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剛偏過午,譙郡公府的家丁就擡了一筐厚厚的名帖去外書房,外書房的人一見,不由樂了:“今兒怎麼又多了不少帖子?看這模樣,你們一天得跑個七八趟了。”
與從前的門前冷落車馬稀相比,如今的譙郡公府端得是炙手可熱,若非郡公管得嚴,隔幾日就得換一條門檻。聽說新皇登基後,曾想加恩後族,晉譙郡公爲一等國公,是郡公一再上表,皇后也向聖人幾番陳情,這才只是賞賜了財帛土地,又給了個從一品驃騎大將軍的官銜,即散官的最高等罷了。
郡公的爵位當然比不上國公高,但有權有勢的郡公和無權無勢的國公,差別可不是一丁點。這段時日,譙郡公府的下人走出去都是昂首挺胸的,好不神氣。
夾着尾巴十幾年,一朝暴富,仗勢欺人的也不少。好在沈淮早就料到有這等事,雷霆手段,毫不留情地打發了出去。衆人才收斂得色,努力擺出一副謙虛恭謹,待人友好的態度,卻不妨礙他們心中得意萬分。
只見家丁悻悻地說:“還不是因爲北邊打了勝仗?”
“瞧瞧你,這是什麼臉色,這可是好事。”見他模樣,相熟的人提點到,“多跑幾趟有什麼關係?你不相干,有的是人要來。”
譙郡公府人人都清楚,他們的榮耀是與皇后娘娘、江都公主聯繫在一起的,江都公主執政的時間越長,地位越穩,譙郡公府就能一直風光下去。
因着北方戰事,前段時間朝廷爭得很兇,長安畢竟是天子腳下,別說他們這些公侯門第的下人,就是百姓也有所耳聞道具要逆天。江都公主一力主戰,蒼梧郡公和魯王殿下都不怎麼支持,楚王殿下萬事不管,一味跟着江都公主的意思走。如今遼東城破,大捷穩固了江都公主的地位,從投向譙郡公府越發多了的拜帖就能看出來。譙郡公府的下人們也與有榮焉,不知外頭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要進來呢!
外院如此,內院也一樣,郡公夫人於氏拿着一沓帖子看了半天,一顆心滾燙無比,深呼吸了好半天,才道:“請郎主來一趟,就說我有要事相商。”
沈淮聽見夫人有請,略一琢磨,明白大概是兒女親事。誰料剛坐下來,就聽於氏問:“郎主,聽聞此番大捷,姜都護封了侯?”
“不錯,朝廷已經下了旨,封姜略爲長平侯,世襲三代,不降等,食邑千戶。”沈淮回答了妻子的問題,心中卻有些犯嘀咕——於氏一向是不關注政事,只問家長裡短的人,怎麼今兒忽然問起這個?
於氏到底在公侯之家做了這麼多年的冢婦,耳濡目染,也不是全然不懂。至少她知道,封爵不降等,這是很大的榮耀了。多少公爵之家也沒這份恩寵,頂樑柱沒了,牌匾就得換。故她的心更熱,語調都有些顫:“聽說姜都護的嫡長子,還有宋國公的嫡長子,身上都已經掛了正五品的職?還有那個蕭譽,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將軍,身上不光有官職,還有散職和勳?”
沈淮輕輕頜首,解釋道:“新皇登基不足一年,邊境便傳來大捷,振奮人心,故這次賞得厚了些。”
於氏小心翼翼地覷着沈淮的臉色,見他似是極爲高興,又問:“聽說涼州之亂也快平了?趙……趙將軍也該往上提一提了吧?”
“這是自然。”
沈淮雖隱隱是如今勳貴中頂尖的人物,卻沒少了半分謹慎,他心中清楚,趙肅、玉遲還有那個常青,纔是真正的江都公主嫡系。故他雖身爲左金吾衛上將軍,卻從沒有附和同僚,爲難左衛將軍常青——哪怕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常青只不過是在熬資歷,再過一段時間,便會升至左衛大將軍,乃至上將軍。
南府十六衛中,以左右衛爲尊,金吾衛和千牛衛次之,面對過幾年可能會爬到自己頭上去的人,若是心胸狹窄一點的,早給對方穿小鞋了。尤其沈淮這種皇親國戚,其他人可能還會收斂些,他的話,橫一些也沒什麼,可沈淮從頭到尾都沒半點這意思。爲什麼?因爲他不敢讓沈曼去壓秦琬,真要那樣,姑姑一旦……沈家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於氏不知夫婿的危難,她只知自己嫉妒得眼睛都紅了——姜家人也就罷了,好歹是名門出身,可這蕭譽、趙肅、常青,都是幾年前籍籍無名,就連上沈家門都沒資格的角色,現在呢?一個兩個都是三品武將,前程是看得見的遠大,憑什麼?不就憑他們搭上了江都公主麼?
江都公主有權有勢不假,但孝字擺在這裡,若是皇后娘娘開口,江都公主能不給面子?就算,就算不提攜她於家的人,嫡親的侄孫也該管一管啊!
不得不說,這人心都是不足的——秦恪沒登基前,沈淮逐漸長成的兩個兒子也就是泯然王孫之中,既沒什麼特別出色的地方,也沒什麼浪蕩頑劣的事蹟。待到秦恪一登基,秦琬便讓沈淮的長子沈烽做了正七品的親衛,又讓沈淮的次子沈煉做了從七品上的率府親衛,後又平調至了勳衛。
兄弟倆進得是前途最遠大的左右衛,成日在皇帝面前晃,賞賜也拿到手軟。這才半年不到,於氏就有些不平了:“郎主,您說這北伐,咱們是不想了步步錦。可這平叛,咱們家大郎二郎,也可以去啊!”
沈淮聽見她在想什麼,不由大怒:“大郎二郎才能平平,我只盼着他們能守成就好,你怎麼專想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平叛是那麼簡單的事情麼?一旦出什麼岔子,指不定腦袋都要掉!”
於氏有成年的兒子撐腰,膽氣也足了:“這不還有自家人幫襯着麼?再說了,當年瞿陽縣公,不也是……”出京平叛,有了軍功,然後就做了華陰縣的果毅都尉麼?離京城不遠,又統一地兵馬,不用對人點頭哈腰,前程還很遠大,怎麼着也比做成日要輪值宮禁的侍衛好。
沈淮一聽就知道,肯定是於家人心熱了。
也確實如此,於家本就是武將之家,子嗣又繁茂,如今連上這麼一門貴親,全家都只有歡喜的,個個都想找沈淮辦事,彷彿沈淮一句話,高官厚祿就能落到於家人頭上。
沈淮對岳家也是瞭解的,於家人讀書讀得不多,秉性多粗豪,也不乏有些私心太大的。這樣的人,好相處,也容易被騙。故他一直在斟酌將於家人放到哪裡,起初也安置了好幾個。後來秦琬和他提了北伐的事情,問他能不能推薦幾個人,字裡行間已經有提攜於家人的意思了,奈何見識淺就是見識淺,於家人總覺得沈家發達了,就該提攜他們,竟無一個願意上北邊與高句麗人拼殺的,個個都想留在長安富貴鄉。
遇事推三阻四,現在看到人家受賞賜,眼熱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德性,沒有趙、蕭、常三人的心性膽識,也不像瞿陽縣公一般投了個好胎,就因爲是他的親家,便想一步登天?
“兒子們前程的事情,自然由我來操心,你不懂這些,也莫要多管。”沈淮拿定主意,淡淡道,“若是爲他們好,就收起你那點小心思,好好挑一挑兒媳婦的人選。我已經把話說在這裡,於家的門第對咱們府來說有些低了,你邀孃家侄女過來玩可以,若是礙着兒子們的前程,你就去念幾載的道德經吧!”
於氏臉色通紅,結結巴巴地說:“郎主——”
如今沈家炙手可熱,想與他們聯姻的高門自是一抓一大把,於氏對這些高門很有些自慚形穢,又覺得沈家已這般榮耀,故她頗想弄自家侄女過來做兒媳婦,省得來個高門出身的兒媳膈應自己。如今被沈淮這麼一點出,便有些無地自容。
“兒子和孃家誰重要,你想清楚了,莫要爲了這點心思,擾得家中雞犬不寧。”沈淮見於氏神情,決定挑個她能會意的說法,省得她琢磨來琢磨去,給兒子搞個於家出身的媵,那樣沈家一門忠烈的門風,可就要因爲這種後宅之事貽笑大方了,“你瞧瞧穆家,昔日何等風光,今日什麼下場?未來的事情,誰都說不準,有幾門貴親總是好的。”
果然,於氏滿面驚駭,想到聖人的年紀,皇后的身體,又想想幾位皇子,忙不迭點頭,全身都在發抖,顯然是被嚇到了。
沈淮心中略有些愧意,卻也由此想到——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是世間常態。蒼梧郡公渴望那張位置,他身邊的人也希望謀個從龍之功,若是再添一把火,本來就心急的蒼梧郡公十有八九會效仿懷獻太子……縱然聖人再怎麼不喜歡蒼梧郡公,蒼梧郡公也有不孝的名聲,但聖人的兒子終究太少,有這麼個年富力強的庶子杵着,實在太礙眼了。
想到歸想到,沈淮卻不會私下籌劃這種事,他斟酌再三,還是決定遞個話給江都公主,也好顯示他的誠意與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