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節 括囊無咎】
芳馨候在儀元殿外,見我出來,忙爲我披上斗篷,卻抱着一隻青瓷雕花手爐猶豫着要不要給我。我笑道:“正覺得有些冷,拿過來吧。”春夜和風中有周密隱藏的寒意,將手爐抱在懷中,方始有篤實的溫暖。
芳馨笑道:“知道姑娘怕冷,就備下了,想不到真用上了。”說着命小丫頭好生提着燈,扶我下了石階。出了定乾宮,又問道:“姑娘怎麼這樣快便出來了?奴婢以爲還要等好一會兒呢。”
以乍熱的指尖揉了揉眉心,鼻尖有虛浮的暖意,愈加覺得頭重腳輕,“說得好好的,被掃了興致。”
芳馨一怔:“奴婢纔剛看到一個臉生的女子進了寢殿,不過一會兒已經派小丫頭出來看了好幾次,最後彷彿託李公公去御書房看。莫不是那位女御……”
我一哂:“黃女御不是等得睏倦,都睡着了麼?如何還能託李公公去御書房?”
芳馨道:“奴婢可以斷言,那位黃女御絕沒有睡着。”停一停,又道,“李公公爲何要這樣說?陛下還在忙碌,女御卻睡着了,極有可能被送回去的。”
我冷冷道:“幸而我開聲留住了她,還險些被怪罪。倘若黃女御並沒有睡着,卻無端被送了回去,姑姑說,她該恨誰呢?”
芳馨微微一驚,掩口道:“是姑娘……”
我駐足嘆息:“李演分明是要我結怨於後宮。”
芳馨搖頭道:“奴婢不明白,李公公爲何——”忽然醒悟過來,“難道是因爲老大人,所以怕姑娘報復他麼?”
掌心的熱度貼着眼皮,心中卻是冰冷清明:“李演的兄弟李湛之當年將我父親騙出長公主府,致我父親被擄入陸府而死,如今我日日在御書房後面坐着。他大約是怕我報復他,所以意圖使後宮的讒言驅逐我。哼,人老了卻還這樣想不開。”
芳馨忍不住罵道:“這個老挺屍的——姑娘可從未虧待過他。”
我笑道:“姑姑何必罵他?他老了,又沒個親舊,獨自在宮裡奉承也是可憐。說到底,不過是想安度晚年罷了。”
芳馨冷笑道:“姑娘好心,倒同情他。依奴婢說,趁着聖上喜歡,不如想辦法趕他走。”
我笑道:“姑姑這話便有些意氣用事了。李演是陛下的心腹,又是自幼服侍的,情分非比尋常,豈是我能趕走的?況且我纔到定乾宮便着急忙慌地驅趕老人,未免不堪。說到底,李湛之之事是聖意,怨不得李演。”
芳馨道:“那便由他去麼?”
玉茗堂燈光在望,我心頭一鬆:“他要什麼,便給他。極小的事情,何必多樹敵?”跨進漱玉齋的門,只見綠萼迎了上來,我笑道,“小錢睡了麼?對他說我在西廂等他,有差事交給他辦。”
第二日用過早膳,正要去定乾宮,只見芳馨走了進來,秉開兩個爲我更衣的小宮女,輕聲道:“纔剛簡公公悄悄派了個人來告訴奴婢,說昨夜侍寢的黃女御已經被打發出宮了。”
我聽了心中一陣嫌惡,一陣哀涼:“好好的怎麼會打發出宮?”
芳馨微微遲疑,臉一紅,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末了道:“聽簡公公說,黃女御就這樣呆坐了半夜,陛下也不准她回去。”
我怔了片刻,嘆息道:“小小年紀,也真是可憐。”
芳馨道:“奴婢就怕宮裡人以爲黃女御是因爲姑娘的緣故被趕出宮的。”
我淡淡道:“黃女御又不是沒有在定乾宮過夜,服侍不周,怨不得別人。”
芳馨面有憂色:“就怕李演出去胡亂說話。”
我搖頭道:“昨晚陛下已識破了我的用意,只怕李演的心思也瞞不過。他不敢胡說。只可憐好好一個姑娘,還沒得恩寵便無端端被趕出宮去做苦役。”說着將一枚青玉鐲子套在左腕上,“日後姑姑若得閒,就看顧些吧。”
芳馨不解:“姑娘都不知道這黃女御長什麼模樣,何必理會她?”
我嘆道:“她被驅逐,多少是因我和李演的緣故。易曰:‘括囊,無咎無譽。’[172]還請姑姑代我爲之,可稍稍平息我的不安。”
直到午時,仍不聞皇帝詔見,只得先回漱玉齋用膳。午歇後依舊往小書房來,才坐下,卻見小簡從通往御書房的小門裡踅了進來,無聲無息地掩上門。我本以爲他是來宣召的,但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樣,又不禁疑惑。小簡輕手輕腳走了過來,草草行了一禮,看一眼侍立在旁的芳馨,悄聲道:“奴婢有要事稟告。”
芳馨也不待我開口,便道:“奴婢去後面看看姑娘的茶點好了沒有。”
待芳馨退下,小簡道:“這會兒陛下還睡着,奴婢才抽了空子出來的。”
北窗外的竹林外,有幾個宮人侍立着。我隨手關了窗:“公公請說。”
小簡道:“是。午後慧媛來侍駕……”
我不禁道:“慧媛?”
小簡嘿地一笑:“大人知道的,黃女御昨天夜裡在地上坐了半宿,一早又被打發出去了。陛下自己也沒睡好,所以午間多睡了會兒。”
我託着腮斜睨他一眼:“黃女御是李公公挑了來侍寢的,被打發出去,便是打李公公的臉,簡公公倒高興?”
小簡笑意微冷:“奴婢不敢。不過奴婢以爲,陛下喜歡和誰好,實在輪不到咱們奴婢做主。即使陛下對着那麼多女御懶得去挑,也有穎妃、昱妃和婉妃在呢。”
我笑道:“你有這工夫在我面前說李公公的閒話,身爲徒兒的怎麼不勸勸?”
小簡道:“奴婢勸過的。不過孔聖人不是有句話說,若勸過不聽,又何必再勸。況勸多了難免傷了和氣,奴婢不敢對師父無禮。”
李演行事不當,小簡稍諫輒止,分明是有縱容並取而代之的心思了。我淡淡道:“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173]
小簡笑道:“正是此話。”
我笑嘆:“公公究竟有何要事?”
小簡壓低了聲音道:“纔剛奴婢在那邊服侍,聽見慧媛好似在對陛下說,內阜院好些賬目不對,恐怕有人中飽私囊,因此請求徹查。後面還說了好些,但奴婢離得遠,只聽見這麼一句。”
我不覺詫異:“慧媛常在……那樣的時候說這些話麼?”
小簡道:“是。爲華陽公主選侍讀的事情,也是在這樣的時候說的……陛下也就答應了。”
穎妃總管內阜院,若說中飽私囊,首當其衝的不就是穎妃麼?慧媛果然按捺不住了。我嘆道:“慧媛是怎麼知道內阜院的賬目不對的?”
小簡道:“這奴婢就不清楚了。嘿,慧媛能弄得到賬本來看,當真不簡單。”
我凝眸片刻,小簡忙低眉垂首。我起身將看過的奏疏放到身後的架子上,頭也不回地笑問:“公公爲何將這等密情告訴我?”
小簡道:“內阜院一向是穎妃娘娘打理的,奴婢知道穎妃娘娘素與大人交好。大人當年的指點活命之恩,奴婢不敢忘。再者……”他上前一步,口脣微動,微涼的口氣拂起我頸後的碎髮。
我先是震驚,隨即平息,擰起眉頭道:“竟有此事……”
小簡退後一步,垂眸恭敬道:“千真萬確。”
站在窗前,和風徐來,帶着黃昏時明昧交合、黑白難分的曖昧氣息,連屋外掌燈的小宮女的臉上都有一絲含糊的陶醉之色。暮色四合,定乾宮偌大的庭院中漸漸降下難以掌控的黑暗與模糊。一個小內監放下茶盞,在我身後道:“啓稟大人,陛下還在謹身殿和幾位大人說話,還請大人稍待。”說罷退了下去。
天很快便全黑了,廊下一圈明燈環繞,目不轉睛地刺探着一腔難以言說的混沌心思。忽見迤邐兩行宮燈自暗沉如鐵的定乾門外閃了進來,皇帝的腳步帶起一陣驚風,將顫巍巍追趕而來的老臣的銀鬚拂在兩邊。那老臣身着紫袍,沉重的烏皮靴踏出力不從心的悶響,正氣喘吁吁得說不出話來。眼見皇帝就要踏上通往儀元殿的長階,忙深吸一口氣,奮力一躍,向前撲倒,恰巧捏住了皇帝的袍角。皇帝只得站住腳,俯身扶起那老臣,道:“宋卿這又何苦?”
宋大人爬起身,卻依舊跪着,一伸手,已牽住了皇帝的衣袖,涕泣不語。皇帝只得由他牽着,深深嘆一口氣:“愛卿說罷。”
宋大人緊緊攥着衣袖道:“臣聞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有戒慎之銘。[174]聖人若此,況陛下乎?且此不過畢颺德私宴妄語,本不當上達天聽,陛下萬不可存塞心竅,以焦情志。如當誅戮,天下杜口,人人自危,以爲伸手觸網,舉足蹈罘,恐塞諫源,無昭後德。請陛下三思。”說罷叩首有聲。
皇帝嘆道:“私宴妄語?訕謗先帝殘暴不仁,煽惑北方歸降之人,只可算作妄語麼?他是司徒,掌天下儒生庠序,即便在閨門之中,也當行止有度。此言傳出,朝野皆知。若不嚴懲,朕何以爲人子?何以掌天下?畢颺德非殺不可,宋卿勿再多言。”說罷扶宋大人起身。
宋大人見事無轉圜,只得道:“微臣斗膽,請陛下將畢颺德付有司案查,公審之下,方能朝野敬服。”
皇帝見他老淚縱橫,面有不忍:“好吧。且寄下他的命,送去御史臺待審。”
宋大人喜出望外,怔了片刻,這才放脫皇帝的衣袖,再次叩首,朗聲道:“陛下聖明。”
皇帝向小簡道:“送宋大人出宮。”說罷步履沉重地踏上玉階,轉眼已進了儀元殿。
我連忙到書房門口拜迎。杏黃地海水江崖紋的衣襬在我眼前停一停,只聽皇帝道:“平身賜座。”他在書案後坐了,痛喝了兩杯茶,這才道,“在謹身殿多說了一會兒,這些老夫子纏得朕水都喝不上一口。這還不夠,竟還從定山殿追到儀元殿來,真是膽大包天。”
我深深一拜:“‘天下有道,主明臣直;雖休勿休,永貽世則。’[175]陛下當歡喜纔是。”
皇帝道:“你也不問是什麼事情,就讓朕歡喜。”
我微笑道:“剛纔宋大人說,‘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有戒慎之銘’。其實這前面有一句,‘上古象刑而民不犯’。可見即使是堯舜之世,亦不乏奸宄之徒。陛下明鑑臧否,彰德懲惡,自然江山永固,怎麼不當歡喜呢?”
皇帝眉間一寬,不覺失笑,“聞卿箴勸,朕心甚慰。”說罷微一擡手,於是我站起身,端坐在下首。
忽見李演進來稟道:“陛下,慧媛娘娘來了,正等着陛下過去用晚膳。”
皇帝道:“叫她等一會兒。”李演不敢多言,退了下去。
皇帝向我道:“昨夜你呈上來的那些人,都是沒有功名的白衣,好雖好,卻做不得長史諮議。朕想到一個絕好的人選,可以做弘陽郡王府的諮議參軍。你猜是誰?”
我搖了搖頭道:“微臣久居深宮,不識朝臣,如何猜得出來?”
皇帝笑道:“這個人你肯定知道,只往五年前去想。”
熙平長公主早就說過,皇帝或許有意令裘玉郎做高曜的王府官。現下,他終於要落實弘陽郡王與裘家的情義了。我嘆道:“莫不是裘玉郎?”
皇帝一拍書案,笑道:“就是他!他是弘陽郡王的表兄,又做過蘄水、建陽兩縣的縣令,兩番考績,俱是優等。朕早有此意了!”
我心念一動。高曜似乎並不知道皇帝有意命裘玉郎做王府諮議,那熙平長公主又是如何知道的?莫不是……不,要在皇帝身邊安插耳目、探知他對皇子都秘而不宣的意圖,何其艱難。連陸皇后都失敗了,熙平長公主就更無可能。罷了,高曜本就不宜自求裘玉郎爲王府官,現在皇帝有意,倒也不算太壞。
電光石火間,心念閃過:“裘大人能得陛下如此讚許,想來堪佐王公。”
皇帝笑道:“聽說當年他榜上有名,想留在太學做個經學博士候職。弘陽郡王那時只得八歲,卻憑三寸不爛之舌,令他回心轉意,出京爲蘄水縣縣令。若沒有弘陽,就沒有他的今日。他理當好生輔佐。”
當年裘家的兩位夫人進宮來求陸皇后和慎妃,想讓裘玉郎留在京中。高曜心疼母親,鼓起勇氣用觸龍勸趙太后的故事諷諫舅母和表嫂,裘玉郎才能順利外放。陸皇后和慎妃都已過世,高曜也失了那股天真愚勇。畢竟,都五年了。
我恍然一笑:“是。當時裘大人金榜題名,被任命爲蘄水縣縣令。裘大人在京中遷延,直到陛下親征都沒有上任。弘陽郡王殿下此舉乃是爲父分憂。”
皇帝微笑道:“那時候你還是曜兒的侍讀女巡。弘陽知道爲君父分憂,也是你教導得好的緣故。”
我忙道:“這都是夫子的功勞,微臣不敢居功。”
皇帝笑道:“你不必謙遜。夫子教書但求無過而已。觸龍勸趙太后,‘蠻夷攻蠻夷,中國之形’,將馮奉世、鄭吉、陳湯、班超、趙廣漢之流隨意品評,略無滯礙,這些絕不是夫子所教授的。正因你教得好,朕才升你做女校。”
我清楚地記得,他升我做正六品女校之時我忐忑到懼怕的心情,遂垂眸沉靜一笑:“陛下記得清楚。”
皇帝笑道:“裘玉郎能有今日,也可說是拜你所賜。”
我笑道:“微臣實不敢當。未知裘大人究竟如何有爲,竟令陛下讚不絕口?”
皇帝道:“裘玉郎一上任,三個月內將前任三年中積下的案件一一審畢,監牢一空,庶民歡悅;督促農桑,稅租充足;建常平倉,荒年也無須國家賑濟;又命百姓多產魚蟹蓮藕,行銷北方;鼓勵養馬,重修縣學;不畏豪猾,爲民做主。這幾年蘄州來告他的奏章不少,朕都沒有理會。”
我沉吟道:“如此看來,這位裘大人是治世之才。既然考課優異,何不讓他做刺史?做王府官恐怕並非他的志向。”
皇帝笑道:“朕知道,你想說‘大材小用’。”
我忙起身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這樣的人才只放在王府中做一個諮議參軍,是大材小用了,且他的確志不在此。所以朕給他的官職是工部屯田員外郎,領弘陽郡王府諮議參軍。”
我好奇道:“工部屯田員外郎?”
皇帝道:“高暘在桂陽任上治民雖是馬馬虎虎,平叛倒是雷厲風行,所以朕命他做屯田郎中,裘玉郎做屯田員外郎,兩人同赴西北整飭屯田。這兩人都年輕氣盛,奮勇無畏,邊軍屯田多年,甚有弊端,正要好好糾察。裘玉郎的祖父當年在幽州,正是因侵吞軍田入罪的,相信他在西北定然能一雪前恥。”
以弘陽郡王府諮議參軍的身份去西北軍中整飭屯田,也有些令高曜立功的意思了。我甚是歡喜,微笑道:“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你也覺得好?”
我笑道:“度才用人,明君所爲;令償愆悔,仁主之風。微臣拜服。”
皇帝指着我笑道:“你說話越來越像個老夫子。倘若剛纔是你拉住朕的衣角求朕饒過畢颺德,朕說不定就真的答應饒他性命。”
我笑道:“陛下不是已經應允將畢颺德送御史臺候審麼?訕謗之罪未必是死罪,如此一來,等於是饒他一命了。昔日湯見野有四網,令去三面,諸侯鹹曰:‘湯德至矣,及禽獸。’[176]陛下德勝湯武,被及鳥獸。畢颺德蒙恩活命,定能改過自新,謹言慎行。”
皇帝一怔,隨即大笑:“你這張嘴……如此一罵,倒也痛快。”
我淡淡道:“‘操生殺之柄,此人主之勢也。’[177]陛下若真得不痛快,大可殺了此人。陛下之所以將他交給有司,還是不忍殺之。宋大人切切懇求,正是免得亢龍有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