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曈亦是姨娘所生,卻得嫡母和兄嫂如此信任,不但啓春帶在身邊會客,還被王府推薦進宮選女官,更在王妃病重之際,代嫡母大膽籌謀。她對高暘的痛惜與關切,着實令人動容。我卻無法安慰她,於是轉了別話:“世子殿下如今可還好麼?”
高曈道:“他們把哥哥關在最通風的地方,每次出來見人時,也都讓他沐浴更衣。只是牢飯難以下嚥,哥哥瘦了些。牢房悶熱,又多蚊蟲,哥哥身上到處又紅又腫。”
我微笑道:“世子自幼習武,習武之時,吃的苦比這些多。”
高曈道:“雖然如此,母親還是心疼不已。再加上哥哥入獄半個月,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提審,真真是寢食難安,度日如年。”
我淡淡一笑道:“王妃愛子心切,自然寢食難安。世子殿下在獄中可也是寢食難安麼?”
高曈欲待答話,忽然一怔,側頭思想片刻,含一絲疑色道:“這……好似並沒有。哥哥很鎮定,每當母親去看望時,哥哥還時常寬慰母親。”頓一頓,又道,“母親放心不下,也問過獄吏,哥哥每日都做些什麼。獄吏說,哥哥不是靜坐,便是看書,夜來無事,便脫了衣裳練功,每日睡得早,起得也早,沉默寡言,也不與旁人交談。獄吏還說,常聽人說起哥哥在桂陽剿滅南蠻的英勇果決,卻想不到哥哥是這樣一個沉穩安靜的人。”她微微鬆一口氣,露出欣慰的笑容,“如此說來,莫不是哥哥心中已有成算?”
我微笑道:“既然世子殿下不以爲苦,王妃和小姐大可寬心。”
高曈垂頭嘆道:“只要哥哥還在牢獄中一天,母親是怎麼都寬不了心的,我又是個最沒用的人。如果嫂嫂在府裡,母親也不用怕那些姨娘了。”
我關切道:“世子出事後,府上給啓姐姐送信了麼?”
高曈道:“嫂嫂偶爾寫信給母親,雖說也會告訴母親自己在何處,但在一處總不過三五日,不待回信送到,便又去了別處。現下不知嫂嫂在何處。”
我又問:“去啓姐姐的孃家問了麼?”
高曈道:“如何沒去?撫軍將軍府的人說已經傳信給嫂嫂了,卻不知她收到沒有,至今也是音信全無。嫂嫂當真無情。”說到此處,不自覺已閃過失望與怨恨的神色,隨即揚眸感激道,“幸而哥哥身邊還有大人——”見我神色一冷,忙接口道,“肯去瞧他。母親常說,大人是最聰明的,只要有大人在,母親就放心許多。大人若能早些來看哥哥就好了。”
我默然,只轉頭望着窗外。月光照亮了青石路並不齊整的縫隙,絲絲閃着銀光扭曲飛旋的向後急退,如急開急敗的花,被滾滾車輪死死壓住,不給它們第二次盛開機會。這就是我和高暘的命運,一切已逝,多說無益。
高曈見我不理會她,便不敢再說。良久,我亦覺失禮,於是道:“啓姐姐一定會回來的。”
高曈垂頭道:“是。”如此直到我們到達黃門獄,彼此再不交一語。
黃門獄在皇城東北角,原屬於御史臺,是御史臺北獄,用以關押王公貴族、文武百官之中犯了大罪的奸慝之人。皇帝登基的前十年間廢驍王黨一衆官員一直在此關押受審,聽聞許多官員在此不堪酷刑,或屈招,或身死。久而久之,這座監獄被冠以東漢末關押黨錮、製造無數冤案的那座恐怖監獄的名字——黃門北寺獄。後來竟連皇帝自己也這樣喚它。東漢司隸校尉李膺便是被關在此處,後遇大赦,“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與竇武合謀欲廢殺宦官的陳蕃,也被關入此處,衆宦官“即日害之”。
高暘的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因是親王世子,竟也被關到了此處,可見皇帝從來沒有放鬆對信親王一家的戒備——尤其是有聲績又有軍功的信王世子高暘。
【第十五節 天何言哉】
獄吏身着赭色官服,又高又瘦,甚是精明幹練。高曈一到,便悄無聲息地引她進去坐着。我和另一個丫頭挽着要送給高暘的衣物與吃食,一直低頭跟隨。待高曈坐定,那獄吏看了我一眼,躬身向高曈道:“請恕小人斗膽……”說着擡手一指,“這位姑娘似乎從未見過。”
高曈端起茶盞微微一笑道:“這是王妃最寵愛的琉璃姐姐,先前一直在王府侍疾。近來王妃稍好些,又有很要緊的事情要與世子說,這才遣了出來。”
那獄吏沉默片刻,又道:“這位琉璃姑娘,似乎不愛妝扮。”
向來王公妃主身邊最得寵的奴婢,穿戴都不失華貴,我今日的打扮,確是簡樸了些。這獄吏問得倒也仔細。高曈微一冷笑:“王妃正病着,琉璃姐姐如何還能妝扮?”
那獄吏神色一凜,腰彎得更厲害,頭也幾乎垂到了胸口:“是。小姐恕罪。世子殿下就在裡間,請小姐移步。”
我跟隨高曈走入東面裡間的小屋,只見一個瘦削的白色側影端坐在桌前。一襲交領長衣,衣帶鬆頹,長髮鬆鬆綰在腦後,半溼半乾,雖聽見有人進來,卻一動不動。高曈迎了上去,盈盈一拜:“哥哥,彤兒來瞧你了。”
高暘眼中溢出一抹喜色,語氣卻波瀾不驚:“無事便在家中侍奉母親,何必總來?被人知道了也不好。”
高曈在我面前不掩飾她的憤懣與焦慮,在高暘面前卻柔順而乖巧:“如今天氣熱,母親不放心哥哥,這才遣我來。彤兒若賴在家裡,母親纔要生氣了呢。”
高暘笑道:“如今這個家,只有你服侍母親,我才放心。”又關切道,“父王好麼?母親的病好些了麼?”
高曈道:“父王身子很好,母親的病也好了許多。”
高暘道:“那便好。請妹妹回去代我向雙親請安,請二老不必牽掛。”
高曈妙目一溼,笑容依舊嬌俏,雙手在高暘身上一推:“哥哥在這裡,父王和母親怎能不牽掛?每次都說‘不必牽掛’,這一次,彤兒可懶怠說了。待哥哥出去了,自己對二老說去。”
高暘擡頭一瞧,露出長兄最慈愛、最憐惜的笑容:“好妹妹,自會有這樣一天。”
高曈強顏歡笑:“哥哥,母親命彤兒帶了許多吃用的東西來。哥哥換下來的衣物,也交給彤兒帶回府吧。”說罷一擡左手,我和小丫頭忙將帶來的物事堆放在桌子上。
高暘向高曈笑道:“我在這裡坐牢,倒像是來享——”說着一手拍在包袱上,無意間瞧了我一眼,先是雙目圓睜,隨即眉頭一擰,頓時呆了,剩下“福”字便沒說出口。
高曈忙道:“母親有很要緊的話命琉璃姐姐囑咐哥哥。”高暘只顧看我,也不理會高曈。高曈的目光在我和高暘之間流轉不定,好一會兒才向我道,“琉璃姐姐,你在這裡陪哥哥說話,我和小雪去去就來。”說罷攜了小丫頭的手退了出去。
一開門,只見那獄吏正守在門口,見高曈出來,便問道:“小姐怎地才說這麼一會兒便出來了?”
高曈掩了門,意味深長道:“母親有話囑咐兄長,本小姐也不好在一旁聽着。”
好一會兒,只聽那獄吏的聲音恍然如悟:“這是自然,這是自然。小姐這邊奉茶……”人聲漸漸不聞,兩人越走越遠。
我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忽然心中一塞,竟不知從何說起。高暘微笑道:“這個獄吏倒也乖覺,定是以爲你是王府的姬妾。”
刻意感傷的心頓時生了怒氣,我的目光也不自覺地銳利起來:“這個‘琉璃’,當真是殿下的妾侍麼?”
高暘一怔,歉然道:“其實府中並沒有叫琉璃的丫頭。”說罷一伸手,彬彬有禮道,“大人請坐。”
我道了謝,欠身坐下。室中有些悶熱,高暘揮起袖子扇風。我見他裸露的小臂有一道長長的血痕,不覺問道:“他們沒有對殿下用刑吧?”
高暘一擼袖子,露出結實黝黑的上臂:“牢房炎熱,又多蚊蟲,實在癢不過,就把手臂抓破了。大人放心,並沒有動刑。”
雖是剛沐浴過,他的面頰卻浮着一層汗,額頭上還有油光。膚色灰黑,眼角掃開細細的兩條皺紋,雙頰微微凹陷。仔細看去,兩鬢還有幾莖白髮,根處銀光閃閃,餘下大半截卻是黑的,顯是新生的白髮。想來他雖強自鎮定,內心實是惶恐。我嘆道:“殿下瘦了。”
高暘撫一撫下頜,笑道:“大人能看出孤瘦了,可見還沒忘記孤從前的樣子。”
我輕哼一聲:“殿下身在黃門獄,卻還不曾被苛待,也算幸事了。”
高暘道:“《語》曰:‘德不純而福祿並至,謂之幸。夫幸非福。’[75]大人是這個意思吧?”
我並非揶揄他的意思,然而也懶得否認:“殿下‘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76]。甚好。”
高暘無聲大笑,忽而眼底一溼:“玉機,想不到你還肯來看我。我還以爲,你不會那麼多事。”
於極度絕望的孤獨與煎熬之中,終於等來一個明白人,若換作是我,就算沒有激動得暈過去,也會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起來。許久沒有聽他喚我的名字了,乍聽之下,生疏而親切。心中微微刺痛:“看來我不該來。”
高暘微笑道:“現在說這話,已經遲了。”說着將我打量一遍,雙目一亮,“許多年沒見你穿得如此……嗯,質樸了。像是小時候在熙平姑母那裡閒坐的時候。”
我搖頭道:“我做奴婢時候,何敢與殿下閒坐?殿下必是記錯了。”
高暘微微一笑:“你進宮前,‘梨花忘典’的那一日,我不會記錯。”
鹹平十年的早春,玉樞、高暘、柔桑和我,四個人在梨樹下飲茶觀畫的閒適與融洽,他沒有記錯,我也不會忘記。我嘆道:“我這一次來,有好些事情想請教殿下,還望殿下賜教。”
高暘笑道:“你我自幼相識,現在又不是在宮裡,況且我時日無多,不必如此客套。”
我一怔,驀地心中一酸,忙從包袱中抽出一柄小小的蒲扇,不動聲色道:“時日無多?爲何要說這樣的喪氣話?”頓一頓,自己的心也冷了,“如此說來,殿下果然是一心求死的麼?”
高暘搶過我手中的扇子,趕一趕額前的碎髮:“你以爲呢?”
我凝視片刻,緩緩道:“究竟是爲何?”
高暘側過身,左臂搭在桌沿上,露出聽天由命的輕鬆笑意:“難道你不是因爲看到了劉靈助的上書纔來這裡的麼?”
我哼了一聲:“這麼說,劉靈助的上書果然是殿下安排人寫的?”
高暘笑道:“劉靈助的字,是不是很別具一格?”
我端坐不動,神情漸漸凝重:“的確讓人眼前一亮,且過目難忘。劉靈助究竟是何許人?”
高暘不答,溫然道:“我曾想過,你在宮裡看到劉靈助的上書,說不定會來這裡瞧我。我既盼着你來,又不想你來。”
我輕哧一聲:“原本我並不想來,不過想一想,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殿下了。”
高暘拿扇柄點着我:“你的脾性見長,對我這個將死之人,在口舌上讓一讓也不肯。”
我笑道:“信王世子殿下素來英明神武、風流倜儻,何須一個女子的謙讓和憐憫?”
高暘一怔,感激道:“不錯。”隨即舉扇掩脣,“不若你先答我,你是如何知道劉靈助的上書是我安排的?”
我肅容道:“十幾日前,聖上無意中看見了不好的星象,便立刻起念殺人。我一直很奇怪,他的殺意爲何來得這樣快,似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殺一個人。直到今日我看了劉靈助的上書,這才知道西北胭脂山出了天子氣。聖上必是早知此事,所以殺心已起,非只一日——”
高暘忽然插嘴道:“且慢——莫非你和他一道觀星?否則你怎會知道他‘立刻’起念殺人?”他把“立刻”二字說得極重、極慢。
我坦然道:“是,那日我剛巧和聖上一道觀星。”
高暘忍不住嘲諷道:“你果然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我不慌不忙道:“不敢當。我倒是很慶幸當時與陛下一道觀星,否則也不能立刻察覺到他的殺意,便不能推測出事情的原委,今夜就不能坐在此處了。”
高暘默默地看着我,眼中的譏訕之意如冰雪融化,言語雖不放鬆,口吻卻帶歉意:“果然恃寵而驕,性情越發生硬而乖戾,怨不得敢在皇宮內苑點銃傷人。”
聽他提起在長寧宮點銃的事,竟不自覺生出一股傲意,接着想起因此事裝模作樣在掖庭獄度過一晚,更覺好笑:“做官久了難免有官架子,拿着火器便容易生出暴戾之氣。殿下教訓得極是。”
高暘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欠身道:“恕我無禮。”
我暗暗鬆一口氣,續道:“我記得‘彗孛大角’是在六月初七的那晚,在那之前,聖上已經收到了胭脂山出天子氣的奏疏、告發昌平郡王侵吞軍田和通敵的飛章,纔會動念殺昌平郡王。奏疏從武威、金昌二城送到御書房,歷經三千多裡,最快也要七八日。倘若聖上是六月初七當日才收到這三份奏摺,裘郎中和文校尉等人最遲也要在五月三十日就要將奏疏擬定。可見天子氣出現的日子應該在五月三十日之前。而劉靈助的上書所言,胭脂山出現天子氣的時日是在五月二十九至六月初二這四日,似乎有些對不上。”
高暘笑道:“五月二十九本就在五月三十之前,況且五月三十日以後的天子氣,焉知太史局的人沒有奏報?”
我笑道:“殿下莫忘了,我剛纔的推算是奏疏來得最遲,於途中走得最快的情形。實際的情形多半還要早幾日或慢幾日。也就是說,天子氣在五月二十九以前就出現了。”
高暘道:“那又如何?如此也不能說明劉靈助所言是假。”我笑而不語,只是搖頭。高暘一怔,繼而醒悟,自己也笑了起來,“你並沒有說過劉靈助所言是假,倒是我露怯了。”
劉靈助所言是假,這我早已猜到。我笑道:“我斗膽一猜,事情是這樣的:那一日殿下望見胭脂山頂的天子氣,便私自帶兵劫掠西夏牧民,可惜昌平王爺竟不追究。於是又擅自離開軍營,前往蘭州城虐殺俘虜,蘭州刺史李元忠仍不理會。殿下這纔將李元忠最心愛的的小妾虜入軍營,藉此激怒李元忠。如此數罪併罰,才爭得一個檻車徵詣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