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長寧宮,便見綠萼迎了上來,笑嘻嘻地說道:“纔剛內阜院來人說,午後掖庭令的鄭大人要來賜告身。”
我一笑:“告身而已。且收着些,別高興過了頭。”
綠萼道:“姑娘是宮裡頭一個女校,奴婢自然代姑娘高興。”
我笑道:“僥倖罷了。”忽聽一個輕柔的聲音道:“姐姐當真是謙遜,升了女校這樣的喜事,竟也不放在心上。”話音未落,只見蘇燕燕跟了進來。一身青白紗衫,只簪着兩朵水藍宮花,甚是清爽利落。
我忙上前迎接:“皇后去了前面,你不在守坤宮好好看家,到我這裡來做什麼?”
蘇燕燕道:“姐姐如今是首屈一指的女校大人,妹妹自然要來賀喜的,聽聞錦素妹妹已經來過了,我這會兒來還不算遲吧。”說罷就要拜下去,我忙扶起來,“快別拜了。”
蘇燕燕笑道:“姐姐還是讓我拜一下的好。一來宮中禮不可廢,二來我也是真心敬慕姐姐。”說罷行了一禮,又道,“聽聞自太后以下,沒有不喜歡姐姐的。姐姐榮升六品女校,當真實至名歸。”說罷命丫頭捧過錦盒,“今天理國公夫人攜采薇妹妹入宮請安,匆匆忙忙的,采薇妹妹也沒顧得上來瞧姐姐。她特意託我將這隻親手繡成的荷包送給姐姐。我便借花獻佛,暫將這隻荷包作爲賀禮吧。”
我道了謝,又問道:“采薇妹妹可好麼?有好些日子不曾見到她了。”
蘇燕燕道:“自打老國公薨了,采薇妹妹守孝也有好些時候了。今天是皇后召見,才進宮來的。瞧着氣色倒好,只是比往年瘦了些。”
我點頭道:“她的性子,原本是最坐不住的。誰知竟能靜下心來練那些刺繡功夫,倒也奇了。”
蘇燕燕嘆道:“可惜她不能入宮爲官。”
我想起兩年前宮裡爲義陽公主和平陽公主重新遴選女官的事來。當初史易珠出宮,周貴妃曾有心讓謝采薇入宮,卻因爲昇平長公主與采薇的哥哥謝方思之事而作罷。今年又要選女官,不知采薇會不會來參選。
忽聽蘇燕燕又道:“所謂‘達觀其所舉,富觀其所予’[88]。姐姐正在爲青陽公主選女官,若能就此選了采薇妹妹進宮來,咱們在一處,豈不好?”
我笑道:“青陽公主只有五歲而已,采薇妹妹雖比我們小一歲,還是大了些,恐怕不合皇后與貴妃的心意。”
蘇燕燕笑道:“也是呢。”說罷與我攜手入殿,坐了一盞茶的功夫,便告辭回宮了。
蘇燕燕走後,芳馨上前道:“這位蘇大人有些奇怪,她恭敬謹慎,怎麼倒肯開口爲那位理國公夫人來試探姑娘?”
我隨手畫了兩筆,淡淡道:“隨口一問罷了,也不見得是試探。姑姑不要多心。”說着擱筆而嘆,“我知道采薇不肯進宮,其實我也不願意選她入宮。進了宮,原本自由自在的一個人,便困在這四方天地裡,有時想想,着實無趣。”
【第三十四節 宴安鴆毒】
鹹平十三年四月初七,皇帝出征。
這一日午後,天氣陰沉。待高曜午睡起身去定乾宮上學,我便畫了一幅仕女望雁圖。一泓秋水,蓼花紅透了兩岸,一個黃衣少女斜坐在岸邊,仰頭看着雲間飛過的一行叫雁。綠萼在旁服侍,見圖笑道:“姑娘畫得越發好了。”
我一面點上少女的眉眼,一面笑道:“這些年仕女簪花,仕女弄鸚,仕女臥荷,仕女戲犬也畫了不少了。日日畫,總歸有些長進。”
綠萼道:“奴婢記得往年啓姑娘過生日的時候,姑娘畫了一幅啓姑娘騎馬的圖畫,奴婢覺得畫得很好看。怎麼不見姑娘再畫?”
我笑道:“我畫不好馬。那畫中的馬,當初還是找了如意館的畫師幫我畫的。就如我也畫不好大雁一般,所以也很少畫望雁圖。”說着放下筆,仔細端詳。
綠萼道:“奴婢是沒見過姑娘畫過這望雁圖。不知今日怎的想起來要畫這個?”
我嘆道:“後天就是四月十五,是徐大人和紅葉三週年的祭日,我是想將這幅畫給她兩人捎去的。斷雁西風,切切南歸,她二人一縷香魂,也歸家了吧。”
綠萼低頭道:“是,奴婢知道姑娘年年都要祭拜,香火和果品都備下了。”
我放下筆道:“甚好。這畫收起來吧,也不必裱了。”
綠萼道:“這畫畫得很好,想來徐大人一定會喜歡的,爲何不裱?”
我笑道:“裱了又燒了,太過靡費。不過話說回來,這些年畫了這麼多仕女圖,來來回回便是這些樣子,也有些膩了。要是有些新鮮花樣給徐大人看,不是更好?不若你幫我想想?”
綠萼一面收拾筆墨,一面道:“奴婢哪裡懂這些?姑娘還是去問芸兒吧,她最喜歡看姑娘作畫了。”
我笑道:“芸兒年紀比你小好幾歲,你怎麼反不如她?”
綠萼頓時紅了臉,“奴婢統共只和姑娘讀了一年書,略認得兩個字而已,哪比得了她日日都隨殿下和姑娘讀書寫字的。”
忽見芳馨捧了一壺茶從門外走了進來,笑嘻嘻道:“芸兒也是孩子,也貪玩兒,自然也不想讀書的。是她的姑母李嬤嬤日日拿了永和宮於大人的事情教導她。又說,若不讀書,便不能和二殿下說上話,將來便是嫁給二殿下,也未必能有佳人的名分。若沒有名分,嫁了也是白嫁。”
我自架上選了一本書,拂去封套上的細塵,淡淡道:“小孩子哪裡懂這些,自然都要父母教導着來。李嬤嬤也算極用心了。”
芳馨道:“如今看這兩個新進的丫頭,竟然不能近二殿下的身,二殿下只當沒有她們的。”
綠萼道:“過去王氏在的時候,就是這樣霸着殿下,不讓李嬤嬤近身的。”
芳馨道:“王氏看起來厲害,不過是個蠢笨之人。”
我把書翻得嘩啦亂響,找秋天裡錦素送給我的銀杏葉書籤:“李嬤嬤也算是有見識了,不比當年的杜衡差。霸着就霸着吧,只要不妨礙殿下就好。誰還沒個私心呢。”
正說着,只見小西進來道:“姑娘,守坤宮的羅公公來了。”
只見一個三十來歲圓臉內監走了進來,躬身道:“朱大人安好。皇后娘娘請大人去御書房說話。”
我忙放下書道:“請公公先去覆命,我即刻就到。”
羅公公笑道:“皇后娘娘這會兒正歡喜,大人去了一準是好事。”
我一怔,與芳馨相視一眼:“什麼事這樣歡喜?”
羅公公道:“自然是朝政上的事。娘娘這會兒正和蘇大人說話,哦,就是宮裡蘇女巡的爹爹。”芳馨從南廂的小矮櫃中翻出半塊銀餅賞給羅公公。羅公公笑嘻嘻地道:“這……奴婢如何敢領?”
芳馨笑道:“這值什麼?公公只管拿着。”
羅公公雙手接過,揣在袖中:“奴婢這就回去覆命,大人可要快些來。”我忙命小西送了出去。
綠萼道:“這位公公當真是精明,趁着皇后娘娘歡喜,他便來討賞。”
芳馨道:“這也是宮裡的常情。他在守坤宮服侍,在他身上費幾兩銀子不虧。”
帶着芳馨走到定乾宮側門,但見前面幾十個宮女內監密密匝匝地圍了幾圈,好幾個宮女越過我向前奔去,都伸長了脖子往裡看。芳馨連忙走上前去,擠進人羣,好一會兒方出來道:“是羅公公在挨板子。”
我嚇了一跳:“怎會這樣?”
忽見皇后身邊的穆仙迎了出來:“大人這樣快便來了。”說罷行了一禮。
我忙道:“姑姑,這位羅公公……”
穆仙微笑道:“小羅到長寧宮去傳話,多嘴要了大人的賞銀。娘娘一向治下最嚴,怎能容下這樣不要臉面的奴婢?因此就發落了。大人請稍待,等娘娘傳召再進去。”
忽聽羅公公一聲慘叫,我心中一跳,忙道:“賞銀是我給羅公公的,論理我也有錯。還請姑姑先向娘娘說明,請娘娘饒恕羅公公。玉機一定親自向皇后娘娘請罪。”
穆仙淡淡道:“都說大人善待下人,果然不錯。只是也不能將錯處隨便往自己身上攬。去長寧宮傳召,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若這也要賞,那宮裡妃嬪女官的月例銀子哪裡還夠?娘娘已經問清楚了,是他多口討賞,大人不得不給。娘娘明察秋毫,定不會使一人含冤,也不會放過一個有罪之人。”話音剛落,羅公公又叫了幾聲。
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羅公公被打,自然不是討賞錢的緣故,而是他在我面前透露了皇后的舉止。而他之所以告訴我皇后正和蘇大人說話,也是因爲我多口問了一句的緣故。皇后雖然溫厚,可也懂得殺雞儆猴的伎倆。
進了儀元殿,穆仙引我在書房外坐等,又命人上了茶。只聽書房裡皇后的聲音道:“蘇大人任侍御史也有兩年多了,忘死直諫,言必有中,朕心甚慰。恰好司納林大人已經上書告老。你便暫領司納一職,一年除正。”
蘇大夫道:“微臣領旨。微臣謝皇后。”
皇后笑道:“何必謝朕。朕爲小君,大人爲臣,夙夜兢兢,都是爲了普天之下的元元黎庶。大人當體察公心,直言舉諫。身爲言官之首,更要深勘譭譽之道。”
蘇大人忙道:“微臣遵旨。”
皇后道:“朕這就下旨,蘇大人明日一早便可到任。退下吧。”
只聽衣衫簌簌,過了好一會兒,才見裡面的小內監打起簾子,蘇令躬身退了出來。我連忙站起來,蘇令一轉身,見了我頓時一怔。我屈一屈膝,輕聲道:“數年不見,蘇大人可還安好?”
蘇大夫頭戴烏紗,身着官服,比兩年前略胖了些。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方想起我來,還禮道:“朱大人安好,下官很好,有勞大人動問。”
只見穆仙從書房中走了出來,笑道:“皇后宣召朱大人。”
我向蘇令頷首致意,轉身進了御書房。自從皇后議政以來,所有政務都在定乾宮的御書房中處置。如今皇帝遠征,御書房便只有皇后一人使用。只見書案周圍多擺了幾盆鮮花,榻上的小几上放着兩把團扇和兩隻玉戒指。殿中的氣味也不再是龍涎香,而是淡淡的花香。皇后身着海棠紅鳳紋長衣,端坐在書案之後,微一側頭,金珠步搖簌簌而動。
禮畢,皇后道:“聽你在外面和蘇大人說話,你認得蘇大人?”
我欠身道:“臣女兩年前出宮省親,機緣巧合,與蘇大人有一面之緣。不過蘇大人似乎想不起來臣女了。”
皇后笑道:“兩年前你還只有十三歲,如今變了模樣,蘇大人自然想不起來。”
隱隱聽得羅公公又叫了一聲,我心中一跳,忍不住蹙眉。皇后見了,便吩咐穆仙道:“到此爲止吧。擡回去好好養傷。”
穆仙出去不久,外面果然安靜了下來。皇后笑道:“玉機宅心仁厚。”
我忙起身道:“臣女慚愧。”
皇后笑道:“你又沒做錯什麼。本宮叫你來,是有兩件事要和你說。第一件事,是遴選女巡。已有十七位官小姐上書,她們的習作也已經呈上來了,你拿回去慢慢看吧。”
我好奇道:“前兩次選女巡的時候,並沒有這樣多的姑娘來應選,怎的這次……”
皇后笑道:“有你得陛下青眼在先,朝臣們自然也爭先恐後地將女兒往宮中送了。”說罷一擺手,芳馨從小內監手中接過一捧奏摺。
皇后又道:“你如今是女校,不宜與其他三位女巡一道做皇子侍讀。陛下出徵之前已和本宮商議好了,既然是女校,就該去校書。過去書都是藏在前面的崇文院中的,只因戰亂,崇文院燒燬了,因此才挪到文瀾閣中來。如今崇文院已修好,可以將書挪回去了。文瀾閣中的書年年都有進益,可是後宮的內官宮女卻學問有限,編出的書目也錯漏百出。就請你去文瀾閣校書,編出書目來,再搬回崇文院去。日後聖朝修書,千古盛事,也有你的功勞,足可名垂青史了。”
我躬身道:“臣女謝娘娘厚愛。”
皇后凝視片刻,笑道:“瞧你的樣子,想來本宮的安排,都在預料之中了。”
我忙道:“臣女惶恐。臣女豈敢妄自揣度聖意?不論娘娘對臣女有何差遣,臣女都欣然領受。不論侍讀或是校書,只要是爲國效力,於臣女都毫無分別。”
皇后道:“很好。既如此,這次還要請你爲弘陽郡王多選一個女巡,要和你們年紀相仿的。”
“臣女領旨。”
皇后道:“這第二件事情麼……是關於嘉秬的。”
心頭一震,既畏目敬。我一直懷疑嘉秬和紅葉乃是被人謀殺,然而當年只作失足落水結案。三年後重提嘉秬的命案,難道是已查出了什麼端倪?若是真的,我當歡喜纔是,爲何竟莫名地害怕起來?
只聽皇后又道:“嘉秬去了三年。雖然宮中不準私立牌位,但本宮知道每到四月十五,你總是在宮裡私祭。嘉秬進宮短短十幾日,便遭此橫禍,三年了,大約也只有你還記得她。”
我忙跪下道:“臣女有罪……”
皇后道:“不必忙着請罪。宮中只是不準私立牌位,又沒有不準焚香供瓜果,你沒有罪,起來吧。”
芳馨抱着奏摺不便過來攙扶,皇后身邊的宮人忙上前扶起我。皇后又道:“這幾年你還記得嘉秬,本宮很欣慰。不知你有沒有想過,嘉秬究竟是怎樣死的?”
關於嘉秬的死,我想過很多,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陸皇后會親口告訴我真相。我鎮定心神,好一會兒方道:“娘娘既說徐女史罹遭橫禍,想必並非失足溺水。”
皇后道:“自然不是。嘉秬是代本宮去死的……”
我忙跪下,顫聲道:“娘娘何出此言?”
皇后笑道:“你這孩子,怎麼總跪?你這樣,本宮也沒法和你好好說話了。”
我低頭道:“是,臣女有罪。”
皇后微笑道:“你既知道自己有罪,本宮就罰你好好坐着,聽本宮把話說完。人終有一死,皇后也不能例外。說說那又何妨。”
宮人扶起我,重新坐下。忽聽門外穆仙的聲音道:“啓稟娘娘,小羅過來謝恩。”
皇后道:“讓他回去養傷吧,不必來謝恩了。”
穆仙道:“是。”但聽有輕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皇后待得門外悄無聲息,方道:“嘉秬的死,一直像一塊大石一樣壓在本宮心頭。本宮想找個得力的人分憂,可惜遍視內宮,也找不到一人。陛下忙於親征,周貴妃向來不理會後宮瑣事。你們又還小,況且前些年也多事。如今好了,有你在,本宮也能鬆泛鬆泛了。”
我欠身道:“只恐臣女力有不逮,不能爲娘娘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