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雲閣回到漱玉齋,早過了掌燈時分。晚風忽然便有了和暖潮溼的氣息,似讓人措手不及的年少心事,甜蜜而空虛,無聊又煩惱。鞦韆空蕩蕩在風中亂晃,撞在架子上篤篤地響,像晚膳後瑣碎散漫的談話,卻能觸動心絃。一顆空洞的心就像這架無人的鞦韆,一有風吹草動便不能安穩。我走過去,坐在鞦韆架上吹風。
綠萼道:“姑娘一會兒還要去書房麼?”
我搖頭道:“你去屋裡泡壺好茶等我。先下去吧。”綠萼帶着那兩個隨行去出雲閣送禮的宮人退了下去。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直到身上有些涼了,這才起身。忽聽有人笑道:“難得你今晚不去書房,竟有閒工夫坐在這裡發呆。”
擡眼一瞧,卻是玉樞俏生生地立在鳳尾竹叢旁笑吟吟地看着我。青絲半挽,鬢髮低垂,一身月白緞子披風映着橘色燈火,顫巍巍如淺碧竹葉點在她的肩頭。我忙上前行禮:“姐姐怎麼來了?”
玉樞道:“我哪日不派人來看?你總不在。我聽小蓮兒說你午間去粲英宮了,又聽芳馨姑姑說晚膳後你又去看龔大人了,想着你今晚也許得空,這纔敢來瞧你。”
我笑道:“本該早些去看姐姐,都是我不好。”說着親自提起鞦韆架旁的宮燈引玉樞進了玉茗堂。
獻茶已畢,我笑道:“姐姐若不忙回去,我們姐妹對奕一局如何?”
玉樞笑道:“你又不愛下棋。以前在家還輸不夠麼?我看你作畫便好。”
玉樞除下披風,內裡穿水色襦衫,白綠羅裙,甚是淡雅。我笑道:“也好。姐姐今日真有‘水綠天青不起塵’[157]之風,姐姐就坐在那裡,待我慢慢畫來。”於是鋪紙研墨。
玉樞隨手取過丫頭丟在榻上的繡了一半的絹帕,低頭穿針。直繡完了一片薄荷葉,似隨口問道:“聽聞妹妹在定乾宮看奏疏很辛苦,常常很晚纔回宮。”
綠萼正研墨,聞言墨條一滑,漆黑濃稠的幾點濺在書案上。我取過溼巾,不動聲色地將墨點拂去:“積下的功夫太多,每天至少要看五十篇。有時文章長一些,或者多看幾篇,不知不覺就晚了。”
玉樞手中的繡花針細如毫毛,一如她小心翼翼的試探,無聲無息卻又尖利異常:“妹妹一心國事,大約還不知道,宮裡有好些議論……”
我頭也不擡:“長日無事,自然喜歡議論,隨他們去好了。”
玉樞點一點頭,緩緩道:“嗯……但妹妹還是小心些好,況且太辛苦了於自己身子也無益。”
我笑道:“這我卻無法答應姐姐了。看不完五十封,到天亮也不能歇息。”
玉樞訥訥道:“天亮……”
我放下筆,坐下飲一口茶,笑道:“姐姐是怕我睡在龍牀上麼?”
玉樞身子一跳,頓時雙頰通紅。她丟下絹帕,將被繡花針扎出血的左手中指含在口中。小蓮兒哎呀一聲,正要上前查看,我正色道:“綠萼和小蓮兒都下去!”兩人相視一眼,斂聲屏氣躬身退出西廂。
玉樞心虛,側頭不敢看我。我就在書案後面坐着,施施然看着她。良久,方微微一笑道:“姐妹之間,姐姐有話就直說好了。”
玉樞深吸一口氣,終於鼓起勇氣道:“你……會不會?”
我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玉樞有些焦急:“你怎會不知道?”
我笑道:“我不知道,也不敢向姐姐保證什麼。姐姐還要問麼?”
玉樞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流下委屈的淚水:“可是那天你明明說……‘不會貪戀’……”
我冷冷道:“我不會貪戀,卻也不能保證。”玉樞似不明白其中的分別,有些茫然無措。我稍稍緩和了口氣,又道:“‘士不事其所非,不非其所事’[158]。姐姐明知帝王不能專情,還義無反顧地進宮,我還以爲姐姐已經想通了。姐姐難道從沒有想過,你我姐妹共事一夫?”玉樞瞪大了通紅的眼睛說不出話。我搖了搖頭,惋惜道:“姐姐連這個都沒有想過就進了宮,今日纔來問我是不是遲了?”
玉樞垂頭半晌,忽而拭淚長嘆:“是我不該問的。是我自取其辱。你若喜歡他,就嫁給他,大可不必不清不楚的,惹人非議。”
我微微一笑:“自取其辱?姐姐言重,這不過是姐妹之間的悄悄話,直白些罷了。既然姐姐說起非議,旁人如何議論我理會不了,我嫁不嫁、嫁給誰,卻是誰也不能左右。”
玉樞愕然道:“咱們女子,如何能自己做主?難道聖上和母親也不能做你的主?”
口角微微牽動,有回望千山萬水的蒼涼笑意:“玫瑰雖好,刺兒尖,忍得住疼才能摘到。既得其利,必承其弊。姐姐若經過我這一遭,也能自己做主。”頓一頓,恍然一笑,“姐姐入宮的事,可不是自己做主的麼?”
玉樞喃喃道:“既得其利,必承其弊……我原本只是盼望這‘弊’不要來自自己的親妹妹,究竟是我癡心妄想了。”
玉樞當下的煩惱只在男女之情、牀笫之間,雖然令人失望而又萬分無趣,終究無傷大雅。畢竟當年入宮是她心甘情願的,這煩惱怨不得任何人。可是她至今不知,她的“心甘情願”是被熙平長公主牢牢捏在手心裡的被縫了翅尖的黃鶯兒,它嬌憨柔婉的姿態和真心實意的吟詠,都不過是博取帝王耳目的玩物罷了。因爲這件事,當年我深怨熙平。可如今……呵,如今讚美這隻黃鶯兒的虛僞掌聲中,也有我沾了鮮血的雙手所迸發出來的。
被人操縱而不自知,纔是玉樞一生最大的悲哀和幸運。然而“天道遼遠,何必皆驗”[159]?我的冷酷與決絕若能使她坦然固然是好,若不能,在孽緣情海中沉浸一生,於她也未嘗不是好事。說到底都是小事罷了。
臨睡前,芳馨問我:“姑娘從前對婉妃娘娘甚爲耐心,今夜怎麼……”
今夜雖只是作畫,卻覺比在小書房看那些顛三倒四的文章更累。我扭着枕邊的長髮,直勾勾望着灰濛濛的帳頂:“哄着她勸着她,發誓永遠也不會覬覦她的夫君,永遠不會沾染龍榻,有何難哉?就怕她今晚好了,明天聽見我在小書房中待到子夜,又要胡思亂想。不如教她明白,讓她徹底死心來得好。”
芳馨略略思想,倚柱嘆道:“也是。姑娘自回宮來,也柔聲細語地勸了娘娘好些,究竟不如當頭棒喝來得果斷。”
我笑道:“‘小惑易方,大惑易性’[160]。我也只能解她的‘小惑’罷了。”
芳馨笑道:“什麼大惑小惑的奴婢不懂,只望娘娘能明白姑娘的苦心,從此姐妹和睦就好。”
我安然合目:“我的苦心……只要她平安便好。”
數日後的一天深夜,我從小書房出來,正要從儀元殿後角門出去,忽聞靜謐的夜色中有人說話。於是提了宮燈,穿過黑漆漆的儀元殿向南,在半開的泥金菱花隔扇前站住。但見空蕩蕩的宮苑中,李演挽着琉璃風燈恭立在東北角,皇帝脫下長衣披在一個女子的肩頭,伸手將她攬入懷中。那女子側過頭,莞爾一笑,漫天星光陡然失色。
綠萼悄聲道:“是婉妃娘娘。”
我悄無聲息地退了兩步,垂頭看見光溜溜的金磚地映出我模糊的身影,模糊的目光穿過昏沉沉的燈火居高臨下地審視着自己,無限孤清。裙裾起伏,無聲飛躍靜如湖面的金磚,綻出潔白的鬼火,闃然消失在九扇雲龍雕花大屏之後。
出了定乾宮,綠萼方敢出氣:“這大半夜的,陛下還陪着娘娘看月亮,可真有閒情逸致。”
我笑道:“小時候在家,姐姐就喜歡風花雪月,只是我不大愛搭理她。如今有夫君陪着。這本就是姐姐想過的日子,她也應該過這樣的日子。”
【第三十七節 悾悾不信】
午歇起身有些遲了,正匆匆忙忙下樓,卻見芳馨引啓春進了玉茗堂。我又驚又喜,忙上前見禮,攜起啓春的手笑道:“姐姐今日怎麼進宮來了?”
啓春身着象牙白交領窄袖長衣,只挽着螺髻,正中簪着一顆大大的明珠,愈顯華貴而幹練:“才從濟慈宮出來,本來要去永和宮看邢表妹的,想着你這會兒大約剛起身,再晚便瞧不見你了。都走到益園了,又折回到漱玉齋來。看來你正要出門,我來得正好。”
邢表妹?是呢,多年來我已習慣了“昱嬪”和“昱妃”這兩個稱呼,幾乎忘記邢茜儀是啓春嫡親的姑舅表妹。這一對錶姐妹卻嫁給了叔侄。我忙引她進了西廂,一面笑道:“姐姐既然來了,我便不出門了。”於是吩咐獻茶,又笑問,“姐姐是和世子殿下一道進宮請安的麼?”
啓春道:“世子就要去西北軍中整飭屯田之事,今日是進宮來向太后辭行的。現下他去了定乾宮面聖,我便在宮中四處逛逛。”
我親自從花鳥紋填漆茶盤中捧了茶出來,笑問道:“這一回姐姐會和世子一道去西北麼?”
啓春微微一笑,不徐不疾道:“我不去西北。待世子從西北迴來,便會將我休了。”
我大驚,雙手一顫,茶水頓時濺溼了我的衣袖。綠萼也捧着茶呆在當地。自開國以來,何曾聞得王公世子休妻的事情?啓春忙接過茶盞,關切道:“妹妹有沒有燙着?”
我揮一揮手,令綠萼下去,平息了好一會兒才又問道:“姐姐是自行求去的麼?”啓春道:“一出國喪,他便又往田莊上尋劉氏去了。他的心不在府裡,強留也是無用。不錯,是我讓他休妻的。”說着微微苦笑,“本來我有些試探之意,想不到他一口應允。”
我震驚之餘,有一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終是嚥了下去。不,高暘不是這樣的人。
啓春默默打量着我,好一會兒才道:“妹妹怎麼不說話?”
我思緒紛亂,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又嘆道,“元旦那日,我不該慫恿姐姐去試探世子。是我錯了。”
啓春笑道:“這怎能怪妹妹?其實也不全然是試探,我本來也不想做這個世子王妃了。”她淡淡一笑,語氣波瀾不驚,彷彿在說別的女子。
我問道:“現下姐姐有何打算?”
啓春道:“本來是要即刻休妻的,奈何王妃不準,只得暫緩。不過我不會再住在王府中了,王妃準我先回家陪伴父親。”
我嘆道:“姐姐當真會回家麼?”
啓春笑嘆:“知我者莫若妹妹。回家也是無趣,且對着父親也甚是窘迫。父親也沒有衰老到需要我日日陪伴在身邊。我想出京去走走,遊歷些日子,妹妹以爲如何?”
我定定地看了啓春半晌,但見她眉宇舒展,不見一絲愁容,我這才略略放心:“遊歷些日子也好。只要姐姐高興。”
啓春笑道:“聽說周貴妃出宮後在外行俠仗義,民間頗聞她的傳說。如今我也可效仿一二了。”
我卻笑不出來:“不知姐姐打算幾時走?”
啓春道:“過三五天我便會出京,今日來也是向妹妹辭行的。”
我又吃了一驚:“這樣快!”
啓春睨我一眼,展開期待而篤定的笑容:“爲了這樁不諧的婚姻,耽擱了三年至多,是我優柔寡斷。現在既下了決心,便看什麼都覺得慢吞吞的不痛快。出京之事,自然越快越好。”
對高暘,我也曾有痛下決心的一刻。當時未嘗不痛,回頭看也不過如此。這樣想着,我似乎該爲啓春感到高興,又爲自己感到欣慰。我雙手舉茶,懇切道:“如此,玉機祝願姐姐順心如意,平安歸來。”
啓春抿着茶水笑道:“難道不是早日歸來麼?”
我一怔,不覺微笑:“姐姐愛去多久就去多久。江山萬里,可緩緩歸矣。”
大約是我的錯覺,啓春的眼中浮起一絲疑色,泯然於南窗下的日光之中:“妹妹這樣說,倒像是趕我出京一樣。”
我笑道:“怎會?我也想像姐姐這樣自由自在地四處走走,卻是不能。姐姐不知道,我心中有多羨慕。”
啓春搖了搖頭:“如今我是個棄婦,妹妹也羨慕麼?”
我坦然一笑:“《易》曰:‘無平不陂,無往不復,艱貞無咎。’[161]姐姐是‘棄婦’,此爲艱;但‘夫婦之道,有義則合,無義則離’,姐姐自行求去,不失其義,故‘無咎’也。這一卦卻是個泰卦。姐姐超然,豈會在意世人的眼光?”
啓春一怔,垂下頭微有愧色:“我忘了,妹妹是有大胸襟的人。剛纔恕我不該這樣問。”
我笑道:“多年姐妹,姐姐不必在意。”
啓春聞言釋然,自笑自嘆:“自幼讀慣聖賢書,在男女之情上,卻還看不透,當真無用。”
心中泛起一絲古舊的柔情,我淡淡笑着,對啓春,對玉樞,也是對當年的自己:“姐姐曾以真心相待,有些企盼也甚是平常。有企盼,纔會看不透。”
啓春眸色一動,問道:“那麼妹妹呢?妹妹現下固然安穩,難道就沒有對誰有些企盼麼?”
我搖了搖頭,坦誠的口氣略帶哀涼,這哀涼也使這坦誠愈加可信:“姐姐知道的,玉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女寵。如何敢有企盼?只望兩年後能平安出宮罷了。”
啓春道:“當年我曾勸你嫁給他,可事到如今,你也沒嫁,看來是別有打算。當年我自以爲是,有些多話了。”
我微笑道:“當年姐姐那樣勸我,是爲我着想,我知道。這些剖心之語,非知己不能明言。”
啓春笑道:“妹妹不怪我多話便好。說來我們女人也是可憐,一輩子好不好都在男人身上。許多男人並不值得託付一生,卻又不得不嫁。妹妹不做妃子也好,終是有個抽身退步的餘地。‘人生稟命兮,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餘何畏懼兮?’[162]”
我笑意深沉,感激道:“‘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163]。如此而已。”
啓春笑道:“正是這話。”說着飲一口茶,又道,“對了,妹妹遇刺之事可查出真兇了麼?那搭救妹妹的英雄可尋到了麼?”
我笑道:“那日御史中丞施大人和掖庭令李大人一道進宮來說了此事,刺客李九兒和她的同黨柴氏與陸府有些干係,旁的也沒有了。”
啓春沉吟道:“李九兒?陸府?莫不是……不,當時妹妹在景靈殿拜祭陸皇后,真要報仇行刺,陸府也不應該挑在那個時候,豈非對皇后大大地不敬?”
我微微一笑,緩緩道:“姐姐言之有理,所以此事與陸府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