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道:“有文宣帝的前車之鑑,高演如何敢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於是只好傳給婁後的四子高湛,這便是武成帝。高演臨終時言:‘宜將吾妻子置一好處,勿學前人也。’[91]好在高湛在位時,婁後駕崩。高湛纔敢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高緯,而不是剩下的兩個同母弟弟。”
芳馨道:“聖上提起婁後,便是說,太后爲了昌平郡王,來日還會害自己的孫子——也難怪太后要會傷心了。”
我嘆道:“大約是一時口不擇言吧。”
芳馨想了想,忽而醒悟:“倘若聖上以爲太后要效仿婁後,那昌平郡王……”
我冷哼一聲:“若於皇位有礙,別說是自己的親弟弟,便是親生骨肉也不能姑息。”
整個西廂忽然靜了下來,紈扇下湖水藍的流蘇似無風的細雨筆直而安靜。芳馨鬢邊的宮花微微退下,如蔫萎而又不敗的時光,看慣古往今來、春花秋月。良久,她嘆道:“皇位……真的那麼要緊麼?”
我淡淡一笑:“晉恭帝司馬德文禪位於宋武帝劉裕之後,第二年就被殺了。從那時起,舊朝的皇帝禪位後,新帝便對舊朝的皇族屠戮甚多。那劉裕自食惡果,自己的子孫在皇位更迭中幾乎被殺光。這種狀況愈演愈烈,甚至在同宗之間,只要皇位出現不尋常的變動,新帝都會對先帝的子孫大加迫害。所以對已經掌握皇位的人來說,丟了皇位並不僅僅是丟掉榮華富貴、丟掉天下,而是丟掉性命——自己的性命,還有子孫的性命,是滅族滅種的禍事。姑姑說,聖上如何能掉以輕心呢?”
芳馨先是嘆惋,隨即忽然想起什麼,哎呀一聲道:“姑娘,倘若當年廢驍王僥倖得勝,那聖上……”
我冷笑道:“不錯。先帝在位時,立當今爲太子,倘若驍王得勝,這個舊太子必定死無葬身之地。連同母弟妹,甚至太后,也不能倖免。”
芳馨道:“可如今驍王的同母弟妹信王和熙平長公主都還好好的,如此看來,聖上真真是仁君。”
不錯,他終究是一位仁君,那麼一切就都還有希望。這樣想着,不覺心頭一鬆:“一個名正言順的勝者,本就容易對手下敗將寬容。人說成王敗寇,青史總是由勝者書寫,所以常爲敗者憤憤不平。其實,青史本就當由勝者書寫,因爲勝者才更有氣度。”見芳馨一臉茫然,我不由微笑,“‘以人度人,以情度情’[92],姑姑不妨設身處地地想想,是不是這樣。”
芳馨笑道:“這……奴婢如何說得清楚?”
我合上眼睛,許久不言。芳馨慢慢搖着扇子,大約她以爲我睡着了,便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冰化成水,靜靜漫上大磁盤的邊沿。我嘆道:“倘若有誰證明昌平郡王並無反意,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芳馨嚇了一跳,頭一點,扇子掉在了榻上。我心頭一震,忽然想到什麼,半支起身子呆呆地望着她。芳馨撫一撫面頰,臉一紅:“奴婢竟然睡着了,姑娘恕罪。”
我豁然開朗,不禁拉起她的手:“我想到了一件很要緊的事情。”
芳馨愕然:“什麼事?”
我揮一揮手,不可抑制地興奮起來:“姑姑回房去歇息吧,此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芳馨已經十分睏倦,也早已習慣我乍然醒悟的模樣,知道我要專心思考,便一言不發地退了下去。我一時亢奮,整整一個時辰,翻來覆去的只是不能入睡。午後的一個時辰。正是一天中最炎熱的時候。房裡的兩塊冰已經快化盡了,冷水自盤口溢了出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水漬很快淡了,像被大地一口吞下。我素不耐熱,沒有冰,我很快便燥熱起來。
忽見綠萼掀了竹簾向我笑道:“姑娘果然醒了。”說罷走進來扶我坐起身。
我撫一撫頸後被汗濡溼的碎髮:“你怎麼知道我醒了?”
綠萼笑道:“這還不容易麼?奴婢在外面聽見有水落在地上的聲音,便知道冰已經沒了。姑娘是最怕熱的,沒有冰,還如何能睡得着?所以奴婢就進來看看,果然見到姑娘睜着眼睛呢。”
我不覺失笑。其實我一直沒有睡着,並不是因爲室內沒了冰才醒的,然而綠萼的推斷也實在是無懈可擊。我讚道:“你越發能幹了。”
綠萼一面笑嘻嘻地服侍我漱口,一面得意道:“這是自然。人都說姑娘擅斷,奴婢跟了姑娘這麼些年,總該學到點皮毛纔是。”
我微微一笑:“果然大有長進。”綠萼十分歡喜,笑吟吟地斟了茶來。
其實,哪怕所見與所想完全一樣,哪怕推理再縝密,都不可忘記,也許事情還有另一種可能。
綠萼命人拿了一罐剛剛攤涼的梅子湯進來,放在冰水中湃着,笑道:“姑娘換了衣裳下來,這梅子湯就涼了,正好帶在路上喝。”
我正用帕子蘸了冰水點着額角,奇道:“要喝冰鎮梅子湯,定乾宮沒有麼?爲什麼要巴巴的自己帶?”
綠萼抿嘴一笑:“姑娘不知道,剛纔梨園的康總管派人來請,說是又排了一出新戲,請姑娘這就過去瞧瞧。”
我更奇:“這暑熱的天氣,躲在屋子裡背背戲詞收拾頭面也就罷了,還要上臺排演?”
綠萼一把奪過我手中的帕子,抱怨道:“姑娘又貪涼,回頭咳嗽頭疼的,方太醫又該罵奴婢們了。”說罷塞了一塊在溫水中浸過的巾子給我,“理他呢,去梨園看一眼,只當散心了。”
我嘆道:“若蘭纔去,定乾宮的事情千頭萬緒,這會兒我哪有心思去看戲?”
綠萼一怔,恍然道:“那奴婢這就去回絕他。”說罷就去掀簾子喚丫頭。
溼巾捂在雙眼上,沉沉的溫潤,心也漸漸鬆弛下來。忽而我心念一動,疑雲大起:“梨園的新戲也太多,怎麼每場都要我去聽?”
綠萼一怔,轉頭笑道:“自然是因爲姑娘有學識又風雅,能幫着他們改戲詞,還有……姑娘出手賞賜也大方。”
我笑道:“恐怕最後一件纔是最要緊的。”
綠萼笑道:“這也很平常。姑娘說過,聖人言:‘以財聚人,以仁守位。’[93]出手闊綽賞賜多多的主子,自然招奴婢喜歡。如果這個人再以仁義立身,那便是天下無敵了。”說罷低低笑道,“姑娘就是天下無敵的。”我大笑。綠萼卻認真道,“子曰,‘仁者無敵’。姑娘是仁者,自是無敵。”
我笑道:“這是孟子說的,不是孔子說的。”
綠萼笑道:“孟子也是‘子’,孔子也是‘子’,奴婢並沒有說錯。”
我輕輕在她眉心戳了一記:“狡辯!”綠萼眉心的肌膚在我冰涼的指尖下攢簇成一團。我笑道,“我要天下無敵做什麼,只望少些事操心,平安度日罷了。”
綠萼揉一揉眉心:“奴婢記得姑娘還說過,‘不有君子,何以能國’[94]?所以似姑娘這樣的女中君子,才能被聖上委以重任,自然是不能不操心的。”
我詫異道:“你記得倒清楚。近來常讀書麼?”
綠萼低了頭,臉卻紅了:“姑娘說得多,奴婢自然就記住了。”說罷拉起我的手道,“姑娘就去吧,難得宮裡沒人拘着,可以鬆快半日。難道姑娘真的要爲若蘭守喪嗎?”
我嘆道:“也罷,便去聽一折。”說罷拿起修長的豆青瓷匙緩緩攪動已經溫涼的梅子湯,半透的深紅色掀起酸楚的香氣,不禁口舌生津。我笑道,“一折便好,再聽也是多餘的。”綠萼不解,也不敢再問,只捧了衣裳來服侍我更衣。
出門一瞧,只見一個青衣小內監垂頭候在鳳尾竹照壁下,雖是汗如雨下,卻不肯擡袖擦拭。聽見我的腳步聲,忙上前行禮。他不是梨園的小內監,更不是內宮的,而是睿平郡王高思誠時常帶進宮聽琴的王府小廝。
綠萼正捧着塞滿了冰的梅子湯食盒跟在我身後,我轉頭道:“綠萼留在漱玉齋歇息,我去去便回。”綠萼看看我,又看看那小內監,甚是疑惑。小內監忙上前接過食盒,也不多話,只道:“大人請。”綠萼不敢違拗,只得遞了傘給我,屈一屈膝站在門口目送我遠去。
來到梨園,四處都靜悄悄的。梨樹林碧色深沉,蔫搭搭的萎靡不振。兩個小旦正在臺上練習雲步,心無旁騖,目不斜視。
我笑道:“戲呢?”
小內監躬身道:“天氣暑熱,好戲都在師父那兒。”
我微微一笑:“你們王爺和王妃好麼?是幾時回京的?”
小內監道:“我們王爺和王妃昨天半夜得到苗佳人難產的消息,當即便從景園啓程了。天不亮便回到京城了。”
我甚是詫異,想不到睿平郡王夫婦對若蘭如此重視:“王爺與王妃天亮再動身不遲,何必夜半就出發?天不亮,連城門都沒有開。”
小內監道:“正是。王爺與王妃回到京城,等了好一會兒才能進城。”
睿平郡王高思誠竟如此謙和,以郡王之尊,竟不肯提前叫開城門:“王爺與王妃對苗佳人當真是好。”
小內監道:“這是自然,自從苗佳人進府,王妃待她就像自己的親姐姐。王爺雖不常和苗佳人說話,但也常常向王妃詢問近況,將苗佳人在府中的情形寫信告訴昌平郡王。”
睿平郡王的繼室王妃邢茜倩的親姐姐正是昱貴妃邢茜儀。我不覺暗笑,又問道:“苗佳人的事太后知道了麼?”
小內監道:“深更半夜的,王爺如何敢驚動太后?不過想來這會兒也該知道了。”
正說着,已到了師廣日的小院門前。我駐足笑問:“王爺到梨園來,是爲了聽師師父彈琴的麼?”
小內監道:“回大人,我們王爺今早一回府便聽說大人昨夜去過了王府,便立刻進宮了。因想着兩宮不在,進內宮不便,所以才請大人到梨園一敘。”
梨樹林的深處,那扇薄薄的不起眼的木門後是靜謐無憂的世外桃源,如今,也都充滿了無窮的煩惱。只聽琴音低沉鬱悶,隱含無盡悲怒。師廣日的聲音嘶啞而冷淡:“殿下的琴音泄露了心聲。”
高思誠沒有回答,琴聲陡然轉急,峻峭如險峰拔地而起。在炎炎烈日下站着,我只覺心中一片冰寒。只聽錚的一聲,琴聲戛然而止。師廣日道:“琴絃斷了。恰好有客到。”我略略整一整衣衫,收了傘靜候。不多時,只見一張枯瘦蠟黃的面孔探了出來,一言不發地迎我進去。
琴室中焚着沉水香,一炷寒煙嫋嫋。睿平郡王高思誠跽坐在低矮的破舊長几旁,面前放着一把海月清輝琴。琴斷了一弦,如枯枝蜷曲。我獨自走了進去。師廣日深深一揖,掩上門退了出去。我上前依依行禮:“女錄朱氏拜見王爺,王爺萬福。”
高思誠起身還禮:“大人不必多禮,請坐。”
我也不客氣,與高思誠對面而坐。琴室中光線昏暗,高思誠清俊的面孔上附上了一層暗沉沉的倦色,驚怒之氣在平靜的目光下暗自洶涌。不一時,小內監送了冰鎮梅子湯進來,一人斟了一杯。高思誠道:“此茶從何而來?”
我笑道:“玉機得知王爺進宮,特地備了拿過來的。還請王爺莫嫌玉機簡慢。”
高思誠一怔,這才微微鬆弛,低頭笑道:“多謝大人。”說罷一飲而盡,長長吁了一口氣。那小內監忙躬身退了下去。
我又爲他斟了一杯:“王爺剛剛從景園回京,何不多歇息半日。不知召玉機來,有何見教?”
高思誠雙眼微紅,笑意疲憊:“昨夜苗佳人的事,幸得大人周全。多謝大人。”口吻雖淡淡的,卻鄭重一揖,好一會兒才直起身子。
我欠身道:“苗佳人生產時,玉機沒能陪伴在她身邊,實在慚愧。不敢當王爺如此重謝。”
高思誠道:“大人事先寬慰,事後送行,比之小王夫婦……”說着苦笑搖頭,“小王慚愧。”
捫心自問,昨夜我聽到若蘭難產的消息時,先是覺得慶幸,慶幸自己可以藉機前去黃門獄。我本當在睿平郡王府守候若蘭,但是我並沒有。未等我回到睿平郡王府,若蘭便去世了。她信任我,依靠我,我卻只是利用她,甚至她死了,我也沒有掉一滴眼淚——就像當年對錦素一般。
我嘆道:“請問王爺,那孩子怎樣了?”
高思誠道:“十分安靜乖巧,並不愛哭,竟不像個男孩子。”
我欣慰道:“安靜乖巧,像他的母親。”
高思誠嘆道:“他的母親沒有等到四弟回來,小王只盼着這孩子可以。”
我默然,一面端起梅子湯輕輕啜着,一面思考該如何應對。高思誠頗有耐性,只端坐靜靜看着我。直到我放下茶盞,他才道:“實不相瞞,小王還有一事請教,望大人解惑。”
我撫着冰冷的琴絃,連嘆息都有了悲愴的金石之聲:“王爺是爲了昌平郡王麼?”
高思誠抱拳道:“不錯。”
“不知王爺可知昌平郡王被彈何罪麼?”
“據說有一條罪是通敵謀反。”
“恕玉機直言,謀逆之罪,恐怕沒有轉圜之餘地。”
高思誠一怔,眼底透出一絲被寒煙浸過的灰:“連大人都這樣說……”
我淡淡道:“王爺當知道纔是。”
高思誠默默地看着我,我亦端坐凝視。良久,他方纔垂眸嘆道:“還記得小王曾與舍弟一道,也是在這方小小的琴室中,爲於姑娘的事情請教大人。想不到數年後,竟只剩小王一人獨坐無言。只怕再過數年,小王也不得在此了。”
昌平郡王高思誼曾在這裡斥責我對錦素見死不救。也是在這裡,我數度偶遇聽琴的睿平郡王高思誠。這樣想着,竟也有些物是人非的無聊感傷了。我低頭道:“錦素的事,恐怕昌平王爺恨極了玉機。”
高思誠搖了搖頭:“大人多慮,並沒有這回事。其實……”他遲疑片刻,終是搖了搖頭。
我坦然道:“玉機是內宮女官,倘若聖上不問,玉機不能也不便爲王公世子說項。即便有心,也不知從何做起。倘若王爺有頭緒,不妨指點一二。”
高思誠露出感激的笑容,忙問道:“平西校尉文泰來參舍弟通敵,將往來書信草稿全部送了進宮。可是除了皇兄,誰也沒有看過。不知大人在御書房可曾見過這些書信麼?”
我搖頭道:“其實玉機也是昨夜出宮後,聽舍弟說起,才知道昌平王爺獲罪下獄的原委。聖上從未向玉機提過隻言片語,更不必說那些機密的書信了。”
高思誠又問道:“苗佳人與大人乃是知交故人,又曾在西北陪伴四弟數年,不知有沒有向大人透露過書信的內容?”
“並沒有。”頓一頓,我反問道,“苗佳人在王府中多日,難道從未提過一言半語?再者,王爺與昌平王爺時常通信,昌平王爺竟從未說過此事麼?”
高思誠道:“小王與四弟通信,不過說些家務瑣事。軍中機要,四弟從不提起。至於他與那西夏將領交好之事,小王略有所知,只能一再提醒,卻也無可奈何。至於苗佳人,小王幾乎從不與她交談。內子倒時常與她說話,卻甚少聽她說西北軍中的經歷。”
我嘆道:“苗佳人當年和錦素、若葵在西北時,過得很苦。昨夜苗佳人還給我看過她們三人初到軍中時所縫製的一隻破舊麻枕。如今錦素和若葵都不在了,苗佳人自是不願意再提起西北的往事,這也尋常。”
高思誠道:“小王曾在宮中、朝中四處打探書信中寫了什麼,卻一無所獲。如此看來,連大人都不知道,小王打探不出消息,也實屬尋常。”
我下意識地捏緊了冰冷的杯子。盛了梅子湯於食盒中,冰塊在慢慢融化,細細一道水流蜿蜒,延伸至牆根,如蛇跡般漸漸變淺,湮滅無蹤。我咬咬牙,雙脣抿得發麻,遲疑許久才道:“本來玉機不該說,然而事關書信之事,且若蘭也既已不在,大約……說說無妨。”
高思誠又驚又喜,忙道:“大人放心,小王一定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