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漱玉齋門口目送穎嬪遠去。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濃黑修長,彷彿望不到盡頭。左邊是一道決絕的牆,我和我的年少癡情便是在這道牆下訣別的。右邊不遠處,仍舊是一道高牆,一道硃紅色的高牆。漱玉齋白牆灰瓦,一到春夏,外牆便佈滿了碧油油的藤蘿,滿園玫瑰盛開。在漱玉齋住得久了,我總有一種錯覺,彷彿那些如山排壓過來的殷殷血色離我遠了些。呵,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臆想罷了。
穎嬪背影的新碧中透着些寂寞無奈的灰,望得久了,自己也落下淚來。不知是爲她,還是爲自己。只聽芳馨在身後道:“穎嬪娘娘已經走遠了,姑娘進去吧。”
我拂去臉上的淚痕,輕聲道:“穎嬪娘娘容貌是一等一的出挑,人又聰明,又識大體。自太后到宮人,沒有不說她好的。爲何陛下卻……”
芳馨道:“姑娘是在問奴婢麼?”
我轉頭笑道:“纔剛穎嬪問我,我答不上來。請姑姑爲我解惑。”
芳馨凝神瞧了我一會兒,似在查找我臉上的淚痕:“奴婢也說不好。不過,奴婢記得弘陽郡王殿下小的時候,姑娘給殿下講過的一個故事。”說着扶我進了漱玉齋,坐在鞦韆架上。“奴婢記得清楚,那一夜慎妃娘娘也在的。大約是華陽公主滿月的那天,殿下看了一出《李廣射虎》的戲回來,纏着姑娘說飛將軍李廣的故事聽。”
我嘆道:“是。那時慎妃娘娘新廢,且大病初癒,抱着殿下在燈下聽我說故事。說起來,我有許久沒有爲殿下說故事了。殿下如今也不需要我說故事給他聽了。”
芳馨命小丫頭沏了一杯熱茶,轉頭笑道:“若姑娘現在還在給殿下說故事,恐怕自己就先要急死了。”
我低頭一笑:“不錯。”
芳馨道:“那一夜,姑娘說了李廣的故事,其中有一件事奴婢記得清楚。李廣年老時問王朔,爲何自己在軍中效力數十年,身經百戰,手下的許多將領都封了侯,而自己卻沒有封侯。王朔便問他:‘將軍這一生可有遺憾?’李廣道:‘當年戍守西北,羌人造反。我誘降了八百人,當日便殺了。這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恨事。’王朔道:‘殺降不祥,這便是將軍不得封侯的因由了。’”
我接過熱茶,憮然不語。芳馨接着道:“穎嬪娘娘樣樣都好,但是早年出賣於姑娘,致使於姑娘的母親被杖死,便和李廣殺降是一樣的,傷了陰德,所以纔不得寵。”
我微微詫異:“姑姑竟然是這樣看的。”
芳馨道:“不然還能是什麼?當初靜嬪娘娘不過是姑娘身邊的侍婢,在穎嬪和昱嬪冊封之前,都專寵了好一陣子。難道穎嬪娘娘還不如靜嬪麼?”
我一怔,淡然一笑道:“姑姑說得有理。從前我總以爲,這種說法不過是史家藉以勸諷後人的,當不得真,誰想卻讓姑姑拿來用了。”
芳馨道:“其實這也是好事。穎嬪出賣於姑娘,姑娘卻救下於姑娘,這是積德。姑娘前前後後善待的人也不少了。正因如此,陛下才特別中意姑娘。即便姑娘不肯嫁,陛下也沒有怪罪。”
“真的麼?”
芳馨微笑道:“怎麼不真?當今是仁君,自然盼望身邊的女子都心地良善,人品純正。周貴妃不就是極好的一例麼?不然她年長了十來歲,容色早衰,就是再美再聰明,也不能固寵那麼久。依奴婢看,陛下對姑娘,是有幾分對周貴妃的真心的。”
我一哂:“幾分?哪怕是半分,我也不敢受。”
芳馨道:“奴婢斗膽,想請問姑娘……倘若他不是皇帝,姑娘可會應允麼?”
憶起他初回宮的那個深夜,他的關切和我的孤寂,我並非沒有一絲嚮往。若他不是皇帝?這個問題就像芳馨當初問我若皇后所生的祁陽公主是一個皇子情勢將會怎樣,虛無縹緲得教人不願費心去想。或許也是因爲想起來便有些隱痛,更多的是深深的無望。
太陽終於沉在西面的高牆之後,我身處無邊的暗影之中,面對光禿禿的花圃,心中一片荒蕪。玫瑰深秋凋落,明春再開,會比往年更加幽豔馥郁。而情花,是憑愚勇滋潤,借時而放的。我自問自己是一個謹慎膽小的人,我的愚勇,早早便淹沒在故紙堆中了。回頭望,我不過是連一絲愚勇都沒有的木偶人罷了。忽覺臉上冰涼,用指尖一摸,原來是一滴冷淚。
芳馨心痛道:“奴婢多口,不該問姑娘這個的。天黑了,姑娘回屋坐吧。”我點了點頭,起身回玉茗堂。芳馨拿起我放在鞦韆架上的手爐,輕聲驚呼道:“姑娘的手爐已經冷了,怎麼也不早說?”
我微笑道:“在太后宮裡的時候就冷了。想着就要回來了,便沒說。”
芳馨道:“姑娘的身子弱,經不得一點寒。若冷了,一定要早些和奴婢們說。”
我嘆道:“小事而已,太后宮裡的冷,又何止這個呢?”
芳馨機警道:“姑娘向太后請安,也是爲了查探太后在於姑娘之事上的心意,不知……”
我在西耳房的榻上坐定,解下斗篷覆在雙腿上,低頭把玩着繡了銀絲的衣帶。銀絲華貴,綢帶觸手絲滑,卻寒過冰涼的指尖。皇家親情,不過如此。我冷冷一笑道:“姑姑知道太后所言‘願來生不要託生在帝王家’是什麼意思麼?”
芳馨道:“太后是在嘆昇平長公主命苦麼?”
我搖頭又點頭:“是,也不全是。這句話是有典的。”
芳馨道:“請姑娘指教。”
“南朝宋明帝劉彧平前廢帝之亂,做了皇帝以後,將親生兄弟幾乎殺了個乾淨。其中一位始平王劉子鸞,因先帝在時,特別受寵,便被皇帝哥哥殺了,死時年僅十歲。劉子鸞臨死時道:‘願身不復生王家’[91]。十歲的孩子,何等淒涼和決絕。”
芳馨嘆息道:“當真可憐。”
我接着道:“太后說這話時,是流淚的,可見她心裡難過。雖然太后憐惜昇平長公主,但若重來一次,恐怕她仍是不改初衷。昇平長公主與昌平郡王,俱是如此。”
芳馨有些駭然:“姑娘是說……太后不會理會於姑娘之事麼?”
“昌平郡王若只是私納錦素爲妾,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罪過,太后怎會不理?當初睿平郡王娶董妃的事,不就是太后求情的麼?只因慎妃之死,一切都要秉公來辦,否則難以服衆。慎妃是皇子生母,且殷勤服侍了太后那麼些年,太后也不好偏袒昌平郡王和錦素,否則豈不是對弘陽郡王不公?”
芳馨焦急道:“連太后都不管了,姑娘還如何救於姑娘?”
我冷冷道:“誰說我要救她?”
芳馨鬆一口氣道:“那姑娘這麼着急要見於姑娘是……”
我正色道:“我只是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倘若她真與慎妃之死有干係,我不會理會她。若無干系,也不用我救,陛下自會饒恕。”
芳馨道:“那就好。姑娘這些年爲旁人操心太過,早該如此秉公行事了。若早這樣,身子也不至於這樣……”
我站起身,微微一笑道:“從現在開始也不遲。傳膳,用過晚膳,早些歇息,明日還要寫對聯呢。”
第二日用過午膳,我正要午歇,皇后宮裡的內監小羅來漱玉齋傳喚,說是華陽公主不肯午睡,嚷着要聽故事,所以皇后命我去守坤宮哄公主午睡。我只得重新梳頭穿衣,匆匆忙忙隨小羅去了守坤宮。
皇后在西配殿的寢室裡,坐在華陽公主的榻邊柔聲哄勸着,無奈華陽公主只是不理。我上前去行了禮,皇后笑道:“華陽自從上次聽你說了一則寓言,便心心念唸的,非要你來說一個故事才肯睡。有勞你說一個,哄她睡了,本宮也少些頭痛。”
皇后只穿了一件藍白色短襖,將兩股髮辮低低盤在腦後,簪了一支赤金牡丹步搖。米珠穿成的流蘇軟軟地附着在髮髻上,凝成一片溫潤的華光,就像此刻的平淡和美好。華陽公主只穿一件貼身小衣,笑嘻嘻地從錦被中探出頭來:“玉機姐姐說個什麼故事給孤聽?”
我正要回答,忽聽皇后道:“前些日子本宮才說了韓信胯下之辱的故事,今日還說韓信吧。便說……韓信與蒯通的故事好了。”
【第三十七節 伍被鄒陽】
一語驚破這一室刻意的溫存。胯下之辱的故事,四歲的華陽公主或許還能理解,韓信與蒯通的事……也好,華陽公主若聽不懂,便昏昏欲睡了。我恭敬道:“謹遵皇后旨意。”於是向華陽公主道:“韓信做了齊王以後,一個叫作蒯通的謀士對他說:漢王劉邦與楚霸王項羽對峙數年,彼此都不能前進一步。如今您是齊王,襄助漢則漢勝,倒向楚則楚勝。若兩不相幫,佔據三齊之地,向北佔領燕趙以自廣,則天下三分,鼎足而立。且臣相大王,面不過封侯,背則富貴無極。此乃天授,不可不取。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大王可要好生思量啊。”
華陽公主插口問道:“什麼是‘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我微笑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上天擺在面前的恩惠如果不要,便會受到懲罰。”
華陽公主想了想,驕傲道:“父皇是天子,所以父皇的賞賜便是上天的賞賜,若不要,就是抗旨,自然要被罰。”
一語說中我的心事,我愕然不語。稚童戲語,竟如此真切,我幾乎要疑心這是不是皇后事先教授過的。華陽公主催促道:“玉機姐姐快向下說。”
我緩過神,接着道:“韓信卻說,漢王對我有知遇之恩,推飯飯我,解衣衣我,韓信不敢忘恩,終身不敢背叛。蒯通苦勸不果,只得作罷。”
華陽公主道:“什麼是‘推飯飯我,解衣衣我’?”
我答道:“這句話的意思是,漢王劉邦將自己的飯推給韓信吃,又解下自己的衣衫披在韓信身上。是恩遇深重的意思。”
華陽公主沉吟道:“那韓信應該對漢王好些纔是。”
我微笑道:“殿下所言甚是,所以韓信纔沒有聽蒯通的。後來韓信因謀反被殺,臨死前痛呼:恨不用蒯通之言,死於婦人之手。那時漢王已經做了皇帝,聽聞此言,便深恨蒯通,想連他也一起殺掉。”
華陽公主倒吸一口涼氣,忽閃着一雙大眼睛道:“漢王真的殺他了麼?”
我笑道:“沒有。蒯通對皇帝道,我那時是韓信的謀士,只知有齊王,不知有漢王,爲齊王盡忠,又有何過錯?皇帝覺得有理,便沒有殺他。”
華陽公主吁了一口氣,復又好奇道:“韓信不是說不肯背叛漢王麼?怎麼後來又謀反?”
我將她蹬開的錦被掖好,俯身笑道:“這便是另一個故事了,殿下若乖乖午睡,明日臣女便來說這個故事,可好?”
華陽公主並沒有像我預料的那樣毫無興趣,昏昏欲睡,而是睜大眼睛認真道:“蒯通真聰明。玉機姐姐明天可一定要來啊。”我應了,她這才側過頭去,閉目而睡。不過一瞬,便傳出安穩輕細的鼻息聲。
皇后輕手輕腳地走出寢室,淡水色裙裾委地無聲:“還是玉機有辦法。華陽這孩子,聰明好學,像她兩個皇兄。”當年皇后懷着華陽公主的時候,險些遇刺,因此太后和皇帝都對華陽公主格外疼惜。這句話中分明含着一絲惋惜,在嘆惋華陽公主不是男兒之身。只聽皇后接着道:“明天春天華陽就該選侍讀女官了,本宮本來屬意蘇燕燕的,可惜她執意回家侍奉辭官的父親。既然華陽喜歡你,本宮就去和陛下說一聲,讓你來做華陽的侍讀,可好?”
我躬身道:“臣女無德無能,且年紀也大了,恐不適宜做公主的侍讀。”說着扶起皇后的右手走下玉階。正午的日光照在身上,幾乎和放置了熏籠和炭盆的內室一樣溫暖,卻少了幾許燥熱的逼迫之意。
皇后順手取過小丫頭手中的瓷碟,拈起碎飯往池中投去。但見原本在淺水中悠遊的錦鯉,都搖頭擺尾地聚了過來。皇后道:“本宮一直想知道,倘若韓信當初聽了蒯通的話,背叛劉邦,自立爲王,那會如何?”
我微笑道:“韓信當初若能聽蒯通的,後來也不會勾結陳郗謀反,被蕭何騙進宮,被呂后誅殺。可見,他本來便是一個沒有頭腦的人。”
皇后道:“韓信自拜將以來,從無敗績,是千古難尋的良將。玉機怎麼還說他沒有頭腦?”
我笑道:“戰時的良將未必是承平時的良臣,更非割據一方的賢王。三者不可等同來說。”
皇后頷首道:“那依玉機看,韓信到底是當叛還是不叛?”
我淡淡道:“功高震主,智力不逮,叛與不叛,都不免兔死狗烹的下場。”
皇后嘆道:“說得透徹。不知自己不過功爲獵犬,的確易陷迷局之中。想來若玉機是韓信,定然能安然終老了?”
我屈一屈膝,恭謹道:“前人的得失,在後人看來,便像看這池中的錦鯉爭食,歷歷分明。只是前人身在迷局之中,難以自拔罷了。玉機又怎敢自詡比韓信更理智?”
皇后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復又餵魚:“依本宮說,既然都是兔死狗烹,便叛了漢王也無妨。若有蒯通這等良臣謀士,君臨天下也未必不可能。”
我忙道:“娘娘英明。”
皇后道:“玉機既然知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怎麼前幾日陛下親口提起冊封之事,玉機卻還不允呢?”
我心中暗自冷笑,終於說到此事了。於是愈加恭謹:“臣女出身卑微,不敢攀龍附鳳。”
皇后的笑意忽而轉冷:“以玉機的聰明美貌,也只有侍奉君王,方能一逞平生志願。本宮也一直盼望你早日冊封,像穎嬪一樣襄助本宮。你這孩子,任性妄爲,實是辜負了本宮的一片苦心了。”
我恭敬道:“玉機志不在此,只望期滿出宮,回家侍奉雙親。”
皇后道:“你家中的雙親固是能爲你費心尋一門好親事,可這天下的男子,又有誰能及得上天子?你也知道,陛下仁慈。前些日子你那樣忤逆,陛下也沒說什麼。可見是真心待你好。”
我感激而惋惜:“臣女深知當今是一位仁君。只恨自己卑微無福罷了。”
皇后道:“你出身是卑微了些,可是陛下喜歡你,這也算不得什麼。回去再好生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