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浣手,聞言一怔,袖子滑了下來,細密閃亮的銀絲雲紋在水中一點,變得沉重而黯淡。我忙擡起手,用幹幅子握住袖口:“弘陽郡王殿下是鹹平五年出生的,三皇子高曄是鹹平十五年出生的。弘陽郡王的仁孝睿智之名已聞名天下,又做了官,而三皇子卻還沒離了乳母。就算他母親是貴妃,說到底大家都是庶子,豈不聞長幼有序?況且……”我將幹幅子摔入盆中,口吻如濺起的水花一樣冰冷,“還遠未到鹿死誰手的時候,急什麼!”
芳馨道:“然而,陛下是很喜歡三皇子的。”
我站在新切的大冰塊前搖着扇子,聲音在風中顯得突兀而含混:“弘陽郡王一上任便是鹽鐵副使,小小年紀便出去巡查鹽政,也算寄予重任了。三皇子若要穩穩地當上太子,除非生母做了皇后。”
芳馨道:“昱妃一旦做了貴妃,也未必沒有可能入住中宮。”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遇刺的那天夜裡,皇帝對我說,他再不會立後了。團扇緩了一緩,心中生出一絲感傷:“昱妃真做了皇后也好,正所謂‘一兔走街,百人追之。積兔滿市,過而不顧。分定之後,雖鄙不爭’[23]。有了嫡子,江山社稷後繼有人,前朝後宮也就安定了。”
芳馨道:“那弘陽郡王怎麼辦?”
不待她說完,我已開了寢室的門,淡淡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此事多說無益。”
依舊從益園往粲英宮去。沿途衆人見我好端端地在宮裡行走,紛紛露出詫異與好奇的神色,有沉不住氣的未待我走遠便開始議論起來。路過長寧宮時,只見大門緊閉,靜得能聽見庭院中似有若無的松濤聲。芳馨道:“長寧宮向來出出入入的甚是熱鬧,今日倒靜。”
我腳下不停:“她的腳傷了,總歸要歇息幾日。”
芳馨道:“聽說陛下到現在還沒來看她。也是,一見面便哭哭啼啼地告狀,想來陛下是不願意聽的。”
我搖一搖團扇,淡淡道:“雖然沒去看她,但也不會虧待她。不久要冊封貴妃,爲了安撫她,想來也少不了晉封她。”
芳馨一驚:“嬪位以上便是妃位了,難道她竟要和穎妃、婉妃平起平坐了麼?”
擡眼只見小蓮兒已帶了兩個宮女迎了上來,我的笑意越發可親:“怎麼就不行呢?”
眼見小蓮兒等人已走到面前,芳馨縱有滿腹疑問,也只得緘口不言。小蓮兒行了一禮,笑道:“大人可算來了,我們娘娘都等了許久了。”
我見她雙頰微紅,鬢邊還掛着汗珠,不由道:“大日頭下站着,怎麼也不撐一把傘?”
小蓮兒笑道:“奴婢在那牆影子下站着等,曬不着。不過姑娘再晚來些,可就難說了。”說罷扶起我的右臂,歡喜道,“姑娘快進去吧,娘娘都急壞了。”
走進凝萃殿的西偏殿,一室清涼,玉樞正守着一桌子點心歪着頭髮呆,連宮花滑落在耳後都渾然不覺。見我進來,忙起身拉起我的手,嗔怪道:“說好謝了恩就來,怎麼捱到這會兒?我早就打聽到你從定乾宮出來了。”不待我回答,又指着一桌子點心道,“這是我親手爲你做的,你瞧瞧好不好?”
桌子上琳琅滿目的擺了七八樣清甜點心,都是我素日愛吃的。我笑道:“很好看,姐姐幾時這樣手巧了?”
玉樞臉一紅,微微冷寂道:“我也是胡亂做的,你別嫌棄。只盼你看在這些我爲你做點心的分兒上,不要再怪我了。”說着滿目期待地看着我,就像小時候她做了一件無聊的事卻盼着我誇讚她一般。
我亦有些傷感:“我沒有怪姐姐,要怪也只會怪那些無事生非的小人。”
玉樞訥訥道:“真的麼?那就好。”說罷與我相視一笑。我倆都不約而同地低下頭,慚愧得不忍看彼此的眼睛。
浣手擦臉後,芳馨和小蓮兒都退了下去。我拈起一塊茶糕吃了,玉樞忙問道:“如何?”
我笑道:“很甜。”只見玉樞上着白綠色單衫,下着白色褶綾裙,青絲半垂半綰,只在鬢邊簪着一朵淡琥珀色的宮花。淡掃蛾眉,不施脂粉。我問道:“姐姐怎麼也不妝扮,萬一陛下來了,這樣不修邊幅豈不是不敬?”
玉樞道:“昨晚我鬧了他一宿,他煩我還來不及,怎麼會來呢?”說着笑意落寞,“況且我聽說齊姝已經去伴駕了,想必紅袖添香,愜意得很。”說着百無聊賴地將一顆鮮紅的櫻桃在桌子上撥來撥去。
玉樞昨夜苦求皇帝,今早我才能出獄,然而我並不想謝她。我靜靜地看着她,她卻避開我的目光只顧撥弄櫻桃。我徑直問道:“姐姐想通了麼?”
玉樞目光一跳,指尖的櫻桃滾落在地:“你說什麼?”
我微笑道:“姐姐現在還認爲我是爲了自己的恩寵故意送姐姐入宮的麼?”
玉樞臉一紅,從頸後扯了一綹長髮在指尖亂扭:“我……我仔細回想了進宮那天你對我說的話。你告訴我,他不是我的良人,勸我不要入宮。是我自己歡喜過了頭,執意要進宮的,與熙平長公主無干,更與你無干。”
我心底一沉,不覺坐直了身子:“姐姐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玉樞不解道:“什麼?”
我握住她微涼的指尖和糾結的髮絲,目光一瞬不瞬:“與我無干?便是說無論慧嬪說的是真是假,姐姐都不在意了,是不是?”
玉樞一怔:“你既勸我不要入宮,又怎會用計送我入宮?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我的眼中仍有疑色:“真的麼?”
玉樞嘆道:“你也太多心了些,剛纔的樣子好嚇人。你也不想想,我幾時有過那樣彎曲的心思?”
我卻不放過她:“好,那我再問姐姐,倘若慧嬪說的是真的呢?”
玉樞不假思索,認真道:“倘若是真的,我恐怕要過好些年才能原諒你。”
我冷冷道:“既然是姐姐自己要進宮,爲何怨我?”
玉樞搖頭道:“我……我也說不清楚,你是我的親妹妹,倘若你這樣算計我,我……”說着撇了撇嘴,用責怪的口吻道,“你這樣聰明,難道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這才放脫了她的手,正色道:“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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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樞垂頭道:“我那天不肯見你,的確是對你有些疑心,我知道他——”
我伸手虛掩她的脣:“姐姐不必說了。姐姐肯信我就好。”
玉樞嘆道:“可惜待我想通,你又不肯見我了。再後來我聽見你打傷了慧嬪,着實嚇壞了。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倘若他真的怪罪你,可如何是好?”
我笑道:“有你肚子裡那一位,我自然是有恃無恐了。”
玉樞瞟了我一眼,撫着自己的小腹道:“你也太瞧得起這孩子了。我聽說你把慧嬪的腳都打斷了,你的心可真狠。”
我笑道:“痛快麼?”
玉樞遲疑片刻,抿嘴偷笑:“痛快!不過我究竟也沒有怎樣,你大可不必——”
我哧的一笑:“慧嬪‘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穿窬之盜,是爲奸人,奸人者殺’,不過是一隻腳,實在是客氣的了。”
玉樞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我不懂,不過你以後再不能這樣了,萬一出事,我心中不安,也沒法和母親交代。”
我緩緩道:“父親已經不在,母親和弟弟都在外面。宮中艱難,只有我們姐妹相互扶持。我不許任何人離間我們,也不會給他們第二次機會。”
玉樞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明白,從此以後我都聽你的。”說罷拉過我的右手放在她的小腹上,笑道,“他還那麼小,就救了他姨娘的性命,姨娘將來可不能待他不好啊。”
玉樞還只有兩個月的身孕,肚腹平平,但我的手指一沾上她的裙子,便覺聖潔無比。我這樣一雙沾滿血污的手,只怕會折了這孩子的福氣。他尚在母腹之中便險遭暗害,焉知不是我行惡太多的緣故?於是手指稍觸即回:“你放心,三個甥兒裡,我自然最疼這個。”
玉樞嘻嘻一笑,隨手塞了一塊綠豆酥在我口中。如此說笑之間,一切不快都煙消雲散。
玉樞問道:“我和你自小在一處,我竟不知道你還會點銃,你是幾時學會的?”
我笑道:“那一日我去白雲庵,命小錢回家去拿火藥火繩和鐵彈子。拿回宮來才發覺,我還沒有學過,宮裡也不能弄出大聲響。我只得命小錢把我打扮成一個小內監,跟着他混出宮,回家找雲弟教我的。足足練了大半日,卻還是打偏了一顆。”
玉樞撫胸道:“你打她的時候,自己不怕麼?”
“怕!”說着笑意轉冷,“怕打不中,白白墮了自己的威風。”
玉樞笑道:“宮裡人都說,以爲你是塊木頭,誰知竟是暴炭。”
我笑道:“木頭可以燒成炭,本來也沒有分別。不過陛下已經把火器都收走了,以後我便是想爲你出頭,也不能了。”
玉樞道:“我聽說他到現在都沒有去長寧宮看一眼。從前他待慧嬪並不是這樣的。”
我不以爲然:“姐姐倒替慧嬪擔憂?”
玉樞臉一紅,目有隱憂:“我擔心她做什麼?我只是想,他以後會不會也這樣對我。”
我柔聲道:“陛下不會如此對待姐姐的。”
玉樞道:“你又不是他,焉知他不會呢?”
我微笑道:“慧嬪心術不正,所以陛下才不理會她。姐姐好好的,陛下如何捨得?”
玉樞扭頭望着窗上搖曳的花樹影子,目光如秋雨蕭瑟,彷彿憶起了從前驟失專寵的日子:“他若能想起我來,自然不會這樣待我。倘若他忘了我呢?宮裡的女孩子這樣多,一個比一個年輕貌美。而我,竟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雖是殘酷,我卻不得不說:“我知道姐姐曾經歷專寵,可他畢竟是帝王——”
玉樞笑意酸澀:“從前在家聽你念詩,最愛的一句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帝王,自然不可能‘一心’了。”
我笑道:“別說帝王,便是普通男子,也不能‘一心’。”忽然想起綠萼今早的話,“不過,陛下知道姐姐最深情,所以會一直待姐姐好的。”
玉樞一怔:“深情?”想了想,忽而自嘲地一笑,“是呢,和昱妃、穎妃相比,哪怕只和慧嬪比,我都只是一個沒用的人。‘深情’……我大約只有這個了。”
我搖起扇子,驟然撲起一團涼風在她落寞的眉宇間:“姐姐錯了,世上最難辨真僞的便是‘情’,姐姐的一片深情,只管十分、二十分的拿出來好了。”
玉樞搖頭道:“我不明白。難道別的妃嬪都沒有真情麼?”
我微笑道:“昱妃淡薄,從不爭寵。穎妃驟失權勢,我瞧她的心早已不在後宮了。慧嬪居心不正,一心爭權奪利。姐姐以爲,她們真的有情?”玉樞低着頭沉吟不語,我又道,“姐姐的深情正是有別於其他妃嬪的最可貴之處。”
玉樞嘆道:“那又如何?”
我笑道:“姐姐既然‘傾心’,何不‘傾盡心力’?”
玉樞怔怔地看着我,委屈得幾欲落淚:“難道我還沒有傾盡心力麼?明明是他不能一心一意地待我。”
我笑着拭去她眼角的淚痕:“姐姐的委屈我知道,不過姐姐何不聽我說完再分辯?”
玉樞一把奪去我手中的帕子,側轉了身子道:“你又沒有嫁過人,如何來教訓我?”
南窗的日光照亮她嬌美的容色,也照亮滿目揮之不去的哀愁與幽怨。我忽然後怕起來,倘若我稍稍心智不堅,如今的我恐怕與玉樞一樣,將珍貴而有限的感情都消磨在無盡的等待與哀怨之中。我扶着她的背道:“古人云:‘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24]情也是,情不患不真,不患不深,卻患由愛生怨,恃恩成恨。”
玉樞喃喃道:“由愛生怨,恃恩成恨……”
我微微一笑:“姐姐既心甘情願地嫁給他,便歡歡喜喜的一心只對他好便是了。”
玉樞站起身,回身坐在榻上,看也不看我:“我自然是一心一意,但他並不是。還要我怎樣呢?”
手心驟然一空,指尖還有她髮絲的柔和觸感和淡淡的香氣。我嘆道:“傻玉樞,你入宮的時候難道不知他妃嬪衆多麼?明知求不來,何必強求?”
玉樞抄起榻上的一柄摺扇大力地扇着,似乎要拼命趕走淚意:“我知道……卻還是不能不怨。難道你有什麼好法子麼?”
我在她的涼茶中放了一粒冰珠:“姐姐要知道,陛下並非待姐姐不好。姐姐如今衣食無憂,安享富貴尊榮,整日以心愛的歌舞爲樂,都是陛下賜給你的。”
玉樞蹙眉道:“這……如何能相提並論?”
我笑道:“宮外的普通女子,手足胼胝,一生操勞,和丈夫摔摔打打,吵吵鬧鬧地過一輩子。我只問姐姐,如此無趣的日子,姐姐喜歡麼?”
玉樞一失神:“‘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只要夫婦專心相守,哪怕窮些也無妨。”
我微微冷笑:“姐姐口是心非!”
玉樞不服氣:“我如何口是心非?”
我笑道:“姐姐若真羨慕那樣的日子,就會在長公主府嫁一個小廝或管家,像父親和母親那樣,整日操持家務,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姐姐不肯,是因爲姐姐想進宮。”
玉樞道:“我當初是想進宮做一個教習的。”
我笑道:“姐姐想做教習,是傾羨宮中的高貴富麗。姐姐嫁給他,是因爲真心愛慕。可見姐姐一心入宮,是爲一片深情,也爲富貴尊榮。”
玉樞紅了臉,無言可答,良久方含淚羞愧道:“如此說來,倒是我自己不配他一心一意待我。”
我忙道:“姐姐誤會了,我並非此意。我只是說,姐姐想要的陛下都已賜予,姐姐能給的也唯有‘真心’二字。姐姐富貴已極、一生無憂,正可奮起情志,隨心所欲,爲何還要患得患失?”
玉樞一怔:“你的歪理也太多。可是那究竟是不同的。”
我頷首道:“固然,榮華富貴和真心誠意是不同的,但不同,卻不見得不能等量齊觀。況且……”我口角漠然一揚,“就算你付出了真心,旁人也並無領情的必要。所以何必執着於所謂真情的回報?”
玉樞嘆道:“你說的話,我要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