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節 小人學道】
到了傍晚時分,小錢和芳馨被送了回來。小錢一身鞭傷,渾身發熱,不住地囈語。芳馨肚腹腫大,面色青白,已不省人事。綠萼一面忙亂一面哭,把兩人安頓在各自房中。
好容易以複診的名義請方太醫來,說芳馨得的是瘧疾,已有七八日了。因在獄中得不到醫治,每日還要勞作受刑,熬夜受審,現下已是油盡燈枯。方太醫還沒有走,綠萼便伏在芳馨身上大哭不止。
我忍住淚意,平靜道:“綠萼,你帶方太醫去看小錢,便留在那裡照料他。姑姑這裡讓我來。”綠萼這才抽抽搭搭地引着方太醫去了。
我命人打了幾桶熱水進來,和兩個小丫頭合力爲芳馨擦洗身子,直換了四五桶熱水纔好。芳馨身上只有幾條已經結痂的細細傷痕,手上的水泡也是勞作時新生的。如此看來她並未如何受刑,我心下略略好受些。更衣已畢,我便打發兩個小丫頭出去,自坐在一旁守候。
今夜我的精神很好,沒有絲毫倦意。天色漸暗,我起身點燈。細長的火苗騰起時有溫暖乾燥的氣息撲面而來,我驀然想起芳馨數年前從掖庭獄回來時,我和她便在黑暗中相對傾談。那天晚上,她拉着我的手道:“別說姑娘沒有犯過錯,即便犯了錯,奴婢也願意爲姑娘做任何事情。”一滴眼淚極快地從眼眶中溢出,撲地落在燭芯上,噝的一聲,火光暴長,飄出點點火影,如淚光四散。
我拉起她冰冷的手,泣不成聲:“姑姑……你究竟是誰?玉機何德何能,得姑姑如此相待。”
忽聽外面綠萼的聲音道:“姑娘還在裡面麼?”
小丫頭回道:“姑娘一直在裡面陪着姑姑,沒有出來過。”
綠萼輕輕推開門,我頭也不回地問道:“小錢如何了?”
綠萼忙道:“小錢前些日子淋了雨,本來就發高熱。進了掖庭獄,就越發不好了。不過太醫說小錢的身子很好,好好吃藥,調養一個月就會痊癒的。”
我淡淡道:“好。命人好生照料他。”
綠萼道:“姑娘不去瞧一瞧小錢麼?小錢受傷不輕。”
我嘆道:“傷在何處?”
綠萼道:“他們用了那種很厲害的鞭子來打小錢,小錢……”她終於維持不住刻意平靜的口吻,頃刻間哭得喘不過氣,“就是那種以前老大人捱過的那種鞭子,可以抽掉皮肉的,姑娘……”
我頓時想起父親的死狀,口吻中也不覺帶了驚恐:“那小錢……”綠萼哭得說不出話來。
我拭淚道:“我去瞧瞧他。”還未起身,忽見芳馨張開眼睛,猛地縮回手去,整個人蜷縮起來,劇烈地顫抖。整張牀都吱吱地搖晃起來。不一會兒,只見她雙目充血,滿面通紅,一頭一臉的汗水,汩汩而下。綠萼見狀,忙擰了溫熱巾子。卻見芳馨昏昏沉沉地下了榻,捧起了乘溫水的銅盆想喝。未待我阻止她,她又猛然拋下銅盆,見了鬼似的縮回榻上,喃喃自語:“凍死病死……也沒有……”她絕望地扭動着身子,衣裳全部溼透,連身下的竹簟都生了薄薄的露氣。
我這才明白,芳馨之所以沒有如何受刑,是因爲每當她發冷或是高熱的時候,掖庭獄的人都用冷水,甚或是冰水潑在她身上,令她病情加重,生不如死。
我切齒流淚,一言不發地和綠萼一起不停地爲她擦汗,喂她喝水吃藥,直忙了三個時辰,芳馨才漸漸平靜下來。待爲芳馨換過乾衣裳,已近丑時,綠萼早已疲憊不堪。我一面整理芳馨散亂的長髮,一面道:“你回去歇息吧,明早再來替我。”
綠萼道:“姑娘的病也纔好,奴婢不走。”
“我前些日子睡得多,還熬得住。”綠萼還要再說,我忙道,“不得違命。”綠萼無奈,只得退了下去。芳馨的皮膚似乎沒有那麼熱了,她睡得甚是安穩。我見一時無事,便拉着她的手伏在榻邊小憩。
夢境中滲出深青的色澤,模模糊糊中,彷彿有一人輕輕撫着我額頭的傷,微微刺痛之下,我猛地擡起頭來。只見芳馨正努力地擡起身子,張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喜極而泣,拉起她的手喚道:“姑姑……”
芳馨神志清明,艱難地低一低頭,喚道:“姑娘……”
我心中大慟,卻不得不笑着問她:“姑姑肚子餓麼?要喝水麼?”芳馨掙扎着想坐起來,我忙掇了一隻高枕放在她肩頸下。
芳馨緩了口氣,直勾勾地望着微微亮起的東窗,目光欣喜而又眷戀:“奴婢回來了……天亮了。”
我起身斟水,在回身之前,悄然擦乾臉上的淚:“姑姑剛纔出了許多汗,要多喝水纔是。”說罷服侍她喝了一杯。
芳馨微笑道:“今日也得姑娘服侍一回。”
我笑道:“從前我生病,都是姑姑照顧我,如今該換我照顧姑姑了。”
芳馨忽然淚如泉涌:“多謝……姑娘。”
我點一點頭,死命忍住淚意:“姑姑餓了麼?我這就吩咐他們打水做飯去。”說罷開門喚丫頭。
芳馨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想擡起手理一理頭髮,右臂稍稍擡起,又無力地垂下。我忙自她牀頭簡陋的妝奩中尋出一柄木梳:“我給姑姑梳頭。”於是移了燭臺,搬了鏡子過來,旋身坐在牀頭,扶起她的身子,讓她靠在我的懷中,又拿了許多的枕頭撐起她的身子。我放輕了手,自發梢開始,慢慢通至髮根。我拂去木梳上的斷髮,柔聲問道:“姑姑想梳什麼髻?”
等了好一會兒,芳馨也沒有說話。擡眼一瞧鏡中,只見她在流淚。我低頭又問:“單刀髻好不好?”
芳馨自鏡中瞧着我,口吻哀涼不已:“奴婢曾想,等奴婢老了,姑娘也會給奴婢梳一次頭的。”
我綰起她的鬢髮,眼也不擡:“這是自然。”
芳馨道:“姑娘不會梳髻,用簪子綰齊整就好。”我嗯了一聲,沒有說話。芳馨一直自鏡中看着我,沉默良久,忽然道,“姑娘放心,奴婢什麼都沒有說。”
我手一顫,烏木長簪沒有拿穩,落在竹簟上,嘀嗒一聲。窗外彷彿有鳥兒振翅的聲響,啾的一聲飛遠了。我嘆道:“待姑姑病好了再說不遲。”
芳馨道:“奴婢這一睡過去,怕就醒不過來了。姑娘就讓奴婢說吧。”
我拾起簪子,柔聲道:“好,那姑姑慢些說。累了就歇息一會兒。”
芳馨喘息片刻,緩緩道:“奴婢進了掖庭獄,其實倒並沒吃什麼苦,照例還是勞作大半日,便回來受審。所謂受刑……因有李大人在,奴婢也只受了一點點皮肉傷而已。想必姑娘……也看到了。”
她在騙我。我狠狠扣上了她面前的鏡子,側過頭去流淚不已。芳馨無力翻起鏡子,更沒有力氣回頭。她側耳傾聽片刻,又道:“倒是小錢所受的刑罰重多了。小錢對姑娘……很忠心。”
這樣說不知要說到幾時去,於是我問道:“我知道。掖庭屬都問了些什麼?”
芳馨肩頭一顫,輕笑一聲。一口氣上不來,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右手艱難地捂住肚腹,滿臉通紅:“奴婢……奴婢竟不知道他們想問什麼。翻來覆去只是那兩句話。什麼姑娘有無做過不法之事,姑娘進宮有沒有陰謀,姑娘有沒有害過誰的性命?”說着肩頭又顫了兩下,帶着勝利的快意,“再多些、再細些他們都問不出來。奴婢……也不知該怎樣回答。”
掖庭屬如此泛泛相問,顯然是皇帝的疑心還沒有明晰,疑問自然也就籠統。再者,掖庭屬也沒有當初施哲那樣值得他信任的官員。否則,他爲何不乾脆將李瑞調走或革職,或者將他也一併審問。自然,最重要是,皇帝的目光始終在御史臺南獄,在李嬤嬤和芸兒她們的身上。我是否參與殺害愨惠皇太子他並不如何在意,他最在意的,是高曜有沒有弒兄。
想來李嬤嬤和芸兒所受的刑罰,會比芳馨和小錢酷烈百倍。剎那間,我又看到了父親屍身的慘狀,心頭劇痛。
芳馨微微一笑,續道:“姑娘,他們笨得很,是不是?”
我嘆道:“是……姑姑不必再說,我都知道了。”
芳馨道:“是宜修……去掖庭屬放奴婢們出來的,姑娘是求了太后麼?”
我不能告訴她我正軟禁,更不能告訴她我曾病了那麼多日:“是宜修姑姑看在我曾搭救她的情分上,求太后放姑姑出來的。”
芳馨欣慰道:“奴婢就知道,是姑娘救了奴婢。”我又慚愧又心痛,明明是我害了他們,更無力搭救他們。我的智力,也終有耗盡的一天。
芳馨慢慢側過頭,我連忙擦乾眼淚附耳傾聽。她的口吻緩慢得彷彿在刻意體味卓越智力所帶來的快感:“其實奴婢……知道他們想問什麼,但是他們偏偏問不出來。奴婢瞧着……都好笑。從前姑娘說,‘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127]。果然,沒有跟姑娘讀過書的,便連這種事也做不好。”
我愈加難過,不覺苦笑:“姑姑記得清楚。”
芳馨嘆道:“快死的人,果然連自己平常最不在意的,都能記起來呢。”
爲了不讓她聽見我啜泣的聲音,我向後仰一仰身子,側過頭去。芳馨的肩膀失了依靠,斜斜向右邊歪去。我連忙環住她的肩膀,一滴淚落在她的頸後。她擡起手想摸一摸,卻沒有力氣:“姑娘別哭……”說罷喘了兩口粗氣。
淚水無聲無息滾滾而落。我撫着她的鬢髮,低低道:“姑姑歇息一會兒再說。”
芳馨喘息片刻,依舊含笑道:“奴婢知道,他們是想問姑娘和愨惠皇太子和義陽、平陽、青陽三位公主的死有沒有干係。也不知是上面沒有告訴他們,還是他們太笨了問不出……”
我問道:“姑姑爲何這樣想?”
芳馨緩緩道:“奴婢想,從前聖上疑心慎妃娘娘的死和姑娘有關,這一次,是不是和皇后娘娘有關?而皇后的死又與愨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有關。說來說去,無非是這些事情。對不對?”
我止住淚,慢慢將她的長髮綰在頭頂。她的發間依舊有掖庭獄苦刑的恐怖氣息,然而於我,卻是沉厚的歲月芳香。也許,是該告訴她實情了。我轉一轉烏木長簪,使鳳眼向後,重新豎起鏡子,微笑道:“姑姑瞧着可好?”說着將鏡子左右一動。
芳馨蒼白的脣角微微揚起:“真好……”
我握住她的手,貼住她冷膩的發,輕聲問道:“姑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麼?”
芳馨嘆道:“真相……不就是舞陽君派人殺了皇太子和那個會水的小內監麼?他叫什麼?奴婢都想不起來了。”
我答道:“那個會水的小內監,叫小蝦兒。”
芳馨幾乎無聲:“一聽就是一個好水性的人。”
我抱緊她:“是……殺他的兇手也已經伏法了。姑姑累了,睡一會兒吧。”
芳馨合上了眼睛,平息片刻:“原來人之將死,睜着眼睛瞧……都累。”說着緊一緊我的手,“姑娘會在這裡麼?”我再次抱緊她,算是作答。
芳馨道:“姑娘……不是一直想知道奴婢是什麼人,爲何來服侍姑娘麼?”
我微微一笑:“姑姑終於肯告訴我了?”
芳馨道:“奴婢其實一直是想說給姑娘聽的,只是怕姑娘聽了會害怕。”
我的回答沉靜而簡短:“我不怕。”
芳馨深深吸一口氣,大約是牽動了肚腹的疼痛,她眉心連顫,臉也紅了起來:“姑娘可還記得,那一次也是奴婢剛剛從掖庭獄回來,奴婢對姑娘說,奴婢年輕的時候,因爲上面的姑姑丟了東西,疑心是奴婢偷的,罰奴婢在雨裡跪了一天。”
我笑道:“我記得。那天姑姑剛剛回來,就罰小丫頭們到外面跪着,姑姑好大威風!”
芳馨微笑道:“當年可沒有這樣的威風,那姑姑對奴婢又掐又打,生了風寒也不許奴婢回監舍歇息,還說尋不到東西,是一定着落在奴婢身上賠的。”
“姑姑曾說那位姑姑丟失的東西找到了,是如何找到的?”
“那姑姑正打罵奴婢的時候,恰巧安平公主路過,喝止了她。”
我頗爲意外,不覺微微一顫:“廢……安平公主,先帝的長女,庶人高思謹?”
芳馨道:“是。從前姑娘最喜歡的那柄小短銃,就是安平公主用過的。別人都喚她庶人、廢公主,在奴婢心中,她就是安平公主。”
在我和母親最落魄的時候,是熙平長公主救了我們母女三個。倘若有一天她也被廢爲庶人,她依舊還是我的恩人、尊貴的公主。我瞭然道:“不錯。”
芳馨道:“安平公主把東西尋了出來,姑姑這才無話可說。後來奴婢在監舍中病得半死,無人理會。安平公主命一位大夫來爲我診治,奴婢這才能活下來。”
我想起小時候在西市被官賣時,看到的那雙玉蘭花紋的白色繡鞋,不禁悵惘:“也許她只是偶然問起,這於一位公主,不過是舉手之勞。”
芳馨嘆息不已:“是,安平公主根本不會記得奴婢這個小丫頭,但奴婢的性命卻是公主救下的,從此奴婢的性命便不是自己的了。”
心驀然一痛。我何嘗不是在傾盡全力地報答?我的性命也早已不是我自己的。剎那間,我全明白了:“姑姑不必再說,我都知道了。”
芳馨自顧自道:“奴婢一直想報答安平公主,可她早已忘記我是誰。後來聖上炮轟玄武門,公主死於亂陣,屍骨無存,奴婢就更加無望了。這樣便又過了十年。”
我含淚道:“讓我代姑姑說。那一年,姑姑聽說宮裡要給皇子們選侍讀女官,其中有一位是熙平長公主府送來的。姑姑便想,這一生是無法報答安平了,而熙平長公主是安平公主的同母胞妹,姑姑能服侍她送進來的女官也是好的。”
芳馨微笑道:“是。於是奴婢將多年的積蓄都送給了內阜院的一個總管,求他讓奴婢去金水門接長公主府送進宮的女官。那總管問奴婢爲何肯拿出那麼多錢來,奴婢就說,奴婢孤苦伶仃,想服侍一個女官,將來跟着她出宮,圖一個老境安穩。那總管也好心,他沒收錢,便安排奴婢去了。後來陸貴妃給奴婢賜名——芳馨。”
我笑道:“幸而那總管沒收錢。當時我能不能選上還不知道,若選不上,姑姑的積蓄豈不白費?”
芳馨嘆道:“有時一個決定,就是要賭上一輩子,就和女人嫁人一樣。相比之下,奴婢這點積蓄算什麼?又幸好奴婢賭贏了。奴婢本想盡本分好好服侍姑娘,雖然微不足道,也算略微回報安平公主。實在沒有想到,姑娘這樣聰明,數年之內便做到女錄。安平公主聰明,熙平長公主的眼光更好。奴婢這一賭,實是無本萬利。這些年,奴婢只當在報答安平公主,可是又總是覺得,奴婢是在代安平公主陪伴姑娘……”
我貼在她耳邊低沉道:“告訴姑姑一個秘密,其實玉機的親生父親是廢驍王、庶人高思諫的記室參軍卞經,當年隨高思諫一道問斬了。這八年,姑姑的確是在代安平公主陪伴她的親妹妹送進宮的內應。”
芳馨並不十分意外,三分驚異中,倒有七分欣喜:“那麼……果然……”
我淡淡道:“如今想想,姑姑那一日將我暈倒的緣故歸於舞陽君的詛咒,是極其合宜的。這麼多年,姑姑代安平公主陪伴我,絕非虛言。”
芳馨搖頭:“那舞陽君……真是太蠢了。”
我嘆道:“姑姑一定覺得我是個大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