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縱橫捭闔,常青不是秦琬的對手,可要論潛入伏擊,一百個秦琬也及不上他一人。但他並沒有託大,也沒有拿到名錄就走的意思,反倒極爲恭敬地問:“對麗竟門,縣主有何想法?裴大人又如何覺得?玉先生呢?”
秦琬看了一眼玉遲,玉遲欠了欠身,答道:“玉某認爲,麗竟門不應設在西市或是臨近的坊內,常兄弟可以將這一條劃去。”
知兩人不解,說完這麼一句後,他耐心解釋道:“西市內混雜三教九流,無數出身低微卻渴望飛黃騰達的人住在不遠的坊區,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向上爬的機會,留心周圍的一切風吹草動,爲此可以犧牲所有。在這等地方,只要有錢,多得是人願意爲你賣命,留了心,便不存在魚龍混雜就可掩人耳目的問題。更莫要說地痞無賴,樑上君子,實在太多意外。麗竟門在此有據點,我信,總部卻斷不可能設在此處。”
身爲西域第一商賈,富可敵國的玉遲爲了報仇,已不是一次用金山銀山開路。對於金錢的力量,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秦琬到底出身顯貴,哪怕十年落難,也沒有真正困頓過。常青本事大,家中頗有餘財不說,哪怕分文沒有,憑他的本事也不至於餓死。他們無法體會那種成天連吃都吃不飽,看見東西,餓得眼睛放綠光的焦灼;親人得了病也無錢醫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死去的揪心。
玉遲起初也不知道這些,當他被馬賊所擒,僥倖保住性命,卻被髮配到礦山中,做最苦最累的活,吃最髒最少的飯,明明餓得沒有力氣,稍稍休息就會被痛打,看着身旁的人一個個人倒下後被拖出去,他就什麼都明白了。換做三十年前的南宮熠,如何會想到,他這一雙握筆的手,非但能握刻刀,還能那麼流暢自如地殺人。
若沒有這段落難的經歷,玉遲便無法放下名門貴公子的身段,也打不下來這樣大的一片基業。
玉遲的說法,秦琬和常青都很認可——與熱鬧的西市相比,富貴人家居住的深宅大院反倒更加隱蔽,將大門一關,二門一鎖,誰也不知道里頭髮生了什麼事。
秦琬思忖片刻,也道:“麗竟門的密牢應當修築在地下,既是如此,離皇宮應當有一定的距離纔是。”
“啊?”常青有些疑惑,“縣主爲何如此篤定?”
“這是人之常情了。”秦琬笑道,“天底下沒有牢不可破的機關,你在皇城腳下修個密牢,萬一打條地道,直通皇宮呢?皇宮自是不缺逃生密道的,卻是隻有歷代帝王知曉的秘密,若讓第二人知曉,那又怎能算得上是秘密呢?”
皇帝都是怕死的,他們會在皇宮裡頭修建密道,卻不會讓任何人知曉。不要說什麼麗竟門統領能通過密道來見皇帝,安全可靠的蠢話。對方的忠心,你拿什麼保證?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忠於你了,直接從密道趕來殺你,你的安危如何保證?哪怕這個機關是單向的……你就能保證機關一定不被別人給破了?
常青一想,覺得秦琬說得很有道理,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雖說將這兩個範圍排除,仍舊要排查好大一部分範圍,七天內想要做到查清、潛入幾乎不可能,但……終究是同伴的一份心意。
想到這裡,常青便有些怔忪。
他對任務目標雖辣手無情,對待袍澤卻是另一種態度,因爲他知道,像他這種孑然一身無牽無掛的人極少,大部分人給魏王賣命還是生活所迫,寧願自己犧牲,也要換來一家人活得好。他死不足惜,那些肩負着一家子性命的同僚們又該怎麼辦?如今見到魏王的本性,他又有另一重顧慮,想對秦琬提一提,卻又有些顧忌,不敢在這時候失了分寸,只能告辭,回到蘇家的莊子。
常青既以莊頭的身份潛伏在這裡,自有他的用意。
事實上,這個莊子本就是魏王安置血影暗衛的地方,有蘇府奴僕這一層名頭在,血影諸多暗衛家境頗爲殷實,外人也就不奇怪了——在百姓的想法中,高門大戶的使女都錦衣玉食,插金戴銀,生活優渥得很,至於奴僕那就更不要說,走起路來都是昂首挺胸的,彷彿高人一等。長安是天子腳下,達官貴人多如牛毛,在高門當個十年八年的得力丫鬟、管事,家中田也有了,地也有了,房子也蓋起來了的比比皆是。若非如此,也不至於那麼多人削尖了腦袋,良民不做,非要去做奴婢,又不是天生的賤骨頭,誰願意對人卑躬屈膝?
一心讀書,謀求科舉,那是家中略有些餘財的人家才做得事情,饒是如此,供一個讀書人也不容易,盧春草的父母之所以把她賣了便是明證。至於那些家境更差的,孩子多不說,卻飢一頓飽一頓,甚至有一兩個病人的人家,無不渴盼着自己能做大戶人家的奴才。
血影暗衛也是人,他們可以活在黑暗裡,卻希望家人能堂堂正正生活在陽光下。故常青回了莊子,將暗衛們招來,暗衛們見狀,心中一突,知曉有大事發生,個個屏息凝神,等待常青的吩咐。
換做平日,常青勢必要幫魏王瞞着幾分,粉飾一番魏王的舉止。如今卻有些膩歪,出於謹慎的考慮,仍是盡職盡責,沒帶半點個人感情:“南宮家滅門的事情被韓王所知,工部尚書丘羽已經被壓入麗竟門的密牢。丘羽雖不知內情,但老奸巨猾,他知曉宋家是主人的錢袋子,宋家也給他孝敬了不少好東西,南宮家的產業都送上了一部分。若他扛不住大刑,胡亂攀咬,將主人帶了出來——”說到這裡,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在場的衆多暗衛中,倒有好些是經歷過南宮家一事的,滅門畢竟不同於暗殺,殺個大男人,又是做官的,許多暗衛仇視這等人,倒沒什麼心理負擔。但讓他們對婦孺動手又不一樣了,誰能忘得掉呢?哪怕不知曉這件事的,聽常青這麼一說,也明白此事十有八九是血影做的,如今要殺人滅口了,當下便有人說:“請統領吩咐!”
常青一向身先士卒,對暗衛們頗爲愛護,不少人承了他的情。哪怕不記這份恩情,也覺得他是個可靠的統領,信服的人居多。果然,常青面色一沉,說:“咱們血影雖未明着與麗竟門對上,暗中的躲避、交鋒卻不是一次兩次了,對麗竟門,我也查了些消息出來。現在我分派人,大家分頭行動,去我說的這些地方盯着。咱們的時間不多,主人只給了七天,探查的時間最多隻能三天,斷不能再拖延。”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有些沉重:“任務雖重要,你們的行蹤也要藏好,莫要露了端倪。若是有什麼力有未逮之處,立刻回稟於我。我會再派人手過去。如查到什麼可疑之處,莫要輕舉妄動,我自當前去。”
血影暗衛雖執行得都是極爲艱難的任務,對名聲響亮遠勝他們的麗竟門仍有些發憷,聽見時間這樣趕,許多人的臉色已經不好看起來,便有人乍着膽子問:“統領,查出來了又如何?咱們可不清楚裡面的事情……”
“血影暗衛,豈能退縮?”常青將臉一拉,語氣低沉,卻帶着幾分無奈,“查出來之後,我去。”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統領——”
“統領,此事輕忽不得……”
“對對對,統領,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何須您去冒險呢!”
有資格頂替常青做血影統領的人,或留在魏王府,跟在魏王身邊,或隱藏在別的據點,進行別的險惡任務,呆在這個莊子裡的暗衛們幾乎能算他的直屬手下,並無哪個有對常青叫板的資格。這些人對常青還是感激的,他們也不笨,知曉常青這樣願意將危險任務自己攬下來的暗衛統領已經算絕無僅有的了。換做旁人,遇到危險,誰肯先上呢?還不是拿手底下的人當棋子,用性命開闢一條邀功的道路出來,尤其是與前統領走得近的人,那就更是死不足惜了。
常青環視滿面擔憂的暗衛們,恨不得自己如秦琬、裴熙一般生就一雙利眼,將他們表象下的心思瞧得一清二楚。他明白,這些人大部分都是感激他的,或者害怕新統領動手,真真切切地希望自己活着。還有少數的心思卻不那麼純,甚至是魏王的細作。只可惜,他的本事並不在這一方面,也就只能按捺滿心的不甘,仍舊做出一副忠誠的樣子,以避免魏王的清算:“麗竟門人並非等閒之輩,咱們的人去得多了,只要有一個出事,便會滿盤皆輸。”想到秦琬的話,他頓了一頓,刻意加了一句,“我會在牙齒裡藏好砒霜,一旦有什麼不妥,立刻毀容自盡。你們誰都不許在外頭等候,一旦我潛入進去,方圓一里,不要有任何人停留,明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