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殿下言重。‘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171],殿下定會有那麼一天的。”
高曜鄭重道:“這一天,是我與姐姐的。”
待綠萼梳好了頭髮趕來服侍時,高曜已經離開了。綠萼抱怨道:“弘陽郡王殿下爲什麼突然來了,奴婢蓬頭垢面的,真真丟死人了。”
她新梳的髮髻油光水滑,迎春花在髻上映出鮮亮的影子,就像在宮裡一樣。她還特意換了一身新年才做的新衣裳。我笑道:“殿下來敘舊罷了。你打扮得這樣美,是去廚房做晚飯的麼?”
綠萼不好意思起來:“奴婢是怕在王爺面前失禮。奴婢這就去做晚飯。”說罷一溜煙跑了。
銀杏上前來扶我回屋,重新奉了茶,便站在一邊默默看了我許久。我一面翻着書,一面頭也不擡道:“怎麼這樣看着我?不如你也去找本書看。”
銀杏道:“姑娘別嫌奴婢多口,奴婢還是覺得姑娘回京去比較好。”
我笑道:“爲什麼?”
銀杏道:“奴婢雖然不知道王爺和姑娘說了些什麼,不過瞧姑娘的神情,和與村民相處時,全然不同。奴婢也說不好,嗯……就像說書人口中運籌帷幄的謀士一般,真的有神采。”
我笑道:“你很想我回京?”
銀杏垂頭道:“奴婢只是盼望姑娘能過得高興。”
我拿起筆,在書上圈了一圈,和在小書房閱覽奏章時所畫的一樣圓,一樣一絲不苟:“我在這裡便過得很高興。”
【第三十二節 民勞不怨】
鹹平十九年三月,皇帝親征。詔曰:
“羌人因時,據有沙、瓜、肅、甘、涼、會、靈七州,擅假名器,歷年永久。懷惡不悛,尋事侵軼,背言負信,竊邑藏奸。既禍盈惡稔,衆叛親離,不有一戎,何以大定。朕當親御六師,恭行天罰。庶憑祖宗之靈,潛資將士之力,風馳九有,電掃八紘。可分命衆軍,指期進發。
“以尹苞爲前一軍總管,田駢爲前二軍總管,施惠爲前三軍總管,黃燎爲後一軍總管,東方蓼爲後二軍總管,於德亮爲後三軍總管。文泰來率衆三萬趣銀川,陸愚卿率衆三萬渡河,韓文舟師一萬從北入河。
“欽此。”
鹹平十九年四月入夏境,五月圍銀川,發唐渠灌之,城中軍民處一尺深水中一月,乘舟出城投降者絡繹不絕。七月糧絕,國主素衣袒臂,羊車負梓,奉璽符,降在轅門前。當時皇帝重病,無法起身,皇子高曜受降。從此,隴右五州與會、靈二州俱歸我大昭。西夏滅。
鹹平十九年九月,皇帝欲有事於泰山。鹹平二十年春正月十九,皇帝車駕至泰山腳下,親祀昊天上帝於封祀壇,以皇祖考文宣帝高寔、皇考昭烈帝高懷、孝莊帝高抃配饗。二十日,皇帝升山行封禪之禮。二十一日,祭地,以文宣光哀明皇后、昭烈懿烈杜皇后配饗,皇太后爲亞獻。大赦,改元景德。鹹平二十年即景德元年。
算起來,我在青州已一年零四個月。
景德元年的正月就要過去,母親寫信來說,朱雲已由皇帝賜婚,將娶信王府的長女高曈爲妻。高曈因孝義柔順被封爲順陽縣主,連她的母親亦追封了親王庶妃的名分。壽陽公主的週歲宴,宮裡置辦得極盡熱鬧。母親抱怨我新年都不回京團聚,足見沒將她老人家放在心上。
午間,外面靜靜地下着雪,河灘上孩童的笑語隱約可聞。庭院寂寂,枝頭雪落無聲。我倚在榻上烤火,合目聽綠萼讀完信,不禁笑道:“又是一位縣主,也不知朱雲喜不喜歡。”
青白色的信箋半是安靜的雪光,半是跳脫的火光,母親的行書略顯生澀,落筆還有停頓的痕跡。我又細細讀了一遍,方折起來放回信封,親自收在小匣子裡鎖好。綠萼捧着小匣子道:“喜不喜歡倒是其次,奴婢總覺得有些奇怪。”
銀杏正坐在塌下撥火,忍不住擡頭向我道:“公子是皇妃的弟弟,這位順陽縣主卻是陛下的侄女,論理,少爺比她還長一輩呢。”
我隨手拿起丟在榻上的一卷書,爲了找尋枯蝶書籤,翻得嘩嘩響:“這也不算什麼,當年唐憲宗的郭貴妃還是他的表姑呢[172]。朱雲不過是姻親,輩分錯一點,也不算什麼。”
綠萼問道:“陛下爲何要將縣主賜婚於少爺?”
一個不小心,淡紫色的枯蝶從書頁中滑落,飄了兩個圈,似飛蛾撲火般化爲灰燼。幾星火點飄起,臉上一熱:“陛下沒有妹妹,幾位公主又都還沒有成年,宗女中最年長的松陽縣主今年也不過十二歲。若義陽公主還在,這會兒十五歲,倒剛剛好。只是聖上未必捨得讓她們嫁給朱雲。”
綠萼一怔,不滿道:“所以就隨便封了一個信王府的女兒做縣主嫁給少爺麼?”
我笑道:“朱雲是家奴出身,能娶縣主已是高攀。別說公主,便是親王郡主,也和他無緣。”
綠萼默然。銀杏往陶盆中丟了一塊炭,篤的一聲。她頭也不擡道:“路要自己走,官要自己做,靠老婆算什麼本事?”
綠萼以爲她在泛酸,向我伸了伸舌頭。我笑道:“銀杏這話說得很對。娶了公主又如何?誰也不能代誰活一遭,都得自己來。”
綠萼道:“銀杏妹妹就會說歪話,勾起姑娘的冷言冷語。侯爺好好娶個縣主,倒像成了壞事似的。”不待銀杏開口爭辯,她又抱怨我,“姑娘也是,新年也不回京與老夫人團聚,難怪老夫人有怨氣。奴婢讀着都心酸。”
我笑道:“我不回去,母親怪我。我若回去,又怕她和玉樞不自在。人老了,幾個兒女在手上掂量個過,不知怎麼疼纔好。我不回去,算是幫她揀了,免得她爲難。”
綠萼道:“姑娘越發愛說歪理了。”
銀杏道:“我瞧綠萼姐姐是自己想回京了吧。”
不待綠萼反脣相譏,我拋下書笑道:“罷了。外面雪景正好,整日在家中坐着烤火也是無趣。難得今天有雪無風,去河邊走走,賞一賞雪景也好。”
綠萼笑道:“河灘上許多孩子在打雪仗,好不熱鬧。咱們也去堆一個雪人。”說着推了推銀杏。銀杏懶懶地站起身:“奴婢服侍姑娘更衣。”
我換了一身粉白色小襖,繫了一條赤色長裙,銀杏尋了一襲深青色大毛斗篷出來披在我肩上。綠萼先去開門。我正要出門,銀杏又尋了一枚青玉環爲我係在腰間,笑道:“正月裡出去,姑娘要打扮得好看些纔是。”
忽聽綠萼在外面尖叫了一聲,接着砰的一聲,門關上了。我和銀杏相視一眼,以爲遭了盜。銀杏連忙從火盆中拿起撥火的鐵條出門查看。但見有兩人已跨進院中,一人遠遠站在門邊,另一人站在梨樹旁。綠萼跪在雪地裡,其餘家人也顫顫巍巍跪了一地。
梨樹旁那人身材頎長,微微佝僂着身子。披着深青色大毛斗篷,銀灰色的風毛根根筆直,擎着片片雪花。他慢慢迴轉過身,寬闊的風帽下,露出一張消瘦泛黃的臉,像舊信箋剪成的面具,輕飄飄地吸附在風帽的最深處。他翻下風帽,面色被雪光一照,眉目漸漸分明。他微微一笑,像才甦醒似的,這張面孔些微有了些生氣。
門邊的那個人是小簡,他揮了揮手,綠萼站起身,向銀杏使了個眼色,領着家人退了下去。銀杏並不認得皇帝和小簡,她欲跪還未跪,就被綠萼拉了下去。
我震驚不已。年餘未見,他竟病成這般模樣。我慢慢走上前,屈膝行了一禮,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一會兒才淡淡問道:“陛下是從泰山來的麼?”
皇帝拱肩縮背,籠着雙手,身子微微一晃。枝頭一顫,雪落了一肩:“是。朕來看看你,不能久留。”他上下打量一番,“這是要出門逛麼?在宮裡也沒見你穿得這般嬌豔,可見你一個人在青州過得逍遙。”
我卻笑不出來。怔怔看了半晌,我嘆道:“陛下病了。”
皇帝伸手拂去肩頭的雪花,露出裡面青灰色的長袍。他的笑意乾冷而寧靜,像那片泯滅在溫暖火焰中的枯蝶書籤:“是病了一場,不過已經好了。外面雪景正好,你既然要出門,就和朕去河邊走走。”
我心頭稍安,垂頭道:“是。”
河灘上是白茫茫一片,一腳踩下去,數寸深的腳印。遠處一線淺翠泛紅的松柏,割裂了青白的天和灰白的河水。皇帝親自撐着一把牙黃色繪竹枝油紙傘,與我並肩沿着彌河東岸緩緩向南而行。不一時,雪花在傘上落了厚厚一層,遮擋了半透的天光。他右手一抖,雪花順紋理滑落,都落在我的肩頭和我低垂的風帽中。
皇帝的面色倏然一亮:“你辭官也就罷了,怎麼還賭氣一直不回京城?壽陽出生、滿月、週歲,你都不在,你可知道,玉樞一直盼着你回去。”
我小心翼翼地探着雪下的石塊,嘆息道:“微臣是罪人,離京之時,就想着要在此終老。微臣怎敢與陛下賭氣?”
皇帝走到河邊,河水拍着他厚重的靴底,鞋尖頓時溼了。他轉身笑道:“這裡只有你我二人,對面無君臣,官腔聽得多了,今日說些別的吧。”
其實他不懂,能與他並肩在這茫茫天地之間漫步一段,已勝過千言萬語。對岸被冰雪覆蓋的村落,升起筆直的煙,隱約有紅衣綠裳的小兒在奔跑,歡聲清亮,“微臣的日子過得瑣碎無聊,實在也沒什麼可說的。”
皇帝笑道:“‘瑣碎無聊’?這樣纔好。”
我笑道:“此話怎講?”
皇帝嘆道:“朕便是‘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173]。”
“守形而忘身”?極西之經典上寫道:“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什麼益處呢?人還能拿什麼換生命呢?”他現在就慨嘆自己的生命快到盡頭了麼?母子冷漠,兄弟反目,父子猜忌,夫妻怨偶,愛人遠逝,他自己也病重垂危。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也難怪會在一個帝王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候,發出這樣的感慨。
我笑道:“陛下已一統天下,封禪泰山,是與唐太宗一樣的明君,竟還有不足之處麼?”忽然心中一動,曾幾何時,我曾問自己:本朝的太宗,又在何處?
原來竟在此處。
皇帝低頭笑笑,只望着河心嘆氣:“朕在西北大病一場,隨軍的太醫非要朕回京休養。朕當時覺得自己就快死了,一時萬念俱灰,糊里糊塗地執意班師回京。有時想一想,這家國天下,黎黎兆庶,又與朕何干?朕貴爲至尊,卻也無力留住自己的性命。”
我掩口一笑。他問道:“你笑什麼?”
我笑道:“一日在榻上,怎麼胡思亂想都無妨,一旦好轉,依舊還是回去做一位明君。”
皇帝笑道:“很可憐吧?”
我俯身自冰涼的水中拾起一塊小石頭,遠遠拋了出去,笑道:“有人說,齊桓公是中人,‘管仲相之則霸,豎貂輔之則亂。謂可與爲善,亦可與爲惡也。’[174]但陛下不同,陛下將家國天下、民生福祉放在心中,自律甚至於自苦。所謂‘涓涓源水,不雝不塞’[175],如此才能主明臣直,天下大治。‘君之化下,如風偃草’[176],這做風的要自己吹起來,難免是累一些了。”
皇帝笑道:“都說對面無君臣,說起話來,還是像個夫子。”
我欠身道:“微臣慣了,陛下恕罪。”
皇帝續道:“當時朕下令,諫者殺無赦。弘陽郡王跪在帳外,苦苦哀求不要班師。朕當時病得昏頭昏腦,懷疑他要等朕病死在軍中,他好即位,或者待朕回京,他好獨自統領三軍。爲此,朕狠狠賞了他一頓軍棍。”我明知高曜無恙,仍不禁屏息凝視,他笑笑,“幸而行刑的軍士不過裝個樣子,否則朕要後悔終生了。”
皇帝重病,懷疑高曜有陣前即位的野心。既動了刑,既是“殺無赦”,又怎會下旨只賞一頓軍棍?分明是九死一生,他卻說得輕描淡寫。我心頭一顫,不禁酸鼻。只聽他接着道:“朕的身子不行了,也該立太子了。你說,該立誰?”
有高曜諮詢在先,皇帝的這一問似是順理成章。我笑道:“陛下在問微臣麼?”
皇帝道:“不錯。朕在問你。”
我於袖中攥緊了雙拳,淡淡一笑:“自然是弘陽郡王殿下。”
皇帝道:“爲何?”
我答道:“弘陽郡王最爲年長,仁孝睿智之名遠播八方,又有撫軍之功。諸皇子之中,誰能比得?”
皇帝道:“你倒不想晅兒做太子麼?”
我笑道:“陛下只問微臣該不該,並沒有問微臣想不想。”
皇帝失笑:“也罷。那朕問你,若論私心,你想不想?”
我悠然望遠,將手伸出傘下。雪花清涼,一片片沁入掌心,握緊了,是潮溼的虛冷:“若論私心,微臣曾是弘陽郡王殿下的侍讀,陪伴殿下的日子遠勝於四皇子。”
皇帝一怔,笑道:“荀子曰,‘無內人之疏而外人之親’[177]。你犯忌諱了。”
我嘆道:“是。只是陛下聖詢,微臣不敢不據實以答。”
皇帝道:“朕本來是想讓弘陽郡王監國的,隨朕出征的主意是你給他出的吧?”
我清冷一笑,反問他:“陛下準殿下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來青州處置一樁小小的鹽案,難道不是默準殿下來壽光看微臣麼?”
皇帝笑嘆:“罷了。若不是他冒死進諫,朕也不能來泰山封禪。朕只是怕他即位後,會優待逆黨。”
我淡淡道:“世間已無驍王,驍王黨也寥寥無幾,就由着新帝豎恩,也未嘗不可。何況,恕微臣直言,陛下將信王長女順陽縣主許配給朱雲,何嘗沒有敦睦親親之意?”
皇帝笑道:“朕倒是想嫁個女兒給他,只是宗室女中,唯有順陽適齡罷了。”說罷凝眸半晌,又道,“這一年多,你賭氣也夠了,隨朕回宮吧。”
我送皇帝走到村西的渡頭,兩艘三桅大船收了帆靜靜等着。乍看無人,卻隱現甲冑刀戟之光。村民圍了數層,籠着袖子,伸長脖子,好奇地議論着。
他才漫步一會兒就有疲累不勝之態,說話帶着喘息:“朕回去就下旨讓你官復原職,你早些回京。御書房一大堆的奏疏等着你。”
我屈一屈膝,低聲道:“是。請陛下保重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