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甚是酸楚,明知昱貴太妃是無辜的,卻不能有一絲表露:“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若大理寺、掖庭屬覺得煩難,來尋玉機幫忙,玉機自當盡力。可若他們沒有開口,玉機便不能插手。還請郡主見諒。”
松陽道:“君侯不能悄悄地去查一查麼?”
我搖頭道:“先帝駕崩時,玉機重傷,十數日後方知曉此事,要查也已遲了。如今刺駕之事已過近五十日,恐怕查不到任何有用的證據。更何況,兇手邵奭在大理寺獄被嚴密看守,外人無從得見。即便他的證詞中有破綻,旁人也不得而知。”
松陽側轉了身子,用絹帕捂着臉,哭得更加厲害。松陽雖是親王之女,說到底不過是極普通的閨中女兒。她不涉朝政,無意權爭。今日敢來新平郡侯府求我搭救昱貴太妃,恐怕已耗盡生平餘勇。
她哭了好一會兒,方纔稍稍平息:“玉機姐姐,你是先帝敕封的女郡侯,女帝師。先帝遇刺,滿朝之中,只怕也沒有比姐姐更傷心的了。姐姐就不想知道其中的真僞麼?”
我強抑住滿心的痛與恨,垂頭不忍看她:“朝廷所言便是真的。”
松陽一怔,起身擦乾淚水,眸中現出絕望的平靜:“玉機姐姐所言甚是,是松陽唐突冒失,還請姐姐恕罪。深夜攪擾,甚是不安。松陽告辭了。”說罷拂一拂胸前的淚漬,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回覆了端莊矜持的姿態。
松陽走到門口,忽然停下腳步。黑暗無窮無盡,路也望不到頭。寒氣撲在臉上,我周身一顫。松陽深吸一口氣,並沒有回頭:“玉機姐姐,有人說你故意使苦肉計,栽害華陽妹妹和昱貴太妃。這樣荒唐的話,我是不信的,就像我不信姨母會圖謀皇位一般。”說罷飄然踏入無邊的夜色之中。
我震驚之餘,無言以答。待她走遠,終於落下淚來。我睏意全消,回到屋中呆坐無語。綠萼寬慰道:“姑娘和松陽郡主幾乎從無往來,倒是她最懂得姑娘的心。”
我亦惘然:“至疏至遠,忘我而不自必,懂得順乎人情。”
綠萼道:“奴婢瞧郡主哭成那樣,姑娘卻不能告訴她實情,奴婢的心也疼。”
我嘆道:“告訴她不但是害了她,更是害了睿王滿門。”忽然想起一事,不覺笑意寧和,“當年董妃剛剛薨逝,郡主不願父王娶繼母回府,整日在濟慈宮哭鬧,我哄了她好些時日也不見好。如今爲了這位繼母,她竟肯來求我。‘無翼而飛者聲也,無根而固者情也’[63]。當真難說。”
綠萼笑道:“王妃待郡主很好,所以郡主認定昱貴太妃也不會做那等傷天害理的事。姑娘對郡主也好,所以郡主也相信姑娘。”
我正欲回話,忽聽銀杏在外面拊掌笑道:“綠萼姐姐說得有理,但奴婢可不這樣想。”說罷掀了簾子進來,也不行禮,就把榻上的手爐抱在懷中。
綠萼扁起嘴:“誰也沒問你是怎麼想的,何必特地來表白表白?”
銀杏笑道:“姐姐不讓我說,我偏說!松陽郡主雖然柔弱,可柔弱自有柔弱的好處。這般動情,不是已經打動姑娘了麼?我今日聽了一個故事,正好說與綠萼姐姐聽。”
綠萼道:“我不聽!你的心思越發壞了,凡事都有陰謀似的。”
銀杏笑道:“姐姐不聽,我偏說!後漢司空第五倫奉公職守,從不阿諛上意。有人問他,‘公有私乎’?第五倫道:‘昔人有與吾千里馬者,吾雖不受,每三公有所選舉,然心不能忘。’[64]奴婢想,第五倫雖不受禮,但心中總念着,若居官再長一些,說不定便舉薦此人做官了。那些好聽而動情的話,便是‘不受之千里馬’,假以時日,焉知姑娘不會認同她的主張?”
綠萼瞪起眼道:“姑娘本來就認同郡主的主張!”
銀杏笑道:“姑娘認不認同,郡主如何知道?郡主臨走時最後一句話,正泄露了睿王府對姑娘的真實態度。郡主今夜敢獨自前來,想必是出自真心。誰說有意厚贈的千里馬,一定不是出自真情實意呢?”
【第十九節 千人所指】
第二日起身,照舊無事。在屋子裡聽丫頭們打雪仗,只坐了一會兒,便又覺得睏倦了。在一旁服侍的小丫頭見狀,笑嘻嘻道:“啓稟君侯,今天外面送來了十幾盆水仙,開得很是好看。奴婢拿進來,姑娘賞花好不好?”
我並不愛花草,然而也不忍掃她的興,於是笑道:“也好。整日睡覺也是無趣。”
小丫頭出門命人搬進五六盆盛開的水仙。一水的灑藍釉花盞,碧葉金蕊,銀根浸在清水中,疏朗而分明。或一株,或一簇,姿態飄逸清奇,一看便知是花匠精心調弄過的。我看了也不禁歡喜:“好香。我們家素來不蒔花弄草,這花是哪裡來的?”
小丫頭笑道:“回君侯,這些水仙是信王府今天一早送來的,還有七八盆在外面呢。”
恰逢綠萼走了進來,聞言神色微變。我忙笑道:“果然是好。只是屋子裡本來就暖,經香氣一薰,難免又要犯困。”
綠萼趁機道:“姑娘若累了,還是好好歇息。花雖好,遲些賞不遲。奴婢扶姑娘上樓。”小丫頭見綠萼面色不善,低了頭不知所措。
忽聽一陣腳步急響,小錢閃了進來,看也不看綠萼等人,只躬身道:“啓稟君侯,信王來了,說是來探病的。此刻正在門口下馬。”
綠萼蹙眉,掩不住憎惡的神色:“姑娘若不想見,大可推說身子不適——”
水仙的葉長而圓,姿態謙卑而柔軟,像少女的手指,指尖上開出潔白燦爛的花。我點着葉尖笑道:“信王府送了花過來,信王又親自來探病,避而不見太過無禮,道一句謝總歸是要的。請信王進來。”
小錢應聲去了。綠萼有些意外,卻也不便在此刻追問,只道:“姑娘要更衣麼?”
我一身白衣,身披重練,長髮半垂,不飾珠玉。我一拂衣裙,依舊坐下:“不必了。這會兒去換衣裳恐怕也來不及了。”說話間聽得高暘的腳步聲,連忙起身迎接。
高暘一身淡青長衣,外罩灰白的暗花氅衣,廣袖翩然,淡雅閒適。他一進屋,便看見一桌子的水仙花,目中露出喜色:“君侯很清閒。”看來這些水仙是高暘所贈,並非啓春。
我用青玉長簪撥弄水中舒展飄逸的根鬚,垂眸淡然:“閒居養病,無事可做,打發辰光罷了。這花還是啓姐姐送的呢,改日一定登門道謝。”
高暘也不辯解,只笑道:“君侯喜歡便好。聽聞君侯回府後舊傷復發,病勢沉重。孤應當早些來看望纔是,不想耽擱到今日。還請君侯恕罪。”說罷一揖。
我緩緩放下青玉簪,懶懶還了一禮:“新君初立,殿下政務繁忙,不敢煩勞。”高暘關切道:“君侯的身子可大好了?”
我嘆息道:“‘於時見疣贅,骨髓幸未枯。’[65]”
高暘又問:“一日飲食如何?”
我眼也不擡:“‘飲啄愧殘生,食薇不敢餘’[66]。”
高暘一怔,見我通身雪白,如裹縞素,神色微有不悅:“先帝這一去,君侯便這般過不去麼?”
弄花的右手一滯,我現出訝異之色:“如何過不去?玉機倒不覺得。”高暘面色發青,沉默不語。一時綠萼奉了茶點來,我連忙請高暘上座,又笑問:“啓姐姐的傷好了麼?如今可握得寶劍了?”
高暘飲一口茶,面色稍霽:“她身子強健,傷也好得快,如今還是每日練劍。”
我展一展衣袖,花香似粼粼水波,徐徐盪開:“那就好。啓姐姐是爲了玉機才受傷的,若傷了筋骨,握不得劍,玉機才過不去呢。”
高暘重重哼了一聲:“有人敢在孤的家中殺人,實是膽大包天。她是王府主母,捨身搭救君侯,乃是理所當然。別說是君侯,哪怕是一個普通客人,也不當讓他死在信王府中。”
這話未免太重,且連啓春的名字也不願提起,只以“她”代替,似有惱恨之意。或許啓春借華陽長公主的劍來殺我,他並未與謀。只聽他又道:“只恨孤當日不在府中,否則定不教君侯受這樣重的傷。”
我垂頭道:“殿下這樣說,玉機無地自容。”
高暘忙道:“君侯放心,孤一定爲君侯報這一劍之仇。”
我口角微揚,搖了搖頭:“古語云,‘千人所指,無病而死’[67]。玉機做下的錯事太多,倒也不欠華陽長公主這一劍。報仇不報仇,玉機並不在意,也請殿下不要將此事放在心上。”
高暘先是意外,隨即起疑:“君侯竟爲華陽說情?”
我失笑:“殿下謬矣。華陽長公主既然預謀刺駕,殿下只管將她明正典刑便是。至於爲玉機報仇,這卻不必了。玉機怎敢爲刺駕的逆犯說話?適才不過實言罷了。”高暘眸光一鬆,這才釋然。我又問道,“不知太后會如何處置華陽長公主的同母胞妹祁陽長公主?”
高暘道:“祁陽年紀還小,過些年讓她去回鶻和親也就罷了。”說罷又笑,“君侯很關心她們姐妹。”
我扭着頸後的散發,淡淡道:“殿下又錯了。玉機什麼都不關心,只關心國法何時得到伸張,報應幾時來到。”高暘面色轉白,眉心一聳,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只作不見,擡眸望一眼綠萼。綠萼會意,連忙從小丫頭手中端過藥,微笑道:“殿下恕罪,實在是喝藥的時辰到了。”
高暘憫色頓起,神情柔和了許多:“請君侯先用藥。”我告了罪,緩緩啜着藥汁。綠萼又道:“太醫說,姑娘喝了藥,該多歇息,這樣才能恢復元氣。”
高暘靜靜聽着,直到我喝完了藥,依舊沒有告辭的意思。我背過身去漱了口,這才問道:“多謝殿下來看我。不知殿下駕臨,有何見教?”
高暘不答。綠萼會意,接了空碗和漱盂,躬身退了下去。高暘這才含笑自嘲:“我知道你不願見我。若只爲問你的病情,我大可問朱雲,也不必在這裡惹人厭。我來,是有事求你。”
他忽然換了親近直接的稱謂,我倒有些聽不慣:“殿下言重了。但教玉機能力所及,無不應允。”
高暘沒想到我答應得如此爽快,不禁一怔:“既如此,那我便直說了。我想請你寫一封信給昌王,讓他立刻回京。”
我茫然不解:“昌王?恕玉機愚鈍,皇太后一紙詔書,昌王不就回京了麼?何須玉機託書?”
高暘搖頭道:“皇太后已下了詔書,命他回京赴喪,昌王託疾不奉詔。”
昱貴太妃獲罪,昌王高思誼恐牽連哥哥睿王與自己,故此心中猶疑,自然不願回京。我笑道:“詔書都無用,玉機又何德何能?”
高暘道:“你曾捨命救過他,你的話,他必聽從。”
我笑道:“殿下有命,玉機自當遵從。不知這封信要如何寫,還請殿下明示。”
高暘道:“你只需說,昱貴太妃母子預謀刺駕,皇太后處置已畢,決不株連旁人。二來他爲國戍邊,立下汗馬功勞,必定封官加爵,傳諸子孫,世世不絕。”
我笑道:“殿下既這樣說,想是知道昌王爲何不肯回京。”
高暘道:“我自然知道。”
我嗯了一聲,笑意柔緩:“那玉機斗膽請問殿下,倘若這一封信仍不能令昌王回心轉意,朝廷又將如何處置?”
高暘默然,雙脣抿成一線,目光發直,微有慍色。我示意綠萼換了一杯茶,隨手籤起一枚蜜餞,沉吟道:“若昌王不肯回京,朝廷會分出一兩個軍鎮,歸旁人調度麼?還是派一位將軍齎敕書去西北代替昌王?”
高暘道:“正有此意。”
我微微一笑道:“若昌王鐵了心不回朝,便會扣押朝廷派去的敕使而不受代。到那時朝廷又當如何自處?發兵討伐昌王麼?”
高暘皺一皺眉:“發兵討伐,有何不可?!”
我不慌不忙道:“昌王統西北六州軍事,曾因屯田鹽務之事,獲罪於太宗朝。殿下還記得麼?”
高暘微微冷笑:“獲罪於太宗是真的,是不是屯田鹽務之事,卻難說得很。”
我笑道:“這幾年來,玉機也曾去過西北。西北的屯田鹽政與軍務,自先帝即位,再未過問一分一毫。土地賦租財貨一半歸朝廷,一半歸軍中。兵將賞賜頗多,都樂爲昌王所用。回鶻遊兵,不敢近邊城百里之內。數萬戍軍,可說只聞昌王,不聞朝廷。殿下若發兵,可有必勝的把握?”
高暘重重哼了一聲:“區區數萬邊軍,孤還未曾放在眼中。”
我笑道:“殿下也曾在西南身經百戰,拓疆萬里。領兵作戰,自是不怕。何況打敗了昌王,殿下是平亂首功,皇太后將更加倚重。”說着緩緩吹散茶煙,緩緩道,“可是依玉機拙見,殿下當還有別的顧慮。”
高暘道:“是何顧慮?”
我笑道:“玉機隨口一說,若說錯了,殿下可別怪罪。”
高暘道:“你我自幼的情分,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怪你。”
我欠身道:“那玉機便直說了。昌王喜歡結交四方豪士,當年屯兵武威金城時,便與西夏將領私交甚篤。如今經略西北六州,想必與回鶻男兒意氣相投。殿下固然不怕邊軍倒戈,難道也不怕引狼入室?自然,殿下可以送一公主和親,但區區一公主,在回鶻可汗眼中,比之膏粱粟帛、富庶之鄉、萬千子民、壯闊山河,孰輕孰重?昌王若做了第二個石氏,將西北六州拱手相讓,自斷神州右臂,到時不但西北,連河北、遼東、西南諸部也會應聲而反。到那時,將士疲於奔命,子民敝於轉輸,太祖太宗數十年的心血,便毀於一旦。”
高暘面色陰鬱,切齒不言。我續道:“這天下非但是當今皇上的天下,更是太祖太宗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殿下既是太祖長孫,怎能不顧念萬千黎庶,嗷嗷衆口,一意孤行,興起戰事?依玉機淺見,這便是殿下的顧慮。”
自鹹平十八年秋在汴河上道別,這是我第一次與高暘深談至此。高暘又感動又無奈:“難道便由他猖狂?”
我淡然一笑,搖了搖頭:“猖狂?殿下謬矣。”
高暘不解:“請君侯指教。”
我笑道:“昌王當年被軟禁在醴陵時,是何等淒涼,不但行動被人監視,還被人污衊行詛咒謀逆之事。是先帝赦免了他,不但恢復王爵,更委以方面,准予便宜行事。昌王對先帝,不但感激涕零,亦且忠心不二。當今是先帝的長子,昌王自是擁戴,無事絕不會舉兵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