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爲杜嬌至多不過趁高暘不在城中聯合神機營屠滅信王府,不想竟還連着廢立的謀算。然而細細想來,兩宮都在軍中,若不立新君,便依舊要聽候皇太后的旨意,如此便大大受制於信王,屠滅信王府便不但毫無意義,更是自尋死路。
我先是吃驚,隨即默然。許印山望了望窗上的天色,微微焦急起來:“君侯以爲如何?”
我嘆道:“你們要廢帝?”
許印山道:“事急從權,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皇太后孤弱無能,當今尚在襁褓之中,行動受信王轄制,如何可承宗廟?所謂喪君有君,太宗不是沒有別的皇子。濮陽郡王深受太宗喜愛,又最年長,立濮陽郡王,最爲合宜。”
我擡眼一瞥,冷笑不語。許印山又道:“或者……立東陽郡王也並非不能。”
睿王高思誠是太宗最年長的同母弟,又是親王,行廢立之事本是理所應當。況且高朏本就是高暘爲了篡位所立之幼君,若不是高暘強立了高朏,這皇位本該由濮陽郡王高曄來坐。這便是高暘處心積慮將弒君的罪行轉嫁陸家與邢家的緣由,一來剪除政敵,二來母族弒君,濮陽郡王將再無即位之可能。現下邢陸兩家已然平反,廢黜高朏,立濮陽郡王亦算順理成章。此事我並不反感。然而杜嬌爲了取得我的支持,竟不惜以扶立玉樞之子來試探我。大昭的玉璽,成了象牙杆上一顆遊移自如的戥子錘。那一刻,我甚至覺得高思誠和杜嬌,與高暘也並沒有什麼兩樣。
我的笑意愈加冰寒:“何必急着立新君,先剷除信王再議不遲。”
許印山畢竟年輕,有些沉不住氣:“神機營與信王結怨頗深,只要神機營肯出手,小小信王府,還拿它不下麼?此行定當成功!滅了信王府,必得另立新君,否則羣臣無首,師出無名!”
我搖了搖頭:“我勸杜大人還是不要魯莽行事。”
許印山甚是不悅,勉強按捺住性子:“學生願聞其詳。”
我緩緩道:“當初左僕射韓鍾圻與中書舍人廖惲兩位大人慾聯結神機營除去信王,信王殺了鍾廖滿門,卻沒有處置神機營,卻是爲何?”
許印山道:“信王怕引起神機營譁變,因此只更換了主將。”
我笑道:“上一次沒有殺,不代表信王忘記此事。我若是信王,絕不會將神機營留在京城之中,任妻小被屠戮。此其一也。其二,許大人可知信王妃是何許人也?”
許印山道:“學生聽聞信王妃出身將門,精通劍術。”
我笑道:“信王妃曾隨信王鎮守西南,助夫君拿下陽苴咩城,是萬邦敬仰的巾幗英雄。王妃在,等同信王在。我勸你們還是別動這個心思,省得弄巧成拙,全家性命不保。”
許印山道:“這一層,老師也想到了。此正是老師命學生前來拜見君侯的原因。”
我心中一動:“你是來尋劉公子的?”
許印山笑道:“聽說劉公子的劍術出神入化,那啓氏劍法再高明,終究是女流之輩。只要劉公子肯出手,啓氏必死無疑,啓氏一死,信王府如鳥獸散,不怕此事不成。”
我搖頭道:“劉公子目下不在京中。”
許印山一怔,以爲我推搪,連忙道:“劉公子只需殺了啓氏便可,其餘無須理會。倘若事成,君侯援立新君有功,倘若事敗,此事與君侯毫無干系。”
我笑道:“非是玉機不肯,劉鉅去探望恩師了。援立新君的盛舉,看來玉機是無力襄助了。”
許印山再也掩飾不住滿臉怒色,霍然起身:“當初信王殺子睿滿門,老師還說,這是信王作惡,與君侯無關,還說君侯忠於先帝,必不至坐看弒君的惡賊篡位。不想君侯竟百般搪塞,不肯相助。實是老師錯看了君侯!”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加理會。許印山越說激憤,又道:“如此看來,外間傳言不假,君侯與信王,實爲一丘之貉!”
我也不生氣,只淡淡笑着:“你這樣說,就不怕我將此事通報信王?”
許印山冷笑道:“如今諸事具備,立刻便要舉事。君侯便立刻通報信王,也已經來不及了!”
我頓時吃了一驚。看來杜嬌早就疑心我首鼠兩端,否則爲何直到最後一刻,方遣人來告訴我?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我強自按捺心頭的怒火,起身緩緩道:“玉機斗膽奉勸杜大人,還是三思而行。”
許印山哼了一聲,舉手告別:“君侯既不肯襄助,就不勞操心了。學生告辭!”說罷草草行了一禮,拂袖而去。袖間拂起的寒氣撲了我一臉,我耳鳴陣陣,呆在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聽得衆人紛紛行禮的聲音,小錢依禮送了出去。遠遠只聽許印山斥道:“息嬀夏姬之流[114],淫泆無恥之輩!不勞相送!”
銀杏走進來道:“沒見過求人還這般囂張無禮的!”
我緩過神來,跌坐在榻上:“信王殺了南夏,此人是南夏同窗好友,早就不耐煩與我說話了。囂張無禮,算得什麼?”
銀杏十分不滿:“杜大人也是奇怪,竟派這樣一個人來。”
我面色蒼白,聲音微顫:“這會兒杜大人必須在城中鎮守,自然是沒空來見我。許印山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心腹。誰來都是一樣的。”
銀杏見情形不對,不禁問道:“什麼謀劃如此要緊?從前杜大人可是親自來過仁和屯兩趟呢。”
我合目嘆道:“本以爲過了這五六日,當無事了,不想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回城。”
【第三十六節 獸惡網羅】
急急忙忙回了城,終於在傍晚時分入了宮。修德門與顯德門俱已關閉,只有玄武門還開着。幽長的門洞甚是昏暗,腳步聲激盪迴旋。一路南行,巡邏站崗的侍衛彷彿多了好些。走入金水門,裙角已拂上清冷的月輝。
時間緊迫,我徑直往濟寧宮而來。玉樞聽說我來了,連忙自聽雪樓迎了出來,又是驚喜又是慚愧:“你怎麼來了?我還當你惱了我,再也不來了。”小蓮兒也跟了出來,笑道:“君侯總算是來了,我們娘娘日日盼着呢。”
只見她一身淡湖藍色齊胸襦裙,外罩廣袖練色縐紗長衣,朝雲髻一絲不亂,簪着兩朵淡紫色宮花,顯得清貴無匹。我見她滿眼笑意,上一次來濟寧宮的不快頓時拋卻腦後:“我來看看姐姐好了沒有。姐姐不生我的氣了麼?”
玉樞笑道:“前些日子濮陽郡王出宮去了,信王賞了他一座府邸,雖然小了些,但總比住在監舍中的好。信王怎麼突然轉了性子,對濮陽郡王這樣好了?”
我如實道:“那一日信王來仁和屯,我向他提過。”
玉樞感激道:“我便知道妹妹心腸好。”
我忙問道:“聽說兩宮隨信王出征了,可有此事?”
玉樞一怔,道:“前些日子鑾駕出宮,好大的陣仗,濟寧宮都去送了。難道你竟沒有聽說?”
我追問道:“你親眼見到兩宮出了皇城?”
玉樞想了想道:“人倒沒有見到,只是見到車馬轎輦罷了。”玉樞見我神情凝重,便左右一望,拉着我的手道,“咱們去花園說話。”
雪白的梔子花密佈於重重深翠之間,清冽的香氣侵襲不止。我的腦中一片空白,走了十數步方纔問道:“兩宮既已經出宮,爲何宮中的侍衛不減反增?”
玉樞道:“這些日子我沒有出過宮,你說侍衛增加了,我竟沒有留意。”
忽見前方數丈之地,沈太妃與淳太妃正帶着溧陽長公主賞花。溧陽長公主與真陽年紀相仿,一身鵝黃襦裙,甚是嬌俏。她依偎着生母齊太妃,捧起一朵梔子花輕輕嗅着,不一時摘了下來,別在沈太妃的衣襟上,二人神色甚是親暱。
玉樞笑道:“自高暉繼嗣睿王,沈太妃身邊便沒了孩子,對溧陽長公主比淳太妃這個生母還要嬌寵。齊太妃有時還向我抱怨呢。”
宮女們見了玉樞,都紛紛上前行禮。沈太妃與齊太妃轉過身,四人圍作一團行禮。沈太妃依舊喜着藍綠,如意高髻上一枚拇指大的藍寶石熠熠生光。
沈太妃好奇道:“天都黑了,君侯怎麼這會兒來了?”
我笑道:“玉機進宮來看望姐姐。”
淳太妃笑道:“這便是親姐妹能入宮的好處,常來常往的熱鬧。不似我們,整日孤孤單單的。”
沈太妃默默打量我片刻,附和道:“孤單倒也罷了,近日宮中的侍衛無故多了好些,咱們姐妹想去益園賞天鵝,都被攔了回來。”說罷撫着襟前的梔子花,眸光愈加沉靜,“濟寧宮的花都賞過一千遍了,溧陽這孩子直喊悶呢。”
終於趕在玄武門下鑰之前出了宮。銀杏提着風燈,沿着宮牆默默向西行。燈影散亂,一如我茫然無措的心緒。許多年不曾嘗過這樣的滋味了,哪怕在乍聞高曜駕崩的那一天,也不曾有過。心頭刺痛,我停下腳步,扶着宮牆喘息不止。銀杏連忙扶起我的右臂,關切道:“姑娘的心病又犯了麼?”
今夜睿王府與杜府或有滅頂之災,還將連累濮陽郡王高曄,而我卻知道得太遲了。我焦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如此要緊的謀劃,他們爲何不早說!”
銀杏只顧扶着我,一面揚起風燈。候在遠處的車馬連忙駛了過來。銀杏這才道:“這固是他們糊塗,可事到如今,姑娘還是得想個法子。”
想起那一日師廣日輕蔑的一唾,我心中酸楚難言:“他們不信我,現在說什麼都遲了。”
不一時車馬到了跟前,銀杏問道:“是回府,還是去別的地方,還請姑娘示下。”馬兒四肢健壯,車輪是新的,裹着車輪的蒲草觸手生硬。連車馬都顯得那麼新鮮和不安分,彷彿一揚鞭,便逸轍如飛,任我驅馳。然而此刻,我卻是哪裡也不能去。
我扶着銀杏的手登車,聲音疲憊不堪:“回府。”
銀杏跟着上車,遞了丸藥與溫水:“姑娘不去打探一下消息麼?”
我推了藥,苦笑道:“兩宮還在宮中,信王已張好了天羅地網,單等着睿王與杜大人撞進去。我在街上亂逛,只怕要被亂兵踩死。”
銀杏嚇了一跳:“或許是姑娘多慮了,也許兩宮真的出征了呢?”
我嘆道:“濟寧宮在東面,章華宮在西面。侍衛連益園也不許沈太妃他們逛,是什麼道理?”
銀杏思忖片刻,道:“是爲了不讓濟寧宮的太妃們去章華宮附近麼?論理,若兩宮已不在章華宮,實在不必把守如此嚴密。如此說來,姑娘應當去告訴杜大人與睿王纔是。”
我冷笑道:“在街上亂闖尚且不行,去杜大人府上,不是送死麼?杜大人和睿王都不知我與施大人的事,杜大人的門生南子睿又因我而死,他們不會相信我說的話。”
銀杏更是驚詫:“送死!?難道姑娘以爲,信王會殺了姑娘麼?”我懶怠回答,只閉目養神。高暘縱然不殺我,這世上也還有遠比死亡更無望、更殘酷的手段。
車向北過了護城河,轉過皇城的西北角,一路向南。皇城西面是十王宅,住着許多皇親顯貴,睿王府便在這裡。從前,十王宅的夜晚總是香車寶馬,鶯歌燕舞,推杯換盞,呼奴喚婢。自從斬了邢陸兩家,便冷清了許多。待高暘斬了韓廖二族,更是燈消火滅,渺無聲息。掀開窗簾,我看見門牆後、花園中的崢嶸山勢與巍峨樓宇,鬼影一般矗立着,一路寂然無語。
駛過了十王宅,銀杏方道:“不知這件事,施大人知不知道。”
我搖頭道:“多半不知,或者與我一樣,也是剛剛纔知道。否則,施大人無論如何也會派人告訴我的。”
銀杏道:“姑娘何不與施大人商議?”說着一砸手心,甚是懊惱,“偏偏這會兒鉅哥哥不在!”
我嘆道:“來不及了。信王是有備而來,我今日進宮,已是魯莽。若再去施府……”信王張羅捉雀,整個汴城都是他的羅網,只怕連仁和屯也不能逃脫他的監視,“連採薇也要遭殃了。”
車向南過了汴河,回到興隆裡。我嚴令門戶緊閉,沒有我的准許,誰也不能擅自出府。服過藥本當安睡,但我如何睡得着?於是搬了躺椅,坐在二樓的露臺上,望着汴河發呆。綠萼和銀杏睏倦不已,沒過多久,都伏着欄杆睡着了。
漆黑的河上,偶有燈火飄過,船頭的三角幡被晚風吹得忽明忽暗。我一下一下地數着,河上一共過了十四艘船。信王府在皇城東面,其實我根本看不見。然而我仍牢牢盯住東北方,生怕錯過一絲聲響。夜真靜,靜得能聽見綠萼與銀杏輕淺呼吸的聲音,靜得彷彿潛伏在網心的捕獵者都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忽然響起連聲巨響,卻不是從信王府的方向傳來的。銀杏和綠萼都被驚醒了,銀杏指着東面道:“那裡有火光!”
我站起身,只見東面火光沖天,夜風揚起煙塵,把火勢包裹成大片大片的雲團,鑲嵌在深黝的天幕中,蔚爲壯觀。銀杏微微詫異:“那似乎並不是信王府?”
哭喊聲、慘叫聲,隨爆裂聲一道傳來,越來越淒厲,越來越絕望。我痛心疾首:“那是武庫。武庫中的火藥燃爆了。”
銀杏與綠萼相視一眼,恍然道:“奴婢明白了!神機營造反,必在深夜悄悄往武庫取火器與火藥,誰知中了信王的埋伏!神機營重創,連信王府的門也摸不到了。”
杜嬌和睿王謀劃不周,死固應當,然而城中的武庫爆燃,周遭的民宅夷爲平地,骨肉化爲焦炭。信王的不仁,天地難容!東風送來濃烈的火藥氣息,熱浪明一陣暗一陣,撲面而來。我重重地一拍欄杆,恨恨不語。綠萼掩口驚呼,淚水奪眶而出。
銀杏在我身後嘆道:“真可惜。不過就算殺了信王全家,便真的能成事麼?”
我冷冷道:“屠滅信王府,矯皇太后命,扶立新君,脅迫百官,堅守宮門,閉城窮索信王黨羽,未必不能成事。然而這終究是一步險棋——實是險之又險。”
銀杏的語氣充滿無盡的感佩之意:“這樣兇險,杜大人和睿王他們就不怕死麼?”
我深吸一口氣,任火藥的香氣充塞我的胸臆:“‘以德勝人者昌,以力勝人者亡’[115]。信王無德,自是人人得而誅之。今日不亡,必待明日!睿王是太宗的同母弟,嗣子又是太宗的親子,即便什麼都不做,信王也未必容得下他。與其坐以待斃,不若奮戈一擊。”
銀杏幽幽一嘆,緩緩道:“不過是等死與找死的分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