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愈加寒冷,炭火漸漸熄了,熙平喚了慧珠進來添茶添香,我則起身去東偏房看望父親。只見地上多點了兩盞燈,一個青衣老僧和一個小沙彌盤坐在蒲團上合十唸經。唸經的聲音不徐不疾,低沉細密,像一個從容不迫的夢境,將父親生前所有的苦痛與不甘都化爲烏有。青玉念珠在琉璃燈下縹緲如絮,驀地在指尖一輪,滴的一聲,如春雲驟起。父親睡得甚是安穩。
兩個小廝在門口侍立,女人們都候在屋外聽候吩咐。只見先前打呵欠的女人上前輕聲道:“大相國寺的高僧法寂長老在裡面爲朱總管唸經超度,請大人先不要進去。”
我點了點頭,奇道:“聽聞法寂長老佛法深湛,平時甚少見人,怎的三更半夜的卻來長公主府來念經?他是幾時來的?”
那女人道:“殿下和大人往西暖閣去不久,信王世子殿下便悄悄引了法寂長老進來。說是朱總管無故遭禍,總得有個得道高僧唸叨唸叨,使亡靈早登極樂。因大人在與殿下說話,所以沒有打擾。”
我嘆道:“他如何能請得動法寂長老?又是這時候來……”
那女人道:“奴婢聽世子身邊的小廝說,世子殿下平日裡常去大相國寺聽經,與長老頗有交情。且殿下發願在寺中後院起一座新塔,再拿出五百兩銀子齋僧,又許諾將信王府在城外的三十頃良田拿出來爲大相國寺增補產業,如此才賺得長老前來念經超度,天不亮便要回去的。”
我忙問道:“世子殿下現在何處?”
那女人道:“殿下另有要事,先回府了。說過一個時辰再派人來接長老。”
我甚是感動,胸中一股暖意沛然而生。忽聽身後熙平柔聲道:“世子對你的心,從未變過。他不能娶你,是有難處的。他的親事是孤爲他定下的,你要怪,就怪責孤,千萬不要怪他。”
我嘆道:“玉機不敢。”
熙平向屋內凝望片刻,目中柔情如珠光一閃:“詩曰:誰謂荼苦,甘之如薺。[2]他對你的情義便是如此。”她並沒有看我,似乎也並不是在說高暘。
我和她倚在門口望了好一會兒,直到慧珠來請,熙平方道:“這裡冷,還是回暖閣說話。”又對慧珠道,“這會兒都餓了,備一席素齋,待長老念過了經,請他用些。”
回到西暖閣,但見桌上擺着明火粳米粥和十幾樣清淡精緻的菜餚。我連忙浣手,預備服侍熙平用膳。熙平笑道:“你是宮裡的貴人,孤怎敢要你服侍,坐下陪孤一道用些。”
我瞥了一眼桌上一盤肥膩的鴨子,搖頭道:“玉機正在服孝,不敢用這樣豐盛的宴席。”
熙平道:“這是素鴨。這些都是素齋,是孤昨晚用剩下的,你不嫌棄,就坐下吃些。”
我心中一動:“殿下昨晚用的是這些?”
慧珠在一旁道:“昨天殿下聽聞朱總管歿了,當即命上素菜,不帶一點兒葷腥。只是大過年的,席面也不能太難看,就做了這一桌齋。殿下心情鬱郁,吃不下,連酒也沒有飲過。”我心中感激,屈膝深深一拜。熙平親自扶我起來,引我坐在下首。
一時飯畢。熙平感愧道:“你父親是個極細心極溫和的人,孤總以爲這樣的人是可以長命百歲的。如今這樣,都是孤慮事不周,害了他。”
她沒有說錯。然而我對她的怨就像當年在於錦素罷官之事上對史易珠一樣,雖有怨恨,卻也知道父親此番受罪是理之必至,勢之必然。他既走了這條路,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一抹淡淡的怨恨,只如晴空雲散,說不清是對她,還是對父親。
我忙道:“殿下何必如此——”卻見熙平幽幽一笑:“他初來府上的時候,我才只有十七歲,剛剛成婚不久,什麼也不懂。因他是驍王薦來的,我便讓他做了總管。那一年,他也不過二十二三歲。”
我一怔,問道:“父親從前也是驍王府的麼?”
熙平道:“你的生父卞經和你父親是生死之交。他二人俱因兵亂,父母雙亡,相依爲命,與人幫工爲生,受盡輕忽與屈辱。卞經爲人牧羊,採水邊蒲葦編冊書寫。你父親入山砍柴,擔束薪不忘誦讀,受盡衆人嘲笑。
“長大後,卞經從縣中獄吏做起,闢爲青州太守主簿,試守鄆城令,後爲驍王諮議參軍,領記室。你父親不願做官,便只在王府中做個逍遙閒散的門客。兩人常出入王府的內室後堂,是兄長的心腹幕僚。父皇立尚氏爲後、高思諺爲太子的第三年,卞經與你父親商定,倘若驍王事敗,必得有一人忍辱負重,圖謀後事。於是卞經留在了驍王府,而朱鳴便來了我的府中。又過了兩年,兄長被殺,高思諺喜愛卞經的才華,本擬禁錮兩年再外放爲官。但卞經只願一死,以酬兄長知遇之恩,最終以附逆問斬。他臨死之前,將你母女三人託付給你父親。自那以後,我和你父親便開始精心佈置,四處找尋可靠的幫手。第一個尋到的人,便是翟恩仙。”
我垂淚苦笑:“原來我的生父與繼父,都是逆黨。”從前我常想,爭權奪利,死生無怨。勝固可喜,敗亦無恨。生父根本不必追隨廢王,直到幽泉。
漢時樑王太傅賈誼,因樑王墮馬而死,鬱鬱而終,終年僅三十三歲。後世有嘆惋道:“顏回竟短折,賈誼徒忠貞。”[3]漢時賦家揚雄論屈原:“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4]是啊,遇不遇,命也,何必以性命相酬?
賈誼以憂終,償君臣之義,師生之情。屈原自沉,明君憂臣勞,君辱臣死。都是“用心於內,不求於外”[5]。旁人看來甚是無謂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卻是值得捨命的。就像翟恩仙爲了兄仇,爲了彌補自己的錯誤甘願赴死一樣。
原來竟是我錯了。
我嘆道:“翟恩仙的哥哥在軍中被大將軍處死,她報仇心切,所以甘願跟隨父親,是不是?”
熙平道:“不錯。翟恩仙的哥哥與人結仇,那人趁他睡着了,半夜裡糾集了一夥歹人,放火燒了料場。陸大將軍以爲他推諉塞責,不信他的申辯,便殺了他。翟恩仙那時只得十歲,卻挺身而出,殺了那些放火的歹人,因此被官府追緝甚急。你父親救了她,讓她託庇在一戶姓翟的人家中過活。過了一年,她入選宮女,從此成爲你父親在宮中的內應。”
我嘆道:“果然是一位奇女子。”
熙平道:“奚檜是你父親貧賤時的江湖朋友,後來同在王府爲客。六七年前,舞陽君喪夫,他便冒充術士混入府中,做了舞陽君的情人。小蝦兒便是他花重金收買的,所以一旦敗露,必須殺掉。韓複本是書生,家境頗豐,畢生所愛只是收藏與修補古籍。誰知當地有個惡霸瞧上了他藏書樓的地,便一把火燒了他的書樓。多年心血付之一炬,韓復悲憤交加,便提刀殺了此人。後被你父親贖出,淨身爲奴。”
我頷首道:“此人愛書,又有一雙修書的巧手,在文瀾閣當差也算適得其所。”
熙平微微一笑道:“他的確感激你的父親又給了他十幾年平靜的日子,讓他與書爲伴。如今他四人都死了,孤已成孤家寡人。好在大局已定,孤也再無遺憾。來日你爲官爲妃,還是退步守喪,都由得你。”
回宮麼?若我在宮中一直生活下去,也許將沒有勇氣再三抗旨。我若嫁給他,又如何面對他連喪三女一子的血海深仇?只有借父喪丁憂,纔有數年的喘息。這幾年間,高曜會離宮守陵,如此我在宮中亦沒有任何牽掛。
“玉機在宮中近五年,早已身心俱疲。再這樣下去,恐怕不過一兩年間就會隨父親去了。既然父親情願死也要成全玉機的意願,那玉機就如父親所願,出宮丁憂。”
熙平讚許道:“也好。今日正月初一,文武百官、王公妃主要在卯正時分入宮朝請。孤也該回去更衣了。”說着站起身,向東偏房深深望了一眼,“他爲孤捨命,孤絕不會讓他白白死去。”說罷她雪白的袖間騰起一股凌厲的寒香,頭也不回地去了。我送她出了院門,方纔迴轉。
小錢扶我回西暖閣,道:“天就快亮了,大人歇息一會兒。明日還有的忙碌呢。”於是回西暖閣歪了一會兒,醒來時窗紙已呈青白之色,天已大亮。
我正要開聲喚人,只聽得門外綠萼道:“奴婢拜見公子。”
一個少年生澀的聲音道:“我二姐在裡面麼?”是弟弟朱雲。
綠萼道:“回公子的話,長公主殿下才去沒一會兒,姑娘才睡了兩個更次不到。公子才從城外回來,還請回去歇息,待大人醒了,奴婢再去相請。”
朱雲不耐煩道:“我有很要緊的事情找二姐,現在就得說。”
忽聽玉樞道:“昨夜長公主殿下來了,玉機陪着說了一夜的話。你且去洗個臉,吃過早飯再來。”朱雲無奈,只得去了。
我起身喚了綠萼進來。小簡帶來的四個內監早捧過銅盆、手巾、菱花鏡等物,垂首恭立。綠萼從銀盤上取過白玉疏齒櫛:“姑娘,纔剛公子來過了,說有要緊事尋姑娘。”
我忙道:“把他的早飯端進來,和我一起用。”
綠萼向身邊的小內監使個眼色,那人立刻出去傳命了。片刻回來稟道:“棺木齊備,老大人已經移到靈堂上了。公子正在磕頭,說換過了衣裳就來。”
我問道:“法寂長老回去了嗎?”
綠萼道:“法寂長老天不亮就走了。”忽見她在鏡中仰起臉,對那四人道,“公公們且出去瞧瞧早膳好了沒有,還有大人的藥,務必看好了爐子,別熬過了時辰,早飯後一個時辰就要喝的。再者,請一位公公回宮走一趟,告訴芳馨姑姑,將妝臺上姑娘最喜歡的銀鐲子取來,現下服孝,用得着。”四人相視幾眼,只得放下東西,退了出去。
綠萼見門外無人,這才道:“法寂長老天不亮就被信王世子的兩個心腹小廝用車接走了。因世子殿下要朝請,所以不得親自來。這兩個小廝本來奉殿下旨意,要進來給姑娘磕頭的,因姑娘睡着,這才作罷。殿下命奴婢捎一句話給姑娘。”
我隨口問道:“什麼話?”
綠萼道:“殿下說,可趁此良機辭官出宮。”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拂去素裙上幾絲曲捲的長髮:“出宮又如何,不出宮又如何?”
綠萼自鏡中看着我,怯怯道:“奴婢以爲,殿下說得有道理。姑娘出了宮,就不用整日對着聖上了。且……”她欲言又止,終是咬了咬脣,鼓足勇氣道,“且他身邊的美人那樣多,過個三兩年,就會忘了姑娘。姑娘來日便能嫁給世子殿下了。”
我啪的一聲將白玉櫛拍在桌上,綠萼身子一顫,忙跪了下來,垂頭不語。我冷冷道:“這話是他讓你說的,還是你自己要說的?”
綠萼道:“奴婢……奴婢是真心這樣想的。奴婢覺得,殿下待姑娘真的很好。”
我哼了一聲道:“我若出宮後可以嫁給他,他現在也不會另娶旁人了。”綠萼擡起頭,茫然無語。我扶她起身,嘆道:“這樣的話以後休要提起。”
綠萼站起身,慢慢梳着頭髮,不敢再發一言。昨夜自從宮中出來,便一直披頭散髮。經此一夜,髮梢糾結成一團,再難理清。然而我的心,卻和窗紙一樣,越來越亮。良久,綠萼道:“世子殿下說朝請回來,他還要來拜祭老大人,姑娘可要見一見麼?”
我搖頭道:“我要歇息了,誰也不見。他既然要來,就把芳馨姑姑送出來的白玉珠備好,替我還給他吧。”
【第三節 哀哀父母】
梳妝已畢,弟弟朱雲進來請安。十三歲的少年,已高我半頭。臉上的稚氣尚未全部褪去,神情卻甚是堅毅。他大步走進暖閣,深深一拜:“小人朱雲拜見大人,大人萬福。”
我含淚扶他起身,細細端祥。但見他一臉風塵倦色,臉上幾道皴裂的細紋,肌膚粗冽乾冷。他熾熱明亮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雙目如清晨幽谷,油然蒸出一層霧氣,“二姐,你瘦多了,臉色也不好。”
我拉起他的手,欣慰道:“你長高了,也很健壯。可以獨力辦事,爲母親分憂了。天天在外面騎馬,可辛苦麼?”
朱雲道:“二姐怎知我天天騎馬?是母親和大姐寫信告訴你的麼?”
我微微一笑,翻過他的掌緣道:“何須母親說?你背闊腰挺,膚色黝黑,說明你常在室外打熬筋骨。你雙腿外曲,這是你常年跨馬,雙腿夾住馬身的結果。你的左手的虎口、五指、掌心至掌緣都有厚厚的繭子,這是大力勒繮所致。你右手的掌緣觸手粗糙,只有薄薄一層老皮,說明你右手並不經常抓繮繩。那麼你的右手必是執兵器。是什麼兵器?”
朱雲目光一閃:“他們都說宮裡的朱女丞斷案如神,果然一回家來便將小弟當犯審。如此小弟倒要考考二姐,小弟平日在馬上都用什麼兵器?”
我拿起他的右手細細看了半晌,道:“你用的是銃棍。”
朱雲奇道:“二姐怎知我用的是銃棍?”
我輕輕撫着他的手心,心疼道:“你的手心到手背有一圈稍稍白皙,並有勒痕,這是因爲你用布條或皮帶纏過。而你手心有輕微的紅腫脫皮,這是被燙傷的痕跡。只有火器纔會發燙,以至於你要用布條纏住手掌來拿。我知道火器廠有一種銃棍,長六尺五寸,重十斤,上身細直,下身鐵連心,外用竹藤漆包裹,射程一百餘步,可連發兩彈,步兵騎兵皆可使用。將彈子發出後,緩則裝彈,急則作悶棍使用。而那時銃管常常還有些熱,但銃柄並不會熱。但是你常常將銃倒轉,拿着銃管用鐵柄擊打敵人,久而久之,手中肌膚輕則紅腫脫皮,重則疼痛潰爛。是不是?”
朱雲極力掩飾驚奇之色:“二姐竟知道我倒拿銃棍。”
我微笑道:“銃棍的鐵柄上包着竹藤漆,一是防滑,二是防熱。你何苦要倒着拿?”
朱雲臉紅道:“那鐵柄重,倒着拿這麼一下——”說着右手嫺熟地一揮,一股勁風撩起我的碎髮,“像鐵錘一樣,比當棍子使有用。”
我搖頭道:“這銃棍在製造之初,便考慮過前後分量,自然是當棍使順手。”
朱雲不屑道:“我有的是力氣。只要有力氣,不論當棍使還是當錘子使,不都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