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時行則行】
齊姝走後,芳馨一面端了一碗玫瑰酒釀進來在冰水裡湃着,一面說道:“姑娘真好性,還由齊姝自己去認罪。何不把話說開了,逼她說出慧嬪來?”
我嘆道:“她也是可憐,迫於淫威,只得將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況且,姑姑不覺得她有幾分似紫菡麼?”
芳馨道:“所以姑娘便不忍心逼她了麼?”
“逼她?”我取過白瓷小匙,輕輕挑起暗紅色的細碎花瓣。女孩子剛進宮時,都像玫瑰一樣嬌豔可愛。不幾日扯成了碎片,顏色和香氣還在,也堪百用,卻終究失了玫瑰的樣子,“還是給她一條生路吧。倘若她能在陛下面前堅稱己過,陛下會覺得她敢於擔當,不諉過他人。日後真相大白,也會讚賞她對族叔的孝心,寧可自己委屈也要信守承諾,說不定還能重拾聖寵。若她告發了旁人,反倒無趣。一切只看她自己怎麼選了。”
芳馨長嘆一聲:“姑娘就是仁慈,竟還給她指了一條明路。只是萬一齊姝選了前一條路,咱們豈不是前功盡棄?”
指尖撥動碎冰,撞在瓷碗上泠泠輕響。我淡淡道:“事在人爲,不怕。”
一連兩日,我再沒去求見玉樞,聽說她的腳傷已經痊癒。這一天晨起梳妝時,芳馨好奇問道:“姑娘怎麼不去粲英宮了?”
我嘆道:“見了也是無話可說,難道真的要我賭咒發誓我從未這樣做過麼?此事一天不了,我便一天不去見姐姐。”
芳馨道:“姑娘是在和婉妃娘娘賭氣麼?”
我笑道:“誰得空和她賭氣?‘時止則止,時行則行’[9],時機未到罷了。”
芳馨簪花的手微一凝滯:“見親姐姐也要看時機……”
我自推了推鬢邊的宮花:“見面說話講究時機,也是爲了維繫姐妹之情。”
一時下了樓,但見章華宮的一個小宮女已經在玉茗堂外候見。我忙命人請進來,笑問道:“你來得倒早。你們娘娘有何指教?”
那小宮女道:“穎妃娘娘一大早起身,便見齊姝跪在儀元殿外請罪。陛下趕着早朝,便讓齊姝說給娘娘聽,待下了朝回來再行剖判。”
小宮女走後,芳馨無不快意道:“落到穎妃娘娘手中,比落到聖上手中更令慧嬪難受。”
我笑道:“罷了,今早可以不必急着去定乾宮了,只等穎妃的好消息。”
不到巳時,穎妃身邊的淑優親自來漱玉齋回話。但見她口角噙着笑,雙頰被曬得通紅,眼中盡是得意之情。我笑道:“姑娘來得快,我還以爲要到午膳後纔有消息呢。”
淑優笑道:“今早既不見大人去定乾宮,自然是在漱玉齋等消息,我們娘娘怕大人等得急,事情一了就立刻命奴婢前來回話。”
我忙命人添了冰,又端上在冰水裡浸過的櫻桃,指着下首的杌子道:“坐吧。這些櫻桃是專爲你留的,歇口氣再說。”
淑優擦擦汗,輕快道:“這可不行,娘娘還等着奴婢回去呢。”
芳馨笑道:“淑優姑娘倒比我們姑娘還要急。”
淑優笑道:“好事自然着急說出來。大人不知道,今天慧嬪在陛下面前可算是顏面盡失,以後只怕要失寵也說不定。”
我和芳馨相視一眼:“這話怎麼說?”
淑優道:“合該慧嬪氣數已盡,昨晚是我們娘娘侍寢。一早上就見齊姝跪在外面請罪,陛下隨口問了兩句,便命說給我們娘娘聽。齊姝便對娘娘說,她嫉妒婉妃娘娘聖寵不衰,再三有孕,這才散佈謠言,有心令大人與婉妃娘娘不和睦,她好稱心快意。我們娘娘便問她是如何想到這些謠言,幾時萌生此意,如何知道陛下和婉妃的舊事,又如何知道朱大人請求陛下多多寵愛婉妃。如此種種,齊姝答得顛三倒四,錯漏百出,被娘娘逼問不過,只是磕頭請罪。
“後來陛下下了朝,我們娘娘便將前些日子芳馨姑姑追查內阜院衆人和齊寶的事說了一回。陛下說,此事蹊蹺。不過念在都是些爭風吃醋的小事,且婉妃娘娘龍胎無損,便小事化無,大家便宜。誰知話音剛落,慧嬪就在外面求見,傳了進來一問,原來是來告發齊姝中傷大人的。又說齊姝受了大人不少恩惠,所以轉而攀誣自己。”
淑優瞪大了眼睛,下頜一沉,顯出驚詫莫名的神情,繪聲繪色:“當時李公公和簡公公都在,奴婢們都驚得說不出話來。齊姝便被我們娘娘問得無言可答,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過慧嬪。倒是慧嬪自己慌慌張張,不打自招。慧嬪得知齊姝並沒有告她,自己也說不出話來,臉都變青了。”說罷指一指架子上的青金石披金童子像,“慧嬪的臉色一陣青一陣黃,恰和這童子像一般。”我和芳馨都忍不住大笑。
芳馨笑道:“這是她心虛!不知陛下還說了什麼?”
淑優鄙夷道:“陛下一心都在國事上,纔不得閒聽她囉唆,便說既然都說是齊姝的錯,齊姝也自認其過,那便罰俸一個月,略作薄懲。又對慧嬪說,回去好生打理內阜院,不要再生事了,既是清白的,又何必急着辯白,倒惹人笑話。說罷一拂袖,衆人都退了出來。”
芳馨失望道:“便這樣不了了之了?”
我看了她一眼:“說到底是後宮的女人們爭風吃醋的事情,又何必鬧大?”
淑優笑道:“雖然不理會,可陛下心裡明鏡一般。慧嬪這一下,可要失寵了。”
我笑道:“這是自然。你們娘娘聖眷正隆,慧嬪拿什麼比?”
淑優愈加得意:“慧嬪專好給我們娘娘使絆子,這一次也叫她知道我們娘娘的厲害!”
我心念一動,摺扇在懷中一停:“《詩》曰:‘聽用我謀,庶無大悔。’[10]這一次全仰仗穎妃娘娘了。”
芳馨道:“姑娘這話似乎另有所指。”
我笑道:“咱們得知齊姝去定乾宮認罪,便出去說齊姝要告發慧嬪。倘若慧嬪足夠膽大心細,也許不會上當。可定乾宮的宮女去通風報信,慧嬪就非信不可了。陛下上朝去了,誰能支使定乾宮的宮女,不是一目瞭然麼?”
芳馨恍然大悟,歡喜道:“如此說來,穎妃娘娘竟和咱們想到一處去了。可是,穎妃娘娘昨夜只是碰巧侍寢罷了……”
我笑道:“穎妃原本有多少權勢,都被慧嬪生生奪了去,她怎能不恨?只是平常懶得爭風吃醋,這一次碰上這樣的好機會,怎能不留心添一把火?”
芳馨先是讚歎,隨即鄙夷:“這慧嬪也是,才入宮根基還淺,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姑娘和穎妃娘娘不和她計較,她以爲好欺負,竟然尋上婉妃娘娘了。”說着又嘆,“可惜聖上還是偏寵她,婉妃娘娘險些傷了龍胎,陛下也不理會。”
我口角一揚:“齊姝罰俸一個月。哼,每個月溧陽公主所得的賞賜也不止這個數。就算他真不理會,也還有我呢。豈能讓她白白欺負了玉樞,離間我們姐妹?”
芳馨微微一驚:“姑娘要做什麼?”
我笑道:“自然是要爲玉樞出一口氣了,從小不都如此麼?”
芳馨甚是憂慮:“姑娘這樣笑,奴婢怕得很。”
我的笑意如日光下的浮冰,燦爛而陰冷,甚至有些不顧一切的輕狂無畏:“我都不怕,姑姑怕什麼?”
晚上從小書房回到漱玉齋,正飢腸轆轆,卻見桌上空無一物。綠萼不悅,叫過小丫頭道:“你們都糊塗了!向來姑娘一回宮就要用晚膳的——”
小丫頭忙賠笑道:“綠萼姐姐別惱,是姑姑不讓擺膳的。”
綠萼道:“這話糊塗——”卻聽芳馨在簾外笑道:“你別怪她,是我不讓擺的。”說罷掀了簾子進來,喜滋滋地行一禮道,“姑娘歇息一陣,就去粲英宮用膳吧。”
我撩了撩清涼的井水,將雙手按到盆底。眉眼在水中搖晃不止,目光卻又深又靜。綠萼又驚又喜:“是婉妃娘娘派人來請麼?”
芳馨笑道:“正是。小蓮兒親自來看了好幾次,說婉妃娘娘備了好酒好菜,單等姑娘去呢。”
綠萼連忙從小丫頭手中拿過幹幅子,笑道:“姑娘洗過手就去吧。”
雙手在水中涼透了,擦乾了一陣冷一陣熱。我漱了口,這才道:“我說過,此事一天不了,我一天不見姐姐。”
芳馨和綠萼相視一眼。芳馨道:“其實此事也算是有了結果。難得婉妃娘娘想通了,姑娘何不——”見我凝眸不答,目光一縮,話也縮了回去。
我又道:“小蓮兒再來,就說我歇下了。傳膳。”芳馨無奈,只得去了。我又對綠萼道,“叫小錢來,我有話吩咐他。”
第二天傍晚,我命小錢備好了要用的物事,跟着我往長寧宮去。從漱玉齋到長寧宮,要經過從前慎妃居住的歷星樓,這條路我早已走得熟慣。
歷星樓下的小徑旁,桃葉深翠,淺碧色的小桃謙守深藏。高曜便是臻臻桃葉下尚未長成的青果,目下“君子以恐懼修省”[11],如玉隱石中,珠藏魚腹。如此累累景象,慎妃看了定然欣慰不已。
從前嘉媛初得寵時,私自來歷星樓搬絹花牡丹,被高曜撞見。高曜勸阻不果,便掌摑嘉媛。如今他羽翼漸豐,終於脫離後宮這個狹仄之地。而我依舊在這方寸之間,處置無聊透頂的後宮紛爭,真是半點長進也無。念及於此,我不由在小徑旁駐足,自笑了起來。小錢在身後道:“大人笑什麼?”
我撫着毛茸茸的堅實桃果道:“壯膽。”
小錢捧着盒子恭敬道:“大人別擔心,萬一不行,還有奴婢。”
我微笑道:“整個漱玉齋數你膽子最大。”
小錢道:“所以大人只帶奴婢行這趟差事。傍晚正是內阜院的總管們回事的時候,大人可千萬別耽誤了纔好。”
一時進了長寧宮,但見庭院中站滿了宮人,本在三三兩兩地竊語,見我來了,口雖不停,目光卻牢牢系在我身上。長寧宮執事杜若甚是詫異,上前行禮道:“大人怎麼來了?”
我笑道:“我有東西要親手送給你們娘娘,不知可得空麼?”
杜若有些驚疑不定:“這……待奴婢前去通報。”不一會兒,靈脩殿裡走出兩三個年長的宮女,見了我都閃在一旁。杜若走出來請我進去。
靈脩殿一如我當年居住時的模樣,甚是簡潔闊朗。只是靠牆的一面大書架少了許多書,擺滿了各樣瑣碎的物事,有賬簿、筆墨、信札、對牌、算籌、古玩等物。紫檀木大書案上卻空空蕩蕩,除卻紙筆印章,便只有一隻小巧的梅青花囊,埋沒在一捧光潔燦爛的六月雪中。
慧嬪上着牙白色窄袖襦衫,下着羣青色齊胸襦裙,天藍色的衣帶飄飄然若蜻蜓修長的雙翅,在燈光下紛紜如霧。倭髻隨意綰就,只斜簪了一朵摻了金絲的緗色宮花。雖是家常的模樣,卻也不失寵妃的清貴氣勢。她趕着上前行了禮,笑意警覺而自矜:“今日大人貴腳臨賤地。”
我也懶怠還禮,便徑直在書案後落座,微微一笑道:“我有一件好東西,特意拿來與娘娘共賞。”說罷從小錢手中接過錦盒,取出一柄小銃。銀色銃管上刻着折枝梨花,紅檀木柄用金條箍牢,鑲着殷紅的玉髓,燭光下宛如新鮮滾熱的血珠,“娘娘請看。”
慧嬪雖然滿目戒備之色,仍不免好奇:“這是……火器?”
我笑道:“這是御賜之物。”
慧嬪道:“妾身聽聞陛下賞過許多火器給大人賞玩。”
我笑道:“陛下是賞了許多火器,可是論華貴小巧,都及不上這柄短銃。據說,這本來就是給女子用的。娘娘可知這銃怎麼用麼?”說着我取出早已填滿火藥的藥管。
慧嬪不明其意,搖頭道:“妾身不知。”
她說話的工夫,我已經將藥管中的火藥從銃口倒入:“將火藥倒入銃口,分量爲八分。”
慧嬪蹙眉道:“大人在這裡裝藥,難道要在宮裡試銃麼?”
我取過通條,將火藥壓實,眼也不擡道:“試試何妨?難道娘娘害怕?”
慧嬪口角抽動,深深吸一口氣道:“難得大人肯賜教,妾身正好見識一番。”
我將銀彈子丟進銃管,再次用通條將彈子壓入火藥中:“裝入彈子,彈子重一錢。”又倒了些火藥在藥室之中,合上火門,“這是引藥,切記要合上火門,以免被雨淋溼。”
慧嬪雙脣緊閉,只靜靜地看着。小錢上前,將大門關上,牢牢插上門閂。
我又將火繩鉗好,一扣扳機道:“只要扣動扳機,龍頭便會下探,點燃藥室中的引藥,彈子便發了出去。”說罷掀開燈罩,取下紅燭點燃了火繩。
慧嬪微微一驚:“大人——”不待她說完,我已向天扣動扳機,只聽嘭的一聲大響,整個靈脩殿似乎震了一震,木屑、灰塵紛紛而下。慧嬪後面的話全化作一聲尖利的叫喊,捂着雙耳蹲了下來。
外面的宮人聽到聲響,都涌了上來。小錢死死抵住大門,慧嬪的貼身侍女奔向門邊,被小錢奮起一腳踢翻在地,揉着腰站不起來。杜若等在外面拍門,大人、娘娘的叫喊聲亂成一片。
靈脩殿頓時暗了下來,燭光晃了一陣變得安靜而筆直,淡淡的硝煙裹挾着我和慧嬪各自顫抖的黑影,如各人內心猙獰嘶吼的靈魂。我很快取出另一把已經裝好彈藥火繩的雙管銃,再次點燃。
慧嬪憤然起身,鼓起勇氣道:“身爲女官,當知宮闈靜肅。大人如此猖狂,不怕妾身告訴陛下麼?”
我笑道:“你若能走得出靈脩殿,只管去告。”說罷示意小錢讓開。
慧嬪一怔,隨即並不理會躺在地上的宮女,疾步向門口走去,飛旋的裙裾如暗夜中被狂風捲過的山嵐。她走得太急,露出了腳後鑲嵌的半顆珍珠。我扣下扳機,可惜匆忙中執銃的右手微微一顫,一顆打在慧嬪的左踝上,迸出一朵絢麗的血花,另一顆卻貼着慧嬪的裙邊打在金磚地上飛射出去,嵌入門閂。地上的小宮女長聲尖叫,蜷縮起來,埋頭不敢看。
慧嬪驟然淒厲的慘叫,撲倒在門邊,左手捂住傷處,疼得滿臉是汗。小宮女爬了過來,見皮開肉綻,骨碎遍地,又狼狽地爬了出去,在角落裡閉目狂叫:“殺人啦——”
門外靜了一瞬,更加驚慌失措地叫喊起來。終於有宮人從寢室和西廂的窗戶裡翻了進來,見我用雙管銃指住委頓在地的慧嬪,都駭然掩口而呼。一室硝煙,嗆得衆人咳嗽不止。杜若慌忙命人去請太醫,又上前道:“大人——”
我冷冷道:“誰都不準上來!我和慧嬪說句話便走。”
慧嬪面色青灰,溼漉漉的臉上已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她忍着巨痛,顫抖得說不出話,只恨恨地看着我,連連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