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慚愧:“玉機已被免官,再不是大人了。”
李瑞道:“聖旨下官已知,大人雖然免官,卻仍在定乾宮領女錄事,假以時日,大人定能官復原職。”
我垂頭道:“玉機這一次所犯過錯甚大,龍顏震怒,恐怕……”
李瑞笑道:“大人安心,下官是來接大人出去的。”
我大奇:“什麼?聖旨不是說要七日麼?”
李瑞笑道:“定乾宮的簡公公天沒亮就來宣旨了,箇中緣由下官不知,大人親自去問便是。這裡又熱蚊蟲又多,大人還是快請出去吧。”
我喜出望外,不禁拍了拍荷包中的小梭。仰頭向東南望去,高高的宮牆上依舊是琉璃色的天空,初升的太陽照亮半片積雲。一羣灰雀撲棱着翅膀掠過筆直的日光,揮灑團團金霧,躊躇滿志地向南飛去。
李瑞也向東南望了一望,笑問:“大人在看什麼?”
我笑道:“依大人看,會不會有人深夜潛入宮中,而宮中戍衛卻懵然不知?”
李瑞道:“倘若此人熟悉宮禁,或者功夫極高,又是深夜潛入,戍衛也有力不能到之處。”說着神色一緊,“大人何出此言?”
我扶額恍然一笑:“昨夜彷彿一夢,夢見有人深夜入宮,開了牢門放玉機出來。不想今早大人便來了,玉機竟有些分不清了。”
李瑞呵呵大笑:“此夢正應了下官今早接大人出獄,大人所夢如神。”
李瑞送我到金水門,只見玉樞帶着小蓮兒等人早就在門口等着了。玉樞一襲素裙如流風瀟然,她急急迎了上來,目中現出愧色。她欲言又止,微微遲疑,忽然轉頭責備李瑞道:“怎麼讓本宮的妹妹這麼遲纔出來?”
李瑞錯愕不已,忙躬身道:“下官一得了聖旨,就立刻請大人出來了。娘娘恕罪。”
玉樞哼了一聲道:“那也罷了。”
李瑞擦了擦頜下的汗:“既然朱大人已安然回宮,微臣告退。”
玉樞傲慢道:“你退下吧。”
我忙向李瑞道謝,待他走了,才向玉樞道:“李大人並沒有過錯,姐姐責怪他做什麼?”
玉樞眼圈一紅,轉過臉去不答。我不由失笑:“多謝姐姐來接我,姐姐先回宮去,待我沐浴更衣,向陛下謝過恩,就去粲英宮和姐姐說話,好不好?”
玉樞含淚凝睇,忽然伸指撫着我耳下的紅腫之處,憐惜道:“這裡是怎麼了?”
我摸一摸,又癢又痛:“恐怕是被蚊蟲咬了,掖庭獄的蚊子毒着呢。”
玉樞道:“幸而不是咬在臉上,不然一會兒如何面聖呢?”
我撫一撫臉,笑道:“我的麪皮很厚,蟲子咬不動。”
玉樞哧的一聲笑了。小蓮兒忙上前道:“娘娘,讓大人先回漱玉齋擦藥吧。”
玉樞又細細地看了兩眼,道:“好,我在粲英宮等你。”又向小蓮兒道,“漱玉齋還不知道妹妹出來了,你親自帶人送妹妹回去。”小蓮兒笑吟吟地應了。於是一行人進了益園北門,小蓮兒親自帶了兩個宮女、兩個內監送我向西走。玉樞目送良久,這才向東而去。
走近漱玉齋,只見小簡帶着一行人擡着大箱小箱出來。小簡見了我忙迎上來道:“大人這樣快就回來了。恭喜大人。”
我看了一眼他身後的物事,略一思忖,便即明白:“簡公公是來搬火器的麼?”
小簡道:“是。陛下說這些真傢伙放在漱玉齋實在不放心,命奴婢收走。”
我忙露出愧色:“是玉機太過魯莽。請問公公,陛下怎麼忽然改了主意,下旨放玉機出來?”
小簡道:“大人如此聰慧,怎麼連這也想不到?自昨夜大人一出事,婉妃娘娘便去定乾宮苦求,陛下初時不允,後來還是齊姝提了一句,說婉妃娘娘還懷着小皇子,若心裡不痛快對皇嗣也不好。陛下這才準大人出來,說是留着以後有罪並罰。”
我這才醒悟,原來昨夜玉樞不來看我是去了定乾宮。小簡又看看我身後的小蓮兒,笑意似有若無:“大人一出來,婉妃娘娘就派人去接了,果然是嫡親的孿生姐妹,心意相通,情義深厚。”
這話半是讚歎,半是譏諷,卻聽得我滿心慚愧。其實我不肯見玉樞,又去長寧宮打傷慧嬪,何嘗不是因爲和玉樞賭氣?卻聽小蓮兒笑道:“我們娘娘今早親自去接姑娘回宮的。”
小簡道:“那就好。如此姐妹和睦,陛下也能放心了。”
我赧然一笑:“玉機慚愧。早朝後欲向陛下謝罪,不知巳時之前可方便麼?”
小簡笑道:“大人整日都在御書房外,只要跨一道門便能見到聖駕,何必來問奴婢?陛下快要下朝了,奴婢先行告退。”
我屈膝送他遠去,擡頭望時,只見芳馨和綠萼迎了出來。芳馨又驚又喜:“奴婢在裡面聽着就像是姑娘的聲音,綠萼還說奴婢聽錯了,出來一瞧,果然是。姑娘回來也不告訴奴婢們知道。”
我微笑道:“陛下格外開恩,赦了我出來,不宜張揚。”綠萼喜極而泣,只拉着我的手說不出話來。
於是小蓮兒等人告辭回粲英宮。東面宮牆上的半面紅日越升越高,日光直射在臉上已有些火辣辣得疼。我問道:“小錢去掖庭屬了麼?”
芳馨道:“天還沒亮就去領了板子,已經擡回來歇着了。”
我忙道:“我去看看他。”
芳馨道:“姑娘,小錢畢竟是個男子,又傷在臀脛,目下有當值的醫官爲他療傷,依奴婢看,姑娘還是先去沐浴更衣吧。”
我嘆道:“也好。姑姑記得派人去穎妃娘娘那裡問問,有沒有好的棒瘡藥討些來。”
芳馨道:“這會兒恐怕穎妃娘娘才起身,奴婢一會兒親自去問。”
因來不及沐頭,便碾了幾朵玫瑰花,將汁液摻入刨花水,重新梳了髻,一應簪環全無。又尋出一套灰白色的紗衫換上,這才帶了綠萼匆匆往定乾宮去。剛走進儀元殿,正碰上小簡從御書房出來傳東西,見了我笑嘻嘻道:“大人來得正好,陛下正在看火器呢。”
我一怔:“火器?”
小簡道:“就是剛剛從漱玉齋裡搬出來的那些,陛下說,許久不見這些寶貝,甚是想念。”忽聽裡面皇帝的聲音道:“什麼人在外面?”
小簡連忙回去稟道:“漱玉齋女錄朱氏前來謝罪。”旋即又出來向我道,“陛下召大人進去。”
我整一整衣衫,低頭急趨而入,下跪叩首,伏地道:“罪臣朱氏叩見聖上,聖上萬安。罪臣魯莽,憤懟諂妒,昏怒塞心,言語無狀,實是罪該萬死。承蒙聖令寬赦,荷活命殊恩,罪臣悚然惶恐,愧赧無地。”明黃色的江山海牙紋九龍雲紋一動不動,地氈上有點點香灰,淡淡香氣和着灰塵氣息,我拼命忍住纔沒有咳嗽。
良久不聞一聲,只聽見粗綢在銃管上摩擦的嚶嚶聲響。涼氣四面涌來,一對亮晶晶的龍目與我相視,我不禁微微一顫。皇帝這才道:“起來吧。”
我站起身,垂頭不語。皇帝瞟我一眼,宛若無事地把玩着紅檀木銀管小銃:“你的膽子很大,朕竟沒瞧出來。”
我垂首恭立,輕聲道:“罪臣該死。”
皇帝道:“你是該死。這一次瞧在婉妃的面子上暫且寄下,若有下次,定斬不饒。”我正要謝恩,又聽他道,“可惜……慧嬪好好一個美人,被你一顆彈子打碎了踝骨,從此變成長短腳了。”
我頗感快意,垂首越深。皇帝又道:“不過這次也不能全怨你,有人在後宮惹是生非,險些傷及龍胎,朕本該秉公處置纔是,誰知一念之差,竟引來私刑。《傳》曰:‘爲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蘊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19]原來姑息一惡便養別惡,如此‘從惡如崩’[20],朕的後宮不是要亂翻天了麼?”
我忙又重複:“罪臣該死。”
皇帝忽而一笑:“朕只是沒想到你竟然如此在意此事。早知如此,朕那天晚上就該好生勸勸玉樞,再下一道聖旨讓你們姐妹相見纔是。”紅檀木小銃在他指間一轉,金箍銀管晃成一道絢麗的光環,“你拿着朕賞給你的火銃去長寧宮時,心裡在想什麼?”不待我回答,又道,“哎,冠冕堂皇的話就不必說了,朕要聽真話。”
我輕輕一咬脣,擡起頭,一字一字道:“‘賜之弓矢,使得征伐。’[21]”
皇帝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指着我說不出話來,良久方道:“像你這般請罪的,朕也是頭一回見。你竟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
我揚眸,正色道:“罪臣之過,在於罔顧國法,濫用私刑。而慧嬪掌管後宮人事,本該靜肅內帷,和睦上下,誰知她煽動謠諑,險些害了皇嗣。婉妃身懷有孕,罪臣若不圖一切之功,恐怕後患無窮。”說罷再次跪下,伏地道,“罪臣輕率瞽言,心實怵惕,誠萬死不足謝責,唯聖明裁決。”
皇帝道:“好了,一口一個罪臣的聽着矯情。誰是誰非,朕心裡清楚。若不然,朕豈能這樣輕易饒過你?不過以後再不能如此任性妄爲。”我謝恩起身。他接着道,“此事倒提醒了朕,後宮總歸有些是非,需要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來公斷。縱不立後,也該立一位貴妃了。”說着提起紅檀木小銃和雙管銃,問道,“依你看……這兩柄銃,哪一柄比較好用?”
我一怔,不可置信道:“陛下……說什麼?”
皇帝伸長了脖子道:“朕問你,這兩柄銃哪一個比較好用?”
我不明其意,沉吟片刻,只得凝神道:“那柄刻着梨花的小短銃確是精緻小巧,只是火藥和彈子的分量都不足,只好拿來打鸚鵡罷了。但因後震力小,專配給女子防身是好的。而那柄雙管銃,可連發兩枚彈子,準頭好,威力大,只是裝藥、裝彈未免太慢,遇到雨雪天氣,就更加不便。”
皇帝道:“一顆彈子就將骨頭打得粉碎,的確是威力大。幸好你打歪了一顆,若是兩粒彈子都打在她的腳上,豈不是要將她的腳生生打斷?”
慧嬪已經殘廢,他卻藉此判斷火器的威力,殊無半點憐惜之情。我既感快意又感悲哀。原來所謂萬千寵愛,都不過是“芳菲自恩幸,看卻被風吹”[22]罷了。這一瞬的失神卻逃不過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在想,朕對慧嬪太無情?”
我被他說中心思,眉心一跳:“微臣不敢。”
皇帝微微一笑:“你放心,朕會厚待她的。”
我無話可說,只懶懶地牽一牽口角,道:“陛下英明。”
【第五節 情患不真】
從御書房出來,剛走到西側門,迎面遇見齊姝。但見她身着乳白紗衫,用天青色的絲線繡着團團牡丹。挽着藤色披帛,隱隱有銀光流轉。頭上只並排簪着兩朵明豔的凌霄花,再無珠翠。妝容嬌慵甜美,通身裝扮既清爽雅緻,亦不失嬌豔,和數日之前慌亂失意的齊姝,已判若兩人。如今的她已儼然是一副寵妃的模樣,我卻再也尋不到紫菡的影子了。
《易》有否泰,勢有消長,人有新舊,情有真僞。世事如此。
我端端正正行了一禮。齊姝還禮:“想不到大人這樣快就來謝恩了。”
我微笑道:“玉機得免牢獄,該多謝娘娘纔是。”
齊姝一怔:“大人何必言謝?便是妾身不說,大人也必能出來的。其實,倒是妾身要多謝大人才是,若非大人那日點醒了妾身……”
我笑道:“娘娘守貞敬讓,孝感天地,方能重獲聖寵。恭喜娘娘。”說罷屈膝行禮,齊姝一怔,深深還了一禮。
出了定乾宮,綠萼道:“都說齊姝愚鈍,依奴婢看,倒也不算太笨,竟還知道謝姑娘。”
我笑斥:“好端端的,不準議論妃嬪。爲嬪爲妃的,怎可能是愚鈍之人?齊姝聰慧,可也敦厚,所以聖上愛重。”
綠萼不以爲然道:“依奴婢看,這皇帝也太風流了些——”
我回頭瞪了她一眼:“才說不許議論妃嬪,現下倒議論起皇帝了!”
綠萼忙掩口,抿緊了雙脣偷偷地笑。快到漱玉齋時,她忽然嘆道:“齊姝敦厚,婉妃深情,穎妃忠心,昱妃淡泊,所以陛下都喜歡。那姑娘呢?陛下爲什麼喜歡姑娘?”我不理她,她想了想又追上來笑道,“奴婢知道了,就是因爲姑娘總是讓人捉摸不透,所以陛下才總惦記着,是不是?”
我沒好氣地點着她的額頭道:“叫你少議論,越發多話了!再說,便送你回府伺候夫人去。”
綠萼一躲,我一指便落了空。但見綠裙一閃,她已輕快地跳到鳳尾竹照壁之後了。
芳馨迎出來笑道:“老遠就聽見姑娘要打發綠萼姑娘,去了也好,省得整日磨牙討人厭。”綠萼的聲音從玉茗堂中遠遠傳來,“我便一頭撞死在姑娘的硯臺上,也不回去。”
我和芳馨相視而笑。芳馨道:“姑娘回來得倒快。水都備好了,姑娘重新沐頭吧。”
待頭髮乾透,重新梳好,一瞧時辰才過巳時一刻。芳馨細細抿了碎髮,又挑了一支珠花別在發間,“照例巳正之前是不準妃嬪去請安的,而齊姝昨夜才侍寢,今早便又早早回定乾宮侍駕,不可謂不得寵。”
我接過珠花,在耳邊搖了搖,瀝瀝輕響如細雨敲窗。直到此刻,我才完全放下心來,用事不關己的輕鬆口氣道:“陛下的性子向來如此,一喜歡起來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在身邊。”
芳馨笑道:“齊姝本抱着一死的決心去定乾宮自首,不想卻意外獲寵,想來她自己也頗爲意外。姑娘的話應驗了。”
我嘆息道:“聖心難測,不過是僥倖罷了。”
芳馨道:“奴婢纔剛聽姑娘說聖上有意立一位貴妃,不知會立誰呢?”
我一拂衣衫,宮絛高高揚起:“這不是顯而易見麼?論出身、論德行、論資歷、論利害關係,也唯有永和宮的那一位了,況且她還生了三皇子。”
芳馨愕然:“昱妃娘娘?奴婢還以爲陛下會立婉妃娘娘或穎妃娘娘。”
我笑道:“且不說婉妃和穎妃的出身,只說她二人如今已經和慧嬪結下樑子了,還如何公斷後宮是非?立貴妃,不能全論恩寵。”
芳馨恍然道:“是呢。只怕齊姝也要晉封。”
我笑道:“理他愛封誰不封誰呢,也不與漱玉齋相干。”
芳馨道:“可是,昱妃若封了貴妃,她的三皇子不就越過弘陽郡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