬,果見她流露一絲傷感之色,與其說是懷念,倒不如說是遺憾:“大哥他——他哪怕晚幾年去也行啊!願意和王府結親的人比比皆是,哪怕……若真是那樣,我的兒女定然不止一個,隨意過繼一個給他,也不至於如今這般——”

說到此處,秦琬再也說不下去,只見她擡起手,默默地拭去眼角的眼淚,纔有些不好意思地擡頭看了一眼聖人,又飛快地低下頭去。

聖人聽得心酸,忍不住說:“你啊,又在說孩子話。”他明白,秦琬這是在怨,怨她的哥哥死得早,連門親事都沒結下,不能名正言順地過繼嗣子;怨她的弟弟死得更早,纔剛落地,還沒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就去了,連序齒的資格都沒有,更不要提香火傳承。但代王府哪裡是尋常人家,可以在嗣王病得快不行了的情況下,急急忙忙找門親事,等嗣王過世了,再過繼個子嗣來?

王爵的傳承牽扯到了太多的問題,退一萬步說,即便要過繼,也輪不到秦琬的孩子,一個外姓人來繼承大夏的親王之位啊!哪怕降等郡王、國公甚至郡公也不行。但這份心情,聖人何嘗不明白?他與穆皇后十年無子,哪怕與太子再怎麼不友善,心心念唸的也都是過繼太子妃所出的次子,從沒考慮過別人的孩子。

那是我同父同母的兄弟,哪怕關係再差,我在這個世上也只有這麼一個兄弟。既然我沒有親生的兒子可以繼承這一切,偌大家業便宜誰?當然只能給親兄弟的兒子!必須是嫡子,不可以是庶子,也不能是庶子的兒子,只能是嫡子的嫡子!

等等!

想到這一節,聖人忽然思索起來。

他之前一廂情願,只盼長子和心中屬意的繼承人兩全其美,心道代王是長兄,是姻親,是宗正,魏王登基之後,怎麼說也得退讓幾分。可他怎麼就忘了,代王沒有嫡子呢?

按照大夏律令,沒有嫡子,爵位必削。即便惦記着兄弟的香火情,在代王的庶子已經封了縣公的情況下,也算不得什麼,頂多將秦放的爵位再晉一晉,權做安撫。

這是聖人之前設想的情景,時至今日,他忽然想起,還有另一種可能。

過繼皇子。

兄長沒有嫡出的兒子,爵位要被削,做弟弟的將兒子過繼給兄長,瞧瞧,多給面子?但這是代王想要的麼?肯定不是!庶出的兒子爲了爵位,爲了榮華富貴,只會巴結奉承代王,皇子王孫呢?代王和過繼來的皇子有了衝突,底下人會幫誰?恪兒受了一輩子委屈,難不成臨到老了,還要受小輩的委屈?

若是魏王將自己的兒子過繼給代王,聖人所設想的一切兄友弟恭,照拂長子,十有八九*成了空談,偏偏這種可能性……聖人對魏王的性子也有幾分瞭解,掌控欲很強,心胸也算不上寬大,代王對魏王雖說不錯,到底沒那麼圓滑,秦琬也放不下高傲,有時候不知不覺就膈應到了別人。

這個別人若是代王、樑王、齊王甚至太子,聖人都不擔心,可魏王、魯王等人嘛!聖人就得提高警惕了。

再說了,過繼皇子,聽上去風光,實際上也沒了爭奪那把椅子的指望。真要是喜歡的兒子,誰會過繼出去?同樣,生母若是位份高或者得盛寵,十有八九*也不會放棄搏一搏的可能。只有那些生母位卑,或身份有瑕疵的,要不就是本身不討人喜歡的皇子纔會被過繼出去。

他的長子,他一心一意要補償的兒子,難道後半生只能靠魏王不喜歡的庶子來奉養麼?

想到秦琬說的“非但你的曾外祖父、外祖父、祖父都是極了不起的人,你的父親也有功於國,豈不光鮮?”,聖人的心沉了下去。

光鮮,的確光鮮,可若是蘇彧真辦成了這件差事,蘇家的兒女又已長成,若是魏王登基,外戚勢力不可謂不大。魏王母族卑微,無甚依靠,穆家與之貌合神離,勳貴們因爲鍾婕妤的孃家是穆家的家生子之故,多半對其避如蛇蠍。臣屬會效忠他,也未必敢得罪太子,尤其是名分早定,母族勢力又極爲驚人,還佔着名分,不能輕易撼動的太子……聖人讓秦琬和蘇彧聯姻,爲得是穩住魏王的地位,保住代王的性命,可若是這份好意,最後卻成了長子的催命符呢?

聖人老了。

縱然精神依舊矍鑠,思路仍然敏銳,眼光一如往昔的銳利,但他還是失去了年輕時候那股不惜一切也要達成目的衝勁。

大概是由於深愛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離開,有些還是他親手葬送的緣故,聖人比從前軟弱了很多,他開始貪戀起溫情,對很多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有些一廂情願,只願意往好的方向想。但這份軟弱,只是暫時的。

龍,即便困於淺灘,即便垂垂老矣,也依舊是龍,不是蟲!

想明白這一層因果,再想秦琬的話,聖人完全不覺得秦琬在說什麼天真的孩子話。他明白,秦琬就是那樣想的——這普天之下,除了她以外,還有誰會真正對代王夫婦好呢?

旁人對代王好,都是想從代王身上得到什麼,代王並非無可替代。只有秦琬,也唯有秦琬,與代王共患難,是代王抱在膝上,親自教養長大的,也是代王妃唯一的女兒。以代王夫婦對她的寵愛,只要她開口,整個代王府的家產都是她的,根本談不上圖什麼。倘若她都不對代王夫婦好,又能指望誰呢?

可是,難啊!

聖人洞悉世事,自然明白在世人眼裡,對母親的孝順始終要排到對父親的孝順後頭。父母若是起了什麼爭執,孩子多半是幫着父親的,除非威脅到了他們的切身利益,比如說父親要休妻什麼的,他們纔會偏向母親。

越是富貴人家,這一點就體現得越明顯,平民百姓可不講究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男女都是勞動力。城裡婦女要幫忙看攤子,做活計,鄉下婦女更要下田種地。夫妻倆都分擔了家庭的生計,有些女人賺得錢還比男人多,在家自然底氣十足,敢和夫君叫板甚至打起來。只有在富貴人家裡,一草一紙都是用別人的,纔不得不仰人鼻息,哪怕帶足了嫁妝,也要留給兒女,不可能一分不剩地花個乾淨。更不要說多少人爲了攀附權貴,昧了良心顛倒黑白,讓女子的處境更加不利。

恪兒、魏王、裹兒、魏王庶子……

一時間,聖人竟有些心煩意亂。

匡敏觀聖人顏色,知聖人不好受,一顆心也揪緊了。

他打小就跟着聖人,自身又無兒女,早將聖人的兒女看做了晚輩,礙於主僕分明,不敢流露罷了。

代王算是匡敏看着長大的,當年在王府中,事情沒這麼多,張孺人雖生了聖人的次子,也就是後來的樑王。但嬰兒、幼童的夭折本就十分尋常,又有廢太子虎視眈眈,樑王能不能長成還難說。爲了聖人的香火傳承,又攤上兩個任性賭氣的主子,匡敏少不得多看顧代王幾分。

見代王做了幾十年的尷尬人,到現在還處處受制,聖人想要兩全都不能夠,匡敏也難受得很。他自知身份特殊,不好說什麼,只好試探性地說:“太極殿屬陽,這日頭又毒……”

“不是時候。”聖人搖了搖頭,“今年就別去大明宮了,事情多。”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輕輕道,“你說,裹兒的第二個兒子,朕封他做縣公怎麼樣?”

這……竟是真動了讓海陵縣主的兒子襲代王爵位的心思?古往今來,只聽說過孫兒襲爵,沒聽說過外孫襲爵的啊!

匡敏知道這事自己不能參合,忙道:“聖人三思!我朝律令,唯有公主的長子才能初封即爲縣公,若公主嫁給襲爵之人,方推恩給次子。”您若是真這樣做,就是將代王架在火上烤啊!

聖人也明白這一點,他自嘲地笑了笑,語氣卻沒有絲毫的鬆動:“若是……”

若是?若是什麼?

匡敏的反應也算是快了,不過片刻,他就想明白聖人的用意,登時汗流浹背。

聖人說的是海陵縣主的第二個兒子,可沒說是蘇彧的第二個兒子啊!若是蘇彧真出了什麼大紕漏……即便立了功勞也不要緊,正好推恩給兒孫嘛!匡敏知道,聖人對陳留郡主忍氣吞聲這麼多年,心裡頭一直很過意不去。秦琬爲了政治聯盟所作出的忍讓,代王對魏王一系人手的安排,聖人也看在眼裡,記在心中。若是魏王一系再這樣一味索取,不思回報,聖人心中的天平,可就更歪了。前朝有趙王、魯王和韓王虎視眈眈不假,別忘了,後宮還有位一心報恩,成天對聖人吹枕頭風,說盡魯王好處的藍昭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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