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曲肱枕臂,依舊合上雙眼:“武姜是齊國公主,嫁給鄭國的鄭武公,生了兩個兒子。因生長子時難產,所以起名寤生。鄭武公欲立寤生爲嗣,武姜卻偏愛小兒子叔段。寤生即位,就是鄭莊公。叔段厲兵秣馬,來攻打鄭莊公,武姜便做了叔段的內應。”
芳馨一驚:“都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怎能如此厚此薄彼?”
我笑道:“大約是因爲寤生使武姜難產的緣故吧。可惜叔段不得人心,封地的人背叛了他,他逃到鄢地,又被哥哥擊敗,後來死在共地。鄭莊公將母親武姜軟禁在穎城,發誓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幸而潁考叔從中周旋,這才母子和好如初。”
芳馨怔怔道:“真的會和好如初麼?何況這‘初’,其實也並不好。”
我笑道:“誰知道呢?反正史書上是這樣寫的,歷代讀書人也就這麼信了。畢竟武姜只剩了這一個兒子可以依靠,還是春秋一霸,也許她是真的悔悟了。”
芳馨許久沒有說話,手中的紈扇也停了下來。珠簾低垂,日光如煙如霧,星星點點的落在簟上,身上竟隱隱有了汗意,我不覺張開眼睛:“姑姑?”芳馨驚醒,忙又動了起來。我笑道,“姑姑似乎很有心得。”
芳馨的臉一紅:“奴婢有個不好的念頭,不說也罷。”
我笑道:“姑姑不說,怎麼知道這個念頭是好還是不好?”
芳馨細細想了片刻,似在羅織語言:“都說是母子天性,武姜卻偏偏幫小兒子殺大兒子,可見她心中是極其厭惡鄭莊公。雖然最後與鄭莊公和好,恐怕只是迫於形勢。既然情勢威逼可以換來所謂的母子親情,那麼權位、金錢,也是可以的吧。”
我靜靜回味片刻,嘆道:“孝悌之情乃聖王治理天下的根本,姑姑小心禍從口出。”
芳馨立刻心領神會:“是。那麼竇皇后又是誰?”
我續道:“竇皇后是漢文帝的皇后,生景帝劉啓和樑孝王劉武。樑王深得兩宮寵愛,常與兄長景帝同乘。竇太后希望景帝百年後將皇位傳給樑王,再由樑王傳給景帝的子孫。”
芳馨笑道:“這天下的太后,恨不得自己的兒子各個都做皇帝。”
我幽幽嘆道:“春秋時宋宣公臨死時不傳位太子與夷,卻傳給了弟弟和,也就是後來的宋穆公。宋穆公死時,便想將君位還給與夷。大臣孔父卻說:‘羣臣都想立您的兒子公子馮。’宋穆公卻堅持傳位給了與夷,這便是宋殤公。後十年,華督攻殺孔父嘉,弒殺宋殤公,迎立公子馮,便是宋莊公。”[87]
芳馨道:“這宋穆公倒不負哥哥。”
我笑道:“宋穆公有兒子,卻堅持傳位於哥哥的兒子,殊不知這兄弟情義就是國家的禍亂之源。宋穆公尚且是有良心的,那樑武王真的會依照竇太后所言,百年後將皇位傳回給景帝的子孫麼?即使傳了回去,又會不會如宋殤公一般,都難說得很呢。”
芳馨感慨道:“婦人之私心,是國家之亂源。”
我笑道:“此事竇太后一個人說了不算,漢景帝又含糊不應,竇嬰和袁盎卻是極力反對。爲此,竇嬰被逐出竇氏宗譜,袁盎被樑王的刺客暗殺了。朝廷追查到樑王王宮,在樑相軒丘豹和內史韓安國的勸說下,樑王才交出兩個主謀——公孫詭和羊勝的首級。後怕做皇帝的哥哥仍不原諒他,朝請時也不敢公然入京,只乘了布車帶兩個騎兵悄悄進城,藏在姐姐竇太主劉嫖的家中。漢使迎不到樑王,竇太后便大哭道:‘帝殺吾子!’景帝又怕又憂,不知所措。樑王見時機成熟,便伏斧鑕於闕下謝罪,於是母子三人‘相與泣,復如初’。然而景帝與樑王究竟是疏遠了,從此兄弟再不同乘。”
芳馨道:“果然並不能‘如初’。”
我淡淡道:“子貢曰:‘駟不及舌。’[88]口舌之爭尚且如此,何況是已經做出來的事,自然永遠也追不回。班固一面寫‘復如初’,一面又寫‘帝益疏王,不與同車輦矣’[89],也不知他是不是有意嘲諷竇太后與樑王。”
芳馨埋頭思忖,手下的風愈加幽涼:“太后提及這兩個人是什麼意思?”
“一個在長子在位時幫助幼子謀反,另一個妄圖爲幼子爭得儲君的名分,姑姑自去細想。”
芳馨的聲音極輕,含糊得像囈語:“太后難道想做武姜和竇後?”
我嘆道:“姑姑大約還不知道,昌平郡王被人連參了好幾本,其中一條罪名是通敵謀反,現在在蘭州城大獄中待審,施大人已經去了西北了。若蘭就是忽然得知此事,驚痛交加,難產而亡的。”
芳馨大吃一驚:“謀逆?昌平郡王如何會謀逆?他可是聖上的同母弟弟!是誰說王爺謀逆,可有憑證麼?”
憑證?回宮前我在仁和屯官道邊的酒肆中偶遇若蘭,便誘問出昌平郡王與一位西夏將領交往甚密的事。雖然我從未向旁人提過,但此事在西北早已不是秘密:“通敵的罪證確鑿,無可抵賴。是不是謀反,卻是聖上說了算。”
芳馨默然,似陷入久遠的回憶。我幾乎都要睡着了,才聽她緩緩道:“聖上對王爺一向苛刻,王爺卻從不服軟。從前王爺在西北貪圖敵將的金輦,聖上就很生氣。賴夷思皇后周全,總算只是降爵,王爺終究沒有認過錯。後來在於姑娘的事情上,聖上又大大惱了王爺,連王爺在京中過新年也不許。王爺三年沒有回京,爲此太后深怨。所以這些年兩宮一直不冷不熱的……”說着音調微顫,“莫非太后真的要幫昌平郡王——”
我輕哧一聲:“昌平郡王若要謀奪皇位,現成有四條路可選:起兵、弒君、挾制太后廢帝、太后自願廢帝,姑姑說昌平郡王會走哪條路?”
芳馨忙抄起枕邊的帕子掩住我的脣:“姑娘瘋了麼!什麼弒君、廢帝的,這些話如何能說出口?!”
我撥開她的指尖,笑道:“姑姑不妨先回答我。”
芳馨道:“這……奴婢如何懂得?”然而終究不敵自己的好奇,壓低了聲音問道,“姑娘說呢?”
我淡淡道:“廢帝?太后廢不了。弒君?昌平郡王沒機會。即便成功了,名不正言不順,這皇位他坐不穩。”
芳馨道:“如此,唯有起兵了。王爺久在軍中,想必會有人擁戴的。是了,姑娘不是說大角星有兵相麼?莫非就是應在昌平郡王身上麼?”
我幾乎沒聽見她在說什麼,心思早已飛遠。待了好一會兒,方冷笑道:“其實還有第五條路的,就是婁後之路。”
芳馨恍然道:“婁後是誰?”
“婁皇后……”小時候看到婁皇后的故事,深爲她的知人之明和堅毅果決所折服,又欽羨她與夫君的恩愛綢繆、甘苦與共。長大了深想一層,高歡素來沉穩、喜怒不形於色,他的幾個兒子卻酷虐不堪,這性情焉知不是來自於他們的母親?“竟比作婁皇后麼?那是非殺不可了。”
【第十八節 不有君子】
話自我口中輕飄飄地逸出,整個西廂都籠上一層淡淡的清冷肅殺之意。彷彿有風自角落盤旋而起,吹起白瓷碗中的焦黑的紙屑。芳馨似聽清楚又似沒有聽清楚,想問又不敢問。
我嘆道:“我猜,聖上忽然起意去景園,就是不想太后聽見昌平王爺被彈劾和下獄的消息。”
芳馨一驚:“如此說來,是太后突然知道王爺獲罪下獄,以爲聖上要處死王爺,所以母子兩個才爭吵起來麼?”
“從前王爺無論如何犯錯,聖上也只是斥責,至多降職削爵,過後仍舊重用。下獄,這還是頭一回。太后怎能不急?”
芳馨道:“如此說來,太后越是着急,聖上就越是賭氣,一氣之下便搬了這三位皇后出來。”
我嘆道:“前兩位倒也罷了,這婁後可非比尋常。婁後是北齊神武帝高歡的皇后,是高歡貧賤時的原配,甚得高歡的敬重。說起來,倒是一個傳奇女子呢。”
芳馨推一推我的肩,笑道:“姑娘就別賣關子了。”
我失笑,索性坐了起來:“婁氏,名昭君。是贈司徒婁內幹之女。少年時聰明美貌,名門望族爭着上門提親。但她偏偏看中當時在城牆上服役的高歡,驚歎道:‘此真吾夫也。’於是讓婢女前去致意,又出私財,令高歡到府裡提親。婁氏的雙親本不同意,見女兒堅持,只好允諾了這門親事。高歡後來傾產以結豪傑,婁後一直參與謀劃,家中事無大小都取決於婁氏。婁氏生養甚多,有六男二女。”
芳馨驚歎不已:“這樣多!?不過,生養衆多才說明夫妻恩愛,就好像當今太后和周貴妃一樣。那高歡有侍妾麼?”
我笑道:“身爲帝王,怎能沒有侍妾?只是神武帝十五子,婁氏一人就生了六子。史書中說她待諸姬之子視如己出。”
芳馨抿嘴一笑:“當真?”
我笑道:“史書這樣寫,我便這樣讀。至於這後面的實情如何……那些妻妾之爭、嫡庶之別,比起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微妙得不值一提。”
芳馨有些不以爲然:“她能青史留名,不過是因爲她嫁給了皇帝又生了皇帝罷了。”
我笑道:“別的皇后也許是這樣,但婁後絕不是。一來高歡靠婁後的嫁資起家,二來高歡的大志,亦是婁後的大志。正因胸懷大志,方能拋開雜念,克己隱忍,恩被內外。”
芳馨沉吟道:“拋開雜念……”
我笑道:“有一次婁後夜產龍鳳胎,遇到難產,情況危急,左右想稟告高歡。婁後卻說:‘大王統兵在外,怎能因爲我的緣故輕離軍幕?生死有命,回來了又能如何?’高歡聽說,嗟嘆良久。
“還有一次,高歡爲了北方邊境的安寧,正在猶豫要不要娶柔然公主,婁後勸高歡道:‘國家大計,願不疑也。’後柔然公主進了門,婁後避正室讓公主。高歡十分慚愧,親自向婁後謝罪,婁後卻說:‘小心公主發覺,願大王與妾斷絕往來,切勿顧念。’”
芳馨張口結舌:“待自己心狠的,待旁人恐怕會更加狠辣決絕吧。”
恍惚之間,彷彿聽見我和高暘的聲音如遊絲縈繞。“殿下待自己當真狠心。”“我不想等死,只能以死求活。與其等他處死,不若自己尋死。”是呢,高暘對吳省德、對喬致、對佔據藍山縣的南蠻、對智妃、對西夏戰俘、對李元忠的侍妾,甚至對啓春、對自己的母親又何嘗不狠心?
忽覺手背一片滾燙,卻是芳馨的手搭了上來:“姑娘……”
我幾乎能感覺到她手心的熱度似燭火一跳一跳,目光中充滿探詢之意。她畢竟還是希望能聽見高暘的消息。我忙收斂神思,微笑道:“姑姑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春秋時易牙將自己的兒子蒸了請齊桓公品嚐,豎刁自行閹割入後宮侍奉。所以管仲臨終前對齊桓公道:‘今夫易牙,子之不能愛,將安能愛君?今夫豎刁,其身之不愛,焉能愛君?君必去之。’[90]齊桓公先是答應了,後又將易牙和豎刁召回。齊桓公死後,齊國因易牙、豎刁等人大亂,再不復往昔日九合諸侯的雄風。”
芳馨笑道:“明明只聽‘一簍姜豆’的事情,偏偏連宋國和齊國的事情也一道聽了。”
我笑道:“世上的事,道理都是相通的。前人犯過的錯誤,後人往往無視,如此才又被後來的人一再聯想。其實……”我忽而心念一動,“於婁後來說,受困於女兒之身,唯有慧眼識英雄,才能進入更廣闊的天地。與其說是高歡借婁後的嫁資起家,不如說婁後借高歡獲得了江山。”
芳馨笑道:“這個說法倒新鮮。”
我又道:“夫婦之間,相敬相愛都容易,唯有相互成全是最難的。神武帝高歡與婁後,也算獨一無二了吧。”
芳馨笑道:“姑娘既說婁後寬待高歡的姬妾和庶子,那還有誰能讓她狠心相待呢?”
我笑道:“正要說到這個。婁後所生的六個兒子中,有四個做了皇帝。其中次子文宣帝高洋在位時十分暴虐,婁後的三兒子孝昭帝高演常常勸誡哥哥。有一次,高洋把前朝的宮女賜給高演,自己卻忘記了,酒醒後說高演擅取,親手把高演打成重傷,過了一個多月才漸漸好起來。高演從此再也不敢勸諫。婁後日夜哭泣,卻又無可奈何。”
芳馨道:“高洋爲何對親弟弟這樣狠。如此說來,聖上對昌平郡王是極仁慈的了。”
我頷首道:“是不是仁慈,的確要對比了才知道。高洋是出了名的荒淫暴君。屠戮前朝宗室,虐殺股肱大臣,肆行淫暴,姦污亡兄文襄帝高澄的皇后元氏,這還不算,他連自己的同宗姐妹也不放過。獸行堪比桀紂。”
芳馨道:“桀紂?他倒沒有做亡國之君。”
我冷笑道:“那是他死得早罷了。他身後的武成皇帝高湛與後主高緯,都和他一般荒唐,所以不到二十年便亡國了。他若活得長些,只怕亡得更快!高洋在位時,婁後一直提心吊膽,他一死,恐怕婁後還要拍手稱快呢。所以高洋之子高殷即位,婁後便和自己的三兒子高演一起,殺了輔政大臣尚書令楊愔等,廢高殷爲濟南王,立高演爲帝。”
芳馨嘆道:“婁後竟這樣憎恨高洋,所以也不顧惜孫兒麼?”
我淡淡道:“孫子畢竟不比兒子親。再說廢少帝而立長君,倒也不算太壞。然而說到底都是家務事罷了。後來鄴城出了天子氣,高演以爲應在濟南王高殷,便秘密鴆殺了他。”
芳馨倒吸一口涼氣:“姑娘是說……”
我點點頭,取過小几上的涼茶一口氣吞了下去,只覺胸腹間一墜,心也變得又冷又沉:“不錯,這第五條路,便是聖上駕崩後,太后廢孫子,立兒子。”
芳馨頓時笑了出來:“這如何可能?聖上正在盛年。”
我口角一揚,懶懶地又倒了下去:“武姜和竇皇后都是在長子在位時爲幼子籌劃,甚至竇皇后只是出於婦人溺愛幼子的天性,無理取鬧罷了。唯有婁後,哪怕在次子死後太子已經即位,也要爲心愛的三子奪取皇位。可惜,高殷死後,高演心中愧疚不安,不出數月也駕崩了。”
芳馨忙道:“那皇位傳給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