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妃薨逝後,我在侯府養病,華陽仗着一身武藝,涉險入京尋找劉鉅。我恨她辜負了睿王的苦心,恨她耽於情愛不顧身家性命,忍不住出言譏諷——“虧得殿下還是太宗皇帝的女兒!一身武藝,只爲逾牆入室,擄人劫財?還是牆頭瓦上,與人幽會?”
脫身藩籬,青山綠水,鴛盟克踐,鹿蹤遠逸,於她已是最好的人生。然而她竟肯回來,擔起人生的重責,不枉龔佩佩爲她而死。“華陽是太宗之女,先帝的親妹妹,她要復仇,天經地義。想必她的功夫已得劉鉅的真傳,比之七八個月前,當更有進益。”
銀杏不解道:“既要……做這件大事,那鉅哥哥送來這枚銅梭又是什麼意思?”
我嘆道:“劉鉅知道我嫁了他,大約心中不忍,所以前來示警。或者……讓我預備好後事。”
銀杏道:“幾時動手?”
我想了想:“聖上晚間在謹身殿大宴羣臣,散宴後會去皇后那裡。大年下的,宮裡人不多。夜深人靜的最好下手,想來應在守坤宮寢殿。”說着冷笑一聲,脣齒間滿是怨毒,“‘玳瑁筵中懷裡醉,芙蓉帳底粉骷髏’。痛快!”
銀杏嘆道:“如果鉅哥哥來示警,是不願娘娘沒了夫君。娘娘這是不打算告訴聖上了麼?”
我冷笑:“當然要告訴。”銀杏不解,瑟瑟然不敢再問。我又道,“你先去喚小錢來,然後親自去北宮,告訴小簡,讓他們晚上警醒着些。”
銀杏應了,終是鼓起勇氣追問道:“那娘娘打算幾時告訴聖上?”
我一哂:“誰說我要告訴他了?”
天剛黑,小錢便回來稟告:“宮宴還未開始,封大人他們已經進宮候着了。奴婢已將東西給封大人瞧了。封大人回說,今晚政事堂本是蘇司政當值,他已向蘇司政說了,因自己獨自在京,在哪裡過元日都是一樣,因此蘇司政樂得回家團聚去了。東西奴婢已經拿回來了。”
我笑道:“你沒讓封大人知道,這東西是遇喬宮傳遞出去的吧。”
小錢道:“是小任派了一個孩子拿去的,話也是回給小任的,奴婢並沒有露面,娘娘就放心好了。”
打開素封,取出紙片,但見石邊畫着寸許長的竹節,除此以外空無一物。小錢笑道:“封大人一見就明白了。恕奴婢愚鈍,不知這是什麼意思?”
銀杏在一旁笑道:“土石上有竹子,一寸長,這是一個‘等’字。娘娘是讓封大人散了宴後等一等。”
我淡淡道:“封大人數度起落,明知當今不喜歡他,還肯入京爲官,自然是想做些事的。今夜有事,他怎能不等?”說着將紙片塞入封套,銀杏揭開薄胎燈罩,熱氣涌出,紙封被吹得稍稍一歪,隨即被舌焰吞卷,一寸一寸化成了灰燼。我將它丟入無水的瓷盂中,火光照亮內壁的魚紋,鼓脹的雙眼現出許多生動的表情。
夜深了。汴城燈火漫漫,泛起清杳的光霧。穹頂四合,密不透風,銀漢迢迢,星光熠熠。是何等魅惑的夜色,結髮夫婦依舊年輕力壯,牀幾之間,十指相扣,坐攬江山無餘。
我熄了燈,默坐於窗前,像一隻貓頭鷹立在枝頭,俯視巖穴中的獵物。守坤宮近在咫尺,雖隔着土石,地下的蠢動仍一目瞭然。
已是子末醜初。
銀杏提着燈換了濃茶上來,疑惑道:“都這樣晚了,中宮那邊怎麼還沒有動靜?”
我輕聲道:“還早。”
銀杏忐忑喚道:“娘娘……”
我笑道:“別怕。若華陽不來,至多空等一場,也沒有什麼。”
銀杏嘆道:“娘娘眼睜睜瞧着華陽刺殺陛下,便一點都不心疼麼?這會兒去告訴陛下,還來得及。”
我冷笑道:“先帝隱忍半世,勉強做上太子。才登基五年,剛剛做了爹爹。他好端端去畋園狩獵,卻糊里糊塗地被人暗算了。若不是薛景珍,不是綠萼,不是施大人、董大人,不是你與劉鉅,他便飲恨黃泉,永世銜冤。高氏、曹氏與朱雲都已償命,也該輪到他們夫妻了。”
銀杏沉默半晌,低低道:“他二人回來了也好,娘娘少了許多煎熬。”
正說着,忽聽有人拍門。銀杏身子一顫,險些從地上跳了起來:“奴婢去開門。”
我止住她:“開門不是你該做的。”
銀杏恍然,退了半步:“是……奴婢造次了。”
期盼了許久的事物,也明明知道它是什麼模樣,猝然降臨依然歎爲觀止。遇喬宮值房的燈亮起,一個老宮人提燈開了門。只開了一條縫,就被來人猛地推開,跌倒在地。燭火剛剛點着紅絹燈罩,被來人一腳踩滅。她一氣奔到椒房殿前,顫聲道:“奴婢桂旗有緊急事求見貴妃娘娘!”連說了幾遍,我這才令銀杏點上燈。外面值夜的宮人見寢殿中亮起燈光,這纔敢叩門稟報。
我命桂旗入殿,匆忙披衣相見。但見桂旗衣衫單薄潦草,一路狂奔後忽然停下,凍得瑟瑟發抖。她跪下叩頭時,不敢以掌貼地,五指微曲,指尖一片赤色。她的裙上,斜印着一個血手印,瞧大小,當屬女子——只剩了拇指與食指。
我吃了一驚:“守坤宮出了何事?!”
桂旗倉皇大哭,語無倫次:“皇上與皇后都死了,娘娘——”不待她說完,我提手便給了她一巴掌。桂旗愕然不語。
我輕喝道:“胡言亂語!還不噤聲!”
桂旗復又磕頭如搗蒜:“奴婢死罪!”
於是頭髮也顧不得綰,匆匆裹了一件衣裳,便帶着小錢、銀杏與采衣,一徑往守坤宮來。守坤宮燈火通明,宮人們將椒房殿圍了個水泄不通。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不解、驚詫與恐懼。想是姜敏珍約束得好,尚算安靜。
桂旗排衆入殿,不一時,姜敏珍親自迎了出來,草草一禮,含淚道:“娘娘總算來了。”
我一面跨入椒房殿,一面問道:“到底出什麼事了?皇上與皇后如何了?”
姜敏珍道:“皇上與皇后遇刺了,如今人事不知。”
我蹙眉道:“刺客在哪裡?女醫何在?喚太醫了麼?”
姜敏珍道:“女醫正在服侍,奴婢已命人去喚了太醫,至於刺客……”他滿臉通紅,忽然跪了下來,“奴婢死罪,奴婢就守在殿外,待聽到皇后娘娘的呼聲進殿,刺客已無影無蹤。奴婢已派人告訴了殿前指揮使李將軍,想來李將軍已派人去捉拿了。”說罷掩面哭泣。
殿前指揮使“李將軍”,便是李威。高暘登基後,他不便入宮貼身服侍,於是高暘將禁衛軍交給了他。我冷冷道:“確是死罪!起來吧。”姜敏珍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依舊嗚咽不止。我又問道:“皇上與皇后在哪裡?”
姜敏珍道:“陛下移到了東偏殿,皇后在寢殿的紗櫥裡。”
東偏殿燃了許多炭火,十分燥熱。高暘被血浸透的寢衣並止血的棉布被拋在一旁,身上腿上到處是傷。女醫正指點宮人按住傷處止血。因失血過多,高暘面色慘白。
我問道:“龍體如何?”
女醫如實道:“啓稟娘娘,陛下爲鉛彈所擊中,自腰至肩七顆,腰身以下兩顆。外創過重,內腑亦大損,脈息微弱,只怕……”
我蹙眉道:“鉛彈?”說罷回頭望了一眼姜敏珍。
姜敏珍愕然道:“莫非是火器所傷?可奴婢在外面並沒有聽見聲響。”
不是火器,是機栝。火器不可能近距離射出那麼多彈子,同時打遍周身。我冷冷向女醫道:“你們不是會縫合麼?”
女醫跪下泣道:“娘娘恕罪。奴婢們只會處置刀斧跌墮之類的外傷,而陛下傷及內腑,奴婢不敢擅自主張,還要等太醫來做主。”
我不理她,又往寢殿的紗櫥中看望啓春。啓春亦昏迷不醒,肋下被劃了長長一道傷口,皮肉翻起,露出白森森的肋骨,形狀甚是可怖。右手被利刃削去了三根手指,已被包紮妥當。女醫正忙着止血,一面回頭催熱水與桑白皮線。
回到寢殿,我立在北窗前。窗是虛掩的,原本應當一塵不染的窗臺,竟多了一層浮塵,拈在指尖尚有衰草的氣息。北窗外,是守坤宮的後花園,一徑向北是益園,再向北,便是金水門與玄武門。是了,十七年前的冬夜,我也是由益園翻入後花園進入寢殿勸服裘後退位的。劉鉅與華陽,也不是頭一回來守坤宮的寢殿了。這條暗道,竟是百用不厭呢。
姜敏珍道:“娘娘在瞧什麼?”
我指着後花園道:“刺客是從這裡逃走的。後花園與益園無人巡夜,刺客如入無人之境。只要避開金水門與玄武門的侍衛,便能越牆而走。這刺客是個高手。”
姜敏珍瞠目道:“怪道奴婢一進來,刺客便不見了蹤影。可奴婢進來時這扇窗並沒有開着。”我橫了他一眼,“那是你眼盲!”姜敏珍連聲告罪。
我走出寢殿,坐在鳳座下首。姜敏珍命人奉茶,又喚了幾個小內監在門首,恭恭敬敬道:“如今帝后重創,社稷垂危,還請貴妃娘娘做主。”
我嗯了一聲:“今日政事堂是誰在當值?立刻宣他進宮。宣大將軍文泰來,殿前指揮使李威。請貞德皇后與皇太子過來,暫且安置在東配殿的暖閣裡,派幾個老成的宮人侍候。請封女典過來。皇太后素來身子不好,切不可驚動她老人家。”停一停,我又問姜敏珍,“你還沒有將此事報去濟慈宮吧?”
姜敏珍滿頭大汗:“奴婢縱然糊塗,還不敢擅自驚了太后。”
我淡淡道:“那就好。”於是衆人領命,各自散去。
銀杏爲我草草綰了頭髮,我整一整衣衫,這才往東偏殿去看望高暘。白日裡與我同榻而眠的男人,現在一隻腳已踏入了鬼門關。我冷眼看着,心中甚覺可惜:華陽畢竟沒有殺過人,下手還不夠果決,若換做劉鉅,含光劍下豈有生還之理?
血腥味沿着熱力散開,化作一股奇異的香氣。我掩口輕輕嗅着,活像一個嗜血的怪物。
銀杏以爲我不慣殿中的氣味,輕聲勸道:“娘娘還是出去坐着吧。”我點了點頭,依舊往椒房殿坐着。
兩名當值的太醫先到了,一人往東偏殿去,一人往寢殿去。守坤宮既已有主事之人,宮人們便各居各司。水燒滾了,熱騰騰地擔了進來,呼吸間潤澤了許多。椒房殿大門緊閉,只留一扇偏門供宮人出入。周遭安靜而又忙碌,貼身服侍啓春的幾個宮人本來一直在哭泣,見狀不敢再出聲。
不一時封若水來了。不待她行禮,我便迎了上去:“皇上與皇后遇刺了,現下情形很不好,請妹妹立刻擬一張遜表,再擬一張遺詔。”封若水掩口愕然。我又道,“皇太子退位的遜表,立皇長子高朠爲皇太子的遺詔。我已召了宰相與大將軍入宮,一旦山陵崩,就讓高朠即位。”
封若水更是吃驚,攜着我的手向裡走了幾步,悄聲道:“我還以爲——姐姐難道不讓皇太子即位麼?”
我嘆道:“皇太子即位已全無可能。倘若帝后駕崩,大將軍文泰來與蘇司政一定會扶立皇長子。命高朏即位的詔書,根本出不了守坤宮。恐怕不待天亮,不但高朏活不了,連東陽郡王也不能倖免。”
封若水會意:“太伯文身斷髮以避季歷,東海數陳懇誠願備藩國。”[143]
我嘆道:“帝后遇刺,此是危機,亦是高朏活命的良機。唯有這樣,高朏或許有望平安長大。且今日不論帝后如何,妹妹與我臨機決斷,俱有擁立之功。”
封若水歎服:“姐姐以退爲進,實在用心良苦。”
我笑道:“妹妹知道我的心就好。筆墨已備好,請妹妹擬詔。”
趁封若水擬詔的工夫,我又往東配殿來看望李芸母子,三言兩語安慰了一番,仍舊往椒房殿坐着。李芸雖是滿目焦慮,然而周遭人多,她也不好多問,只拉着我的手道:“一切但憑貴妃裁處。”
宮外的太醫陸續進宮,在東偏殿低低商議醫治的方案。聽方太醫說,高暘傷勢太重,死生難料,啓春受的是外傷,雖失血過多,卻無性命之憂。於是我囑咐衆醫好生醫治,又許下千金重賞。
從東偏殿出來,不覺暗自好笑:“傷勢太重,生死難料”,當初高曜腦後中彈躺在寢殿之中孤零零地待死,何嘗不是這般情形?然而曹氏待他可有半分憐憫?今日之我,比昔日之曹氏,堪稱聖賢。罷了,天道幽微,深不可識,我今日順應天道,自當有所爲有所不爲。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封若水一揮而就,擬好了遜表與詔書。我讀罷笑道:“無一字可改。”於是命將遜表拿去東配殿,讓李芸謄抄。
直到寅時,封羽、文泰來與李威三人方纔進宮。待姜敏珍說明情形,屏退宮人,三人入東偏殿拜望高暘。一時出來,只在階下躬立。封若水更換朝服,出殿朗朗讀過遜表和詔書。我依舊在椒房殿中安坐,並不露面。
遺詔曰:“朕以不德,嗣承大業。念祖宗遺統,方夙夜匪遑。恐忽遭兇慝,無以託四海。堯禪舜讓,文王舍伯,天下爲公,惟德是與。皇長子朠秉性溫良,端方有識,地居長嫡,次第當升儲嗣。其立爲皇太子。欽此。”
文泰來與李威聽罷立刻道:“臣遵旨。”封羽附和。我又命人收拾出值房來,請三人坐等。
天快亮了,太醫們終於退出東偏殿,在階下商議用藥。我默默坐在榻前,輕輕揭開錦被,指尖虛撫過高暘身上的血跡,生平第一次,對着這張熟悉的面孔,心中無愛亦無恨。
忽見啓春一手按脅,一手扶着宮人走了進來。她披散着頭髮,面色慘白,雙頰被淚水沖刷得幾近透明,早已無今晨的雍容麗色。
我連忙讓了開去。啓春看也不看我,腿一軟,伏倒在榻上,用完好的左手握住高暘的指尖。尚未開言,已氣堵聲噎,淚如雨下。忽見她脅下有一點赤紅似焰火驟然洇出天空,一點又一點,迅疾連成一片。她似是無覺,自顧哀哭。自我識得啓春,還從未見她如此傷心。我本無淚,聽她的泣聲,竟也有些心酸了。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啓春便停止了哭泣。只是不論宮人怎麼勸,都不肯離開。她不問太醫高暘的傷勢如何,也不問我朝中事體如何安排,只一味呆坐,怔怔望着高暘,良久不動。晨光透過紗窗,掠過啓春彎曲的腰背,爲高暘的臉覆上一層淡淡的光輝。啓春烏髮委地,宛如流金瀑布。
在生死邊緣,亦無憂無懼。
我遠遠望着,忽覺從未有過的輕鬆與虛茫。如此強烈的悲喜愛憎,於我已是遙遠的夢境。琉璃罩中的大千世界,從此再不與我相干。“生也不爲娛,亡也不知戚”[144],我的人生,已近終了。而太平元年,纔剛剛開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