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心中一突,神色沉重起來:“喬睿當真短視至此?”
同門可以政見不一,兄弟可以立場不同,但父子、師徒等名分卻是一經確定,派系便毋庸置疑的,翁婿則處在兩可之間。秦琬與蘇彧是頂尖門第的政治聯姻,代王和蘇彧立場相左雖沒什麼,後者也最好別在公共場合反駁前者。像喬睿這種自家無力幫扶,仗了代王之勢才能官運亨通的,無疑打下了代王一系的烙印。這等情況下,他去投靠魏王?
憑藉與代王的翁婿關係,藉此靠近魏王,向未來皇帝賣個好是一回事,願效犬馬之勞又是另一回事了。前者是利之所趨,大家都能理解,後者卻是見利忘義,爲人所鄙。
彭澤的流放生活在秦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始終記得彭澤縣長劉寬——劉寬是世家出身,雖說不是膏粱、華腴世家,到底也有一兩分底蘊。他的治下又安置了被貶爲庶人的代王,真要投靠旁人,指不定多少別有用心的人願意將他收歸麾下。只因他與鄧疆有過師徒名分,哪怕從沒得到過對方的庇護與指點,也不能改變立場,另投他人。爲了擺脫彭澤縣長之位,劉寬只好年復一年地給鄧疆送禮,渴求恩師記得自己,略略一提,好讓他甩了燙手山芋。
記名弟子尚且如此,何況代王的女婿?別提什麼嫡女庶女,喬睿難道能否認,他的仕途一帆風順沒有他是代王女婿的原因?本朝科舉三年一次,別的不說,祁潤也是狀元郎呢,還不是被人所輕?扶風喬氏也就是在前朝顯貴,本朝得意的勳貴世家多了去,肥缺的數量定然比不上覬覦的人數,喬睿若不是代王的女婿,哪裡輪得到他?
“談不上短視,性格使然。”裴熙淡淡道,“你常說我瞧不起寒門舉子,還有那些地方上來的人,他們又有哪裡能入我的眼?成日抨擊高門子弟鬥雞走狗,尸位素餐,也不想想,高門中多少人能讀書,寒門中又有多少人能讀書?勳貴世家的子弟,即便不會讀書,也能去做侍衛,再不濟由長輩謀個閒職,總能找到出路,會讀書的子弟固然受重視,也不會被捧得太高,寒門呢?自打有了科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從小到大就被捧着,心氣能不高麼?認不清自己也是理所當然的。”
明明是很嚴肅的事情,秦琬卻被裴熙逗樂了:“瞧你的樣子,沒少被他們挑釁啊!”
裴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權作默認:“你別看喬家成天抱着祖宗榮光不放,他們難道是傻的,不知道前朝早就過去,趨奉聖人才是正經?偏偏他們在前朝架子擺得太高,忠君愛國的架勢做得太足,改換門庭也要有個藉口,聖人給了他們臺階,他們自然要拼命。要我說,這纔是最要命的,一面教育子孫,咱們家多麼多麼光榮,蔑視王侯不在話下,一面又卯足了勁逼他們讀書,誰最會讀書,誰就最受寵。”
“你說得不錯。”秦琬也覺得是這個道理,忍不住嘆道,“要是明着告訴他們,咱們家不行了,得靠你們奮鬥,喬睿還能識時務一些。抱着昔年的榮光不放,又一個勁地捧會讀書的子弟,難怪養出喬睿這般性子。阿耶將庶女下嫁給他,那是賞識他的才華,他卻覺得受到了羞辱,非要折騰出些事情來,偏生還有個秦綺願意配合,真讓我不知說什麼好。”
秦琬和裴熙心裡頭都清楚,喬睿求娶秦綺,壓根談不上多喜歡她,只是覺得庶女配不上自己,又不能,或者說不敢拒絕代王,纔在有限的範圍內折騰。虧得代王性子好,換了別的王爺,寧願掐死丟人現眼的庶女都不會真如了喬睿的意,卻不料喬睿竟以爲代王軟弱可欺,前程無望……
一想到此處,秦琬便在心中重重記下一筆,冷冷道:“一個秦敬,一個秦綺,兩個專門挑事的禍頭子!若不是我早有準備,讓伯清表哥盯着秦敬,秦敬就要入了別人的圈套,強搶民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下一步必定是對方家破人亡!”
“細枝末節,不必計較。”裴熙知秦琬看重父親,寬慰道,“將眼光放長遠點,不要介意後宅瑣事,更別與他們置氣。無傷大雅的事情,鬧出一兩件也無妨,不在這時候讓代王殿下對他們死心,難不成你苦心謀劃了許久,好容易得償所願,讓她們痛哭流涕,演一出浪子回頭撿便宜麼?”
秦琬揚了揚眉,笑道:“還沒勝利就內鬥,這可不是好習慣。”
裴熙壓根沒當回事,滿不在乎地說:“對付勢均力敵的敵人,從而削弱己方實力,這才叫內鬥。就憑他們,也配‘內鬥’二字?清理蠢蠹,給代王殿下少找點麻煩倒是真的。對了,玉遲和常青,你何時讓我見見?”
“巧了,他們也急着見你,我已安排好了。”秦琬笑吟吟地說,“園子雖未徹底修好,也有幾處能看,我呢,一時半會也不打算回蘇家,今天宴一番楨姑姑,高姐姐,明兒再邀伯清表哥,過幾日再將有幾分交情的人喊過來,人來人往的,誰會注意太多呢?”
裴熙早知她修園子的用意,聞言便道:“與這些人交往,應付一番就好,莫要將他們的話當真。”
“這是自然。”
當家主母事務繁多自不消說,旁的貴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日子當真清閒無聊,要她們不去打聽旁人的陰私,說人家的長短,簡直不可能。秦琬一回孃家就是三五天,壓根沒回去的意思,消息靈通點的貴婦早就琢磨開了,待聽見縣主大冬天的搬到莊子上,設宴款待賓客時,眼神就有些不對了。
秦琬今日請陳留郡主,明日請當利公主,又有館陶公主、襄城公主、新蔡公主等皇室女眷一一捧場,聖人也湊了個趣,將宅子賜名爲春熙園,欽賜牌匾,更引得無數人眼紅耳熱。一時間,長安命婦翹首以盼,無不以接到海陵縣主的帖子爲榮。
命婦的交際也有一定的圈子,公主、郡主、縣主自然是最頂尖的那一撥,本朝的公主與政治連得緊,許多事情走諸侯王的門路,無疑將自己的派系蓋棺定論,走公主,尤其是沒有兄弟的公主的門路卻平安許多。哪怕不爲聖人賜宅賜名的榮耀,只爲接觸這些貴人,也足以令她們削尖了腦袋往春熙園鑽。
秦琬身家豐厚,春熙園又是前朝世家引秦嶺之水,仿昆明池所建,底子本就不差。秦琬說是說大興土木,真正花錢得也只有在池中仿華山堆砌的石山,山頂傾瀉的瀑布上和珊瑚寶石爲底的清溪上。至於岸旁的琪花瑤草,不遠處的飛閣步檐,斜橋磴道,雖說奢華,卻多是舊物改建,並不怎麼花費錢財。
饒是如此,命婦們仍是流連忘返,回去後對春熙園讚不絕口,說是白日泛舟湖上,輕舟垂釣;夜間燈光閃耀,似天上繁星,恍若人間仙境。又怕聽得此事的人誤會秦琬窮奢極欲,便神秘兮兮地加上一句,如此盛景,海陵縣主卻是強顏歡笑,略有些鬱郁。
旁人聽了,自然要問,這樣美的園子是她的私產,又得了聖人的首肯,縣主爲何要鬱郁?說話的人自然要附耳輕聲,故作警惕地說一句,海陵縣主纔剛出月子,兒子卻沒帶在身邊呢!
這便是好名聲的用處了,若是樂平公主,定無人懷疑她拋下兒子尋歡作樂的可能性,換到秦琬身上,大家怎麼看她怎麼像被逼無奈,以繁華來排遣寂寞。
後宅的鬥爭,這些婦人哪有不精通的?眼神交換之間,已心照不宣——攤上這麼一位婆婆,縣主還真可憐!縣主也是脾氣好,換做她的堂姐妹,早要鬧個天翻地覆,哪像她,寧願被人誤解都不肯損婆婆的面子?
被長安命婦幸災樂禍、羨慕非常又憐憫不已的海陵縣主秦琬,正爲裴熙、玉遲等人互相引薦。
裴熙全無半點寒暄客套的意思,他打量了玉遲一眼,微微擡高下巴,單刀直入:“突厥諸部之中,哪一部野心最大?”
玉遲早知裴熙厲害,見他問得這樣直接,心下微沉,仍是不緊不慢地回答:“韋紇。”
“住在土剌河北,隸屬突厥的韋紇?”裴熙似笑非笑,“天山一帶,難道就沒有?胡人不總是喜歡玩這一套麼?同氣連枝,永爲兄弟,無論是匈奴、柔然還是如今的突厥,也沒有一個部落,一個姓氏獨大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他都這樣問了,玉遲還能說什麼?只得點了點頭,暗道世人還是小瞧了幾分裴旭之的能耐,略有些無奈地說:“還有烏護,這兩個部落聯合在一起,我給他們起了個新的名字,回紇。”
裴熙知道玉遲身世的時候便派人去查了,但他只是大概圈定了範圍,並不能確定哪個部族是玉遲的後招,所以他背下了所有能查到的部族的居住地、首領的姓氏乃至能查到的歷史,關鍵時刻詐玉遲一詐。
玉遲爽快地交了底,裴熙也就去了幾分疑慮,隨手將杯一舉,盡是灑脫不羈:“薄酒一杯,聊表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