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立刻起身,隨我走到院中。但見小簡帶了幾十個內監擡着箱籠、挑着擔子進來,霎時將小小的院落擠得滿滿當當。小簡被身後的大箱子一推,膝蓋磕在梨樹下的石凳上,頓時齜牙。但見我肅容端立於前,立刻從梨樹下繞了過來,向我行禮道:“奴婢參見朱大人。”靈堂中的十幾個女人立刻涌到門口,紛紛踮着腳尖伸長了脖子向外看。
我還了禮,小簡從一隻黃檀木雕雲龍的狹長盒子裡捧出一幅靛藍地平金九龍錦卷軸,拉長了聲音道:“漱玉齋女丞朱氏接旨——”
我忙跪地伏首,朗聲道:“漱玉齋女丞朱氏敬問皇帝陛下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簡展卷讀道:“皇帝詔曰:漱玉齋女丞朱玉機父朱鳴不幸隕喪,賜錢一萬,粟一百斛,帛五十匹,金十兩,銀百兩,並秘器二十件隨葬。徵朱氏爲御書房書佐女官,正四品女錄,喪滿三十六日後除服入宮。欽此。”讀罷,將聖旨放回檀木盒子裡,雙手奉與我。
我謝了恩,卻不接旨:“臣女今早寫了一封奏疏命人送進宮,上書辭官之意。恐怕陛下尚未御覽,故有此一道聖旨。臣女才智平庸,屢蒙超第拔擢,心中有愧。今家父不幸遭盜罹難,臣女痛悼於心,願居家守喪,還報養育之恩。請陛下恩准。”
小簡一怔,道:“朱大人請起。奴婢定當回稟陛下。”我站起身,他揮手命身後衆人退了兩步,指着梨樹下的石桌石凳,輕聲道,“朱大人請借一步說話。”
母親連忙將婆子丫鬟都喚進了靈堂,衆內官亦放下箱籠,一窩蜂退到了院門口。小簡引我到梨樹下,深深一揖,低聲道:“奴婢斗膽,有幾句掏心窩子的話要和大人說。”
我還禮道:“簡公公素來對玉機頗爲照拂,玉機銘感在心。”
小簡道:“大人可知道陛下封大人爲‘女錄’,這‘女錄’二字有何深意麼?”
我搖頭道:“向來正四品女官叫作女典,女錄之位,玉機實不知其深意。請公公指教。”
小簡微微一笑道:“女錄,即女錄尚書事。大人熟讀經史,想必知道這官位的由來。陛下想大人進御書房侍奉,纔想出這個特別的官位。”
錄尚書事原本是管理宮廷文書的小官,自漢昭帝時霍光以大將軍位居此官位後,便成爲總理朝政的實權官位。我若做了女錄,來日替皇帝執掌文書、備臧詔敕,甚至誦讀章表、代執筆墨,亦無不可能。他既準我入御書房,皇后可以做的,我未必不能。
只是,他既準大將軍私刑審問父親,又何至於這樣信任我?女錄尚書事,我不敢接受。遂現出一副受寵若驚的神情道:“這……玉機如何敢當?玉機決意辭官服喪,請陛下收回成命。”
小簡聲如蚊蚋:“大人,奴婢不妨再說深一層。大人大約還不知道,自大人昨夜倉促離宮,宮裡便鬧翻了天。陛下從漱玉齋出來,拔腿去了守坤宮。皇后得知令尊大人奄奄將死,也頗爲震驚。陛下言語中有責備大將軍之意,只因皇后娘娘病得厲害,纔不忍多說。後來兩個在宮宴上,竟是一句多的話也沒有。陛下還因爲一件極小的事情,說了穎嬪娘娘兩句。奴婢看穎嬪娘娘的嘴脣都要咬出血了,才忍住了沒哭。晚間陛下也不陪皇后守歲,只叫弘陽郡王殿下來伴駕。深更半夜的又把施大人宣進宮。
“施大人是最仁慈最見不得酷刑逼供的,當下便將令尊大人在大將軍府受的折磨細細說了一遍。末了道,即使令尊大人吃刑不過招了什麼,也當不得真。從前贖韓復出來的姓王的商人已死,奚檜亦在刑部大牢自絕,無人對質,亦沒有半件證物。自證自言,依《刑統》,是定不了罪的。今令尊受盡酷刑而不改一詞,奚檜也已經死了,這殺害公主與皇子的罪責,自然還是廢舞陽君的。皇后失寵,已成定局。大人喪滿回宮,定然寵冠後宮。這是令尊大人用命掙下來的富貴,大人倒不要?”
我冰冷的胸臆中,滿是恨意。我淡淡道:“我父親的命,只掙了他的清白。”
小簡嘆道:“奴婢知道大人不將恩寵富貴放在眼中,只是……”
不待他說完,我又道:“公公錯了。皇恩浩浩,如水湯湯,玉機亦是凡夫俗子,豈能不動心?只是家父心心念念,只在清白二字。子曰: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11]我若沾沾自喜,拿家父的性命換取富貴,豈非大大貶低了父親的用心?玉機立志守孝,絕不更改。”
小簡道:“這……大人莫不是怨恨陛下?”
我蘧然變色,冷冷道:“公公何出此言?”
小簡忙道:“奴婢無禮,大人恕罪。”說着瞥了一眼在靈堂門口張望的母親,“陛下吩咐奴婢,一定要在老大人的靈前跪拜磕頭。”
我欠身道:“怎敢勞動公公。”
小簡道:“大人安心。別說這是聖旨,即便陛下沒有交代,奴婢既到了此處,哪裡還能不向老大人磕頭?”說罷走入靈堂,拈香跪拜。衆女在旁嚶嚶哭泣之餘,不忘相視竊語。待他起身,母親向他深深還了一禮。小簡寬慰了幾句,便起身離去。
我送他到小院門口,但見人羣並箱籠次第散去,現出一個白衣少女來。她身着牙白錦袍,腳蹬羊皮小靴,發間盈盈一朵素帛梨花,花芯綴着幾粒小小的米珠,甚是清爽幹練。我又驚又喜,迎上前去道:“啓姐姐,你來了。怎麼也不叫人通報一聲,倒站在冷風裡等?”
啓春握住了我的手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妹妹怎麼也不早些遣人來告訴我?我還下帖請你去喝酒,當真唐突令尊大人了。”她依舊衣裝單薄,指尖冰冷,手心溫而不燥。
我含淚道:“多謝姐姐想着。今日是姐姐的生辰,大好的日子,姐姐不該來。”
啓春微微一笑道:“我是個霸王夜叉,百無禁忌。怎麼不該來?快引我去拜祭令尊大人。”
啓春隨我走進靈堂,與母親和玉樞相見。母親聽聞這是撫軍將軍府的大小姐,未來的信王世子正妃,又見她與我這般要好,不覺納罕。啓春恭恭敬敬地跪拜過,母親將她迎進西暖閣說話。啓春循例問了父親的死因,母親只說是遭了盜賊,啓春便也寬慰了幾句。母親道了謝,起身道:“小姐請寬坐,老婦人去備些茶點。”說罷退了出去。
啓春起身謝過,目送母親出了西暖閣,方道:“我若沒有猜錯,令尊並不是遭了盜賊,是不是?”
我嘆道:“姐姐面前,玉機不敢隱瞞。家父的確不是遭了盜賊,只是箇中因由,恕玉機不能向姐姐言明。”
啓春道:“我見令堂那般神情,又見纔剛那位公公那樣大的陣仗來宣旨,我便知道此事不尋常。況且你在宮中總是心力交瘁,時常生病,我雖不知道爲何,卻也知道你有難言之隱。不過都過去了,從今以後,妹妹辭官在家,儘可安穩度日。”
我欠身道:“多謝姐姐體恤。”
啓春道:“我知道你早有辭官之意,因怕出宮之後再次爲奴,爲人左右,纔在宮中苦苦支撐。如今的時機剛剛好,恭喜妹妹得償所願。”
我苦笑道:“此話怎講?”
啓春道:“妹妹借父喪辭官,可以避免爲妃。藉着陛下的憐憫與恩寵,還有誰敢再叫你爲奴爲婢?只怕趨奉還來不及。來日你的兄弟入朝爲官,定然甚見親信,封妻廕子,指日可待。所以我說,妹妹終於可以安心了。”
我雙頰一紅,嘆息道:“當真什麼都瞞不過姐姐。”
啓春道:“從前我勸過你,但我知道你是不肯嫁給他的。如今我還要勸你,你現今恩寵雖盛,但離宮日久,難保皇帝不會移情別戀忘了你。你離宮若是爲了欲擒故縱,那三年的喪期未免太長——”
我忙道:“玉機是真心辭官,一心想在家中陪伴母親。”
啓春擔憂道:“我知道。只是現今你身負皇寵,朝野皆知。若不是敕旨賜婚,哪家公子敢來求親?況且人言洶洶,口舌紛紛,最好議論宮闈秘事。即便他肯將你許給別人,若有人膽大拒婚,傳了出去,於妹妹的名聲更是不好。或娶回家,卻夫妻不諧,豈非誤了妹妹一世?依我說,妹妹在家歇息幾個月,還是回宮去爲好。目今這道聖旨,足證陛下是真心愛重妹妹的。”
我淡淡一笑:“玉機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大不了一生不嫁,在家中陪伴母親終老。況且我這個身子,是最不中用的,說不定倒要死在母親前面。”
啓春愕然。忽聽門外啓春的丫頭道:“小姐,該回去了。恐怕這會兒衆親友都到了,老爺正尋得急呢。”
我忙道:“今天是姐姐生辰,府中定有宴席。姐姐還請回吧。”
啓春只得拉了我的手道:“好妹妹,那我回去了,改日再來瞧你。”又一笑,“好在你從今後日日在家守着,我也可常來尋你。”
我親自送了她出去,又命小蓮兒將芳馨送出宮來的賀禮贈與啓春,方纔灑淚而別。
直到晚膳時分,朱雲還沒有回來。天黑透了,飯菜也冷透了,玉樞勸了幾遍,母親卻堅持要等朱雲回來才吃飯。朱雲是我遣出去辦事的,我心中頗爲內疚,起身勸道:“母親,請先用膳吧,別餓壞了身子。”
母親道:“好,咱們母女三個先吃。”我頗爲意外,連忙命人將飯菜拿下去熱了一遍。
玉樞雙眼一黯,直勾勾地望着幾個忙亂的內監,似笑非笑道:“有妹妹回家來就是好,眼見得這些端茶倒水、砍柴做飯的功夫都有人做了。那麼多人裡裡外外地將家裡圍了三圈,像是生怕遭了盜賊。”
聽她提起“盜賊”二字,我瞪了她一眼。玉樞賭氣似的低下頭去,只顧喝茶。母親向玉樞道:“一家子骨肉,說這些酸話做什麼?你妹妹豈是在意這些的人?”
玉樞含淚,扁了嘴道:“母親就是偏心妹妹。”
母親一把拉過玉樞的手,在她手背上輕拍一記:“真是越大越回去了!姐妹之間不準說這樣的話。”
玉樞垂淚半晌,母親只得掏出帕子來爲她擦乾眼淚:“你真是被你父親慣壞了。”說着深深看了她一眼。玉樞立刻迴轉過身向我道:“好妹妹,剛纔我說錯了話,你別往心裡去。”
我不覺怔住,玉樞的話我並未聽在耳中,母親卻讓她鄭重道歉。我和母親,和玉樞,竟已生疏至此。母親對玉樞這般的輕憐密愛和嬌寵薄責,我是再指望不到了。或者,她是有一些怨我的。我口角一牽:“我已經辭官了,來日也要和母親、姐姐一起操持家務。姐姐警醒我一下,也是對的。”
玉樞轉頭看了母親一眼,垂頭不語。不多時菜上齊了,我往母親的碗中夾了一隻素餡的扁食:“雖然居喪,好歹也是正月初一,這素三鮮的扁食是女兒吩咐他們照着宮裡的法子做的,是除夕宮宴上必用的,母親也嚐嚐。”
母親用白瓷小羹匙舀起扁食,慢慢吃了,道:“是很美味。”她放下瓷匙,垂目嘆息道,“如今你言必稱宮裡如何,叫你辭官跟着我們粗茶淡飯,恐怕委屈你了。”
我淡淡道:“管子三歸,官事不攝,[12]桓公霸;晏子食不重肉,妾不衣絲,[13]齊國治。貴賤貧富,都是外物,母親何不只看本心?”
母親道:“你現今說話也打着官腔了。”
我又舀了一大湯匙雜菌湯在她碗中:“有時候用官腔說話,容易說得清楚。母親,這湯也是宮裡的做法。若好喝,不妨多喝兩口。若理會它是哪裡做的,未免也太辛苦了些。”
母親審視我道:“你從前不會對我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你變了。”
我暗嗤一聲:“女兒若不變,也不能在宮中活下來。”
母親動容,神色間頗有愧意。她嘆息良久,方拉着我冰冷的指尖道:“我苦命的女兒……”一語勾起傷心之意,起身到父親的靈牀前大哭,一聲聲喚“苦命的夫”。靈堂中陪侍的女人剛剛都吃飽了晚飯,一齊扯開了嗓子,哭聲如海沸山崩。
玉樞流淚道:“妹妹也真是的,母親纔好些,說什麼不着調的歪話,又讓母親傷心。”說罷走出去跪在母親身邊。
我揚了揚頭,按下淚意,冷冷注視靈堂。玉樞不明白,母親直到此刻,才因我在宮中的艱險,正視父親的慘死。雖然她不明白其中的枝蔓細節,但她知道,她的兩任丈夫,都是爲同一個人、同一件事而捨命的。她的確需要明明白白地痛哭一場。
【第五節 愛之害之】
朱雲到了半夜纔回來。他也顧不得吃飯,便衝到我的房裡,將他尋到的東西緊緊捏在指間,在我眼前晃了許久,興奮道:“二姐料事如神,果然尋到了。”
我忙道:“好生收着,別掉了。你且說說,在哪裡尋到的?”
朱雲道:“在石獅子嘴裡的珠子下面壓着。”
我奇道:“石獅子?哪裡的石獅子?”
朱雲道:“自然是大門口的石獅子。”
我忙命人沏了濃茶、拿了扁食進來:“你快將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朱雲一面說,我一面細問。待我倆交談完畢,已是丑時三刻。朱雲問道:“二姐,現下該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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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讚許道:“好雲弟,你做得甚好,這一次全靠你了。明日一早你便將你剛纔對我說過的話,連帶着答我的話,全都一字不漏地稟告長公主殿下。且看她如何處置。”
朱雲道:“難道我們便什麼都不做麼?”
我微笑道:“我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現下安心歇息去吧。”
朱雲道:“好,我都聽二姐的。”
正月初二,熙平長公主和曹駙馬照例要帶着柔桑縣主去太后宮中領宴。朱雲不顧辛勞,起了個大早,去前面求見熙平,回來稟道:“殿下聽了我的話,眼皮也不動一動,高深莫測,教人害怕得緊。難道她和二姐一樣……”
我忙道:“不要胡亂揣測主家的意思,你說了你該說的,其他的只作沒有看見。”朱雲想了想,也便不多問,向父親靈前磕了頭,哭了一回,便回屋補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