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易珠,這本也在意料之中。皇后病了,宮中諸事無人料理,史易珠自幼理家,皇后素來喜歡,此刻自然倚重。我忙道:“娘娘病了,我竟不知道。這就隨姐姐前去守坤宮請安侍疾。”
蘇燕燕指着我手中的《周易》,櫻脣一彎:“易曰:狐涉水,濡其尾。[40]比起旁人,姐姐果然是個有始有終的。”
我淡淡一笑:“娘娘待我不薄,故銘感恩德,不敢有失。”
四月十五日,照例隨帝后去拜見太后。皇后雖然身子不好,卻也用胭脂撐出好顏色,勉強去了。熙平長公主更是如往昔般早早入宮了。
從濟慈宮出來,我便徑直去了文瀾閣,一頭扎進幽暗清涼的書庫中。兩個小內監在我身後,一捧蓮花魚子小硯,一捧書錄。我左手提着一盞琉璃燈,右手執筆,在書冊間指指點點。如此站了半個時辰,只覺雙膝僵硬,便出去歇了片刻。
回到書庫,行到最幽暗之處,燈光一晃,猛覺身後多了一人。我大驚,心頭似被巨錘沉沉砸下,驚顫不已。左手燈座在地上跌得粉碎,幽焰躥起,歸於寂滅。
兩個內監忙一左一右架住我,方不至於跌倒。只見一個青白人影從漆黑的角落裡閃了出來,盈盈道了萬福:“大人何至於如此害怕?”
我神魂未定,但見此人身着青玉色半袖紗衫,身量纖細,神情淡漠。發間一枚貓眼蝴蝶簪在黑暗中宛如幽怨雙目,明亮而冷豔。我撫胸道:“慧珠姑姑。”
慧珠恭敬而關切,滿含歉意道:“驚嚇了大人,奴婢罪該萬死。”
我掙脫內監的扶持,冷冷道:“姑姑怎的到這裡來了?”
慧珠道:“大人從太后宮裡出來,便急匆匆來到文瀾閣。長公主殿下想和大人談說兩句,卻尋不到人。奴婢只有自作主張,到文瀾閣來了。”
我命兩個小內監退下,引慧珠來到小小南窗下的條桌旁。桌上有堆疊如山的古籍,書塵悠遊,飄飄然無所依託。我有心躲避熙平長公主,竟還是躲不開。
我笑道:“博士們在前面修書著作,半刻也不敢鬆懈。姑姑瞧這裡又新收了許多舊書,我實在是無暇分身。還請姑姑代爲轉承,請殿下多多包涵。”
慧珠道:“不敢。大人新升女丞,自然貴人事忙,奴婢知道。”
我側身坐於桌邊,淡淡道:“姑姑此來,是長公主殿下有什麼要緊事交代麼?”
慧珠垂手恭立:“咱們殿下有些日子沒見大人了,甚是想念,倒無特別要緊的事情。”
我笑道:“那就請姑姑代玉機向殿下請安問好。”
慧珠道:“是。”
我拿起一本書,見她並無退意,只得又問:“不知姑姑還有何事?”
慧珠恭敬道:“也無特別之事,只是府裡的一些瑣事,須得讓大人知道。”
我心中一跳,不動聲色道:“可是與我父母有關麼?”
慧珠道:“朱大管家和娘子都很好,大人寬心。”她停一停,脣邊的笑容像是籠在嫋嫋煙塵之中的鋒利毒針,泛着幽冷的光芒,“是小菊那丫頭。哦,就是從前姑娘身邊的紅芯。她回府後,殿下給她漲了月錢,又叫她貼身服侍。誰知她是個沒福的,一日隨殿下在下面的田莊裡,一不小心跌進捕獸的深坑。這一跌,竟然便跌死了。嘖嘖,當真命薄。”
我悚然一驚,左手緊緊攥住一冊薄薄的舊書。只聽紙張的嘶嘶輕響,如蛇吐毒芯,書冊頓時皺成一團。慧珠輕呼:“大人小心,書都皺了。”
紅芯出宮還不到一個月,便這樣死了。我站起身,瞠目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慧珠嘆道:“這丫頭的命不好,才與父母相聚,又得殿下賞識,便跌死了。不過殿下已賞了她爹孃一百兩銀子,也算盡了這些年的主僕之情。唉,她若還在宮裡當差,便不會有這等橫禍了。大人說呢?”
心頭有一瞬的隱痛,我艱澀道:“姑姑是說,紅芯的死,罪責在我?”
慧珠驚詫道:“大人怎會作此猜想?奴婢怎敢怪責大人?”
我哼了一聲:“紅芯在宮中犯錯,才被執事姑姑攆出宮的。”
慧珠道:“既然是她自己犯錯在先,那便誰也怨不得。是了,還有一件喜事要稟告大人。信王世子已經定下親事了。”
指尖掠過捲曲的書角,並無一絲凝滯,心卻漸漸沉了下去。我本不願問,當此刻卻又不能示弱:“是哪家姑娘?”
慧珠笑道:“這位小姐,是長公主殿下親自相中的。容貌、心性、才學、武功都無可挑剔。”
我心中一動:“武功?”
慧珠笑道:“雖然是白丁之女,不過信王府和咱們殿下原也不在意女孩子的出身。說起來,這位小姐和大人還是熟識呢,便是從前神機營啓副都統的女兒,啓春姑娘。”
原來是她。這樣也好,如此兩人,倒也相配。心底泛起一股酸涼之氣:“原來是啓姐姐,如此甚好。姑姑回去若能見到世子,代我恭喜他。不知世子何時迎娶新妃?”
慧珠緊緊盯着我:“到了秋天世子便滿十九歲了,到時回過兩宮,便可成婚了。”
我嗯了一聲,換了一本書翻着:“甚好。姑姑還有何事?”
慧珠恭敬道:“再沒有了。”
我笑道:“那便代我向長公主殿下致歉,就說玉機俗務繁忙,改日閒了一定向殿下請安。”
慧珠道:“是。奴婢告退。”
她一走,我立刻關上書庫的門。心念如沸,又哀涼如冰。左胸隨着心跳隱隱疼痛,愈來愈沉,愈來愈重。我眼前一黑,撲倒在書堆中,幾十本舊書呼啦啦掉落在地,揚起漫天的細塵。門外的內監聽到書庫裡的異響,欲推門查看。門已經被我從裡面閂牢了。
紅芯。她既然已照熙平長公主的密令行事,回到長公主府不是當受到善待麼!那捕獸的坑能有多深,怎能就此摔死?熙平竟然這樣容不下她!她殺了她,是爲了給我瞧的麼!她告訴我高暘的婚事,是爲了讓我死心麼?
左臉貼在粗糙的書頁上,灰塵嗆得我咳了兩聲。心痛更盛,幾已不能坐起。紅芯只是不適宜在宮中服侍而已,其錯誤遠不致死。她是我遣出宮的,她是我殺死的!我明明知道熙平心思陰沉,手段毒辣,我爲什麼要遣她回府?熙平錯了,我豈非更錯?大錯特錯!
芳馨的話言猶在耳:“趕出宮不過是極小的懲罰,依宮規,忤逆的奴婢,打死也不爲過。”
一語成讖。
而我竟還揚揚得意於我的仁厚!我原來已經是這樣一個狠毒而僞善的人!我——朱玉機,終有一日也變成了一個殺人兇手。我緩緩伸出右手,潔白的指尖在陽光下閃出猙獰的血光。
待我匆忙趕到金水門時,只見熙平長公主粉藍色的裙角一閃,如一抹青煙,飄然消失於朱門之外。初時我躲避她,現在她躲避我。
芳馨帶着兩個丫頭追上來,喘息道:“姑娘身子不好,何必走得這樣急!”
正午的日光照在臉上,火辣辣的像被鞭笞。我的身心卻被浸泡在冰冷的金沙池中,在絕望的窒息中緩緩下沉。我想哭,卻沒有眼淚。血紅的宮牆擰成漆黑扭曲的一團,晴好的天空也化成一張獰笑的青面。我的心又痛了起來,昏昏沉沉間,只聽宮人們痛心而焦灼的呼喊驚飛了梧桐樹上一羣灰尾小鵲。天邊的雲彩變幻無方,卻依舊被掠過的羽翼撕扯出無數傷口。躲,也躲不掉。
我醒來時,只見一個素衣紫釵的少女靠在牀頭打盹,卻是紫菡。我渾身無力,只動了動腳。紫菡頭一歪,頓時醒了過來。見我睜眼,也不多說,忙端了一盞水餵我喝下,柔聲道:“姑娘要坐起來麼?”
我點了點頭,扶着她的手坐起身:“你不侍奉聖駕,怎的在這裡?”
紫菡道:“奴婢本來是在服侍陛下用膳的,忽然聽說姑娘在金水門暈了過去,忙求了陛下過來瞧瞧。橫豎那裡還有張女御,也用不着奴婢。”
口中又黏又苦,連嘆息亦是苦的:“太醫來過了麼?”
紫菡道:“還沒有。陛下聽說姑娘病了,本來命李公公傳劉院正來瞧。誰知皇后那裡突然又不好了,幾個當值的太醫都在守坤宮斟酌方子。幸而芳馨姑姑說,這是姑娘的老毛病了,漱玉齋有吃慣的方子,就先熬了藥喂姑娘喝下。姑娘已經昏睡了一下午了。”
窗紙已暗,果然已近黃昏:“鳳體要緊。告訴太醫院,不必來人了。你也回去吧,陛下若問起,就說我身子無礙。”
紫菡不捨道:“奴婢想陪着姑娘。”
我撫着她鬢邊的柔發,憐愛道:“傻妹妹,你陪着我有什麼用。你便服侍得再好,我也不能給你一個姝位和媛位。”
紫菡頓時紅了臉:“姑娘說什麼!一醒來便沒正經。”
我笑道:“我說的是實話。回宮去吧,我這裡有姑姑和綠萼。”紫菡遲疑半晌,依依告退。
芳馨送了紫菡回來,坐在牀沿凝視我的面孔道:“姑娘的臉色還是不好,奴婢已經照從前銀院判的方子煎了藥,姑娘晚膳後再飲一劑。”
我拉一拉錦被,雙手的力氣正慢慢恢復。我握住着芳馨的手,平靜道:“紅芯死了。聽說在捕獸坑裡跌死的。”
芳馨大驚,瞠目無語。良久方沉聲道:“姑娘是疑心——”
我冷冷道:“她是依照熙平長公主的意思行事,但偶爾也爲皇后所用。去年她沒有隨我去景園,長公主已然問起過,只要她細心查訪,不難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回了長公主府,但長公主身邊卻容不下這等不忠心的奴婢。再者……”我停下,忍住胸口的隱痛,深深吸一口氣。
芳馨道:“姑娘是說長公主殺雞儆猴麼?”
我低頭一哂:“多少有這層意思在吧。”
寢室中一分分暗了下來,靜得如同亙古荒涼的深海。良久,芳馨道:“姑娘雖出身長公主府,但如今是從五品女丞了,又有皇上和皇后的恩寵,若鐵了心要和長公主生分,也不是不可以。”
我輕哧一聲:“從五品女丞?與從七品女巡有何分別?況且我若行得正,她不能將我怎樣;若她行得正,我又爲何要和她生分?”
芳馨一怔,垂頭道:“是。奴婢糊塗。”
我嘆道:“掌燈傳膳吧。”
【第十八節 隱初在我】
綠萼支起窗,但見重重殿宇的盡頭,一輪明月冉冉升起。綠萼回首笑道:“自姑娘升作女丞,內阜院送來的飯菜天天都是肥雞肥鴨、大魚大肉的,也不知道是份例如此呢,還是他們刻意巴結的。姑娘都不愛吃,奴婢們可吃胖了好些呢。”說罷扶我下榻,坐在桌邊。
芳馨爲我披上一件冰月梨花紋的長衣,笑道:“菜太油膩,姑娘病着,該用些清淡的。”
綠萼笑道:“姑姑不必擔心。適才定乾宮賞了好幾味清淡的小菜,都是姑娘素日喜歡的。簡公公親自領了人送來的,說是陛下向紫——田女御問起姑娘的病情,田女御便說姑娘平素就口味清淡,喜好甜食,這會兒更不愛吃油膩的,陛下就賞了幾道御膳下來。”
我愕然道:“怎麼簡公公來了我沒聽見?你們也不告訴我?”
綠萼道:“姑娘在三樓,簡公公只將御膳送進漱玉齋便回去了。再者,簡公公說姑娘病了,需要多歇息,不叫奴婢打擾。”說着命小丫頭將晚膳端了上來。
芳馨笑道:“陛下對姑娘真是關懷備至。”我瞟了她一眼。芳馨忙又道:“今夜是俆女史四週年的祭日,姑娘用過了晚膳可還去花園裡祭拜麼?”
我淡淡道:“自然要去。對了,再備幾碟瓜果,也祭奠一下紅芯吧。畢竟她也服侍了我好幾年。”
芳馨道:“紅芯雖然枉死,但若從頭說,還是她自己不好,姑娘又何必要祭她?”我嘆道:“姑姑聽說過‘唯命不於常’[41]這句古話麼?”
芳馨道:“奴婢愚鈍,請姑娘賜教。”
“唯命不於常,言幸之不可數也。便是說,命數無常,幸事難期。這一次是別人,下一次未必不輪到自己。對了,明天拿些銀子叫小錢送給紅芯的父母,也算是主僕一場。”
芳馨恭敬道:“是。姑娘仁厚。”
四月二十日,閉關五十餘日的周貴妃終於出關了。這一天,濟慈宮的宜修來請我去爲太后繪像。
西廂的門窗洞開,穿堂風攜着花草的清香鼓盪起層層簾幕,驅散了沉鬱的檀香氣味。太后身着素白窄袖單衣臨窗而坐,腰肢纖細,挺秀如鬆。蓬鬆的秀髮低低綰着,幾縷青絲蜿蜒頸下。膚白勝雪,未施脂粉。
我從未見過太后妝扮得如此閒適,只覺耳目一新。行過禮,太后笑道:“請你來不爲別的,只因爲皇帝和昇平都贊你的美人畫得好,因此要煩你爲本宮也畫一幅。”
我恭敬道:“太后謬讚。如意館有許多成名的畫師,擅畫肖像。稚子塗鴉,登不得大雅之堂。”
太后道:“你的畫技或許不如館中畫師,但本宮只取你畫中的新意。你爲昇平所繪的像本宮看了,既要寫實又不能刺心,畫得很好。那火器美人圖,更顯出你博採衆長,胸有丘壑。”
我連忙拜道:“謝太后讚賞。”
太后笑道:“起來坐吧。你畫得好,本宮重重有賞。”說着吩咐幾個力大的內監將外間的黃梨木大書案搬進來。又問我道:“聽說你病了,可請太醫瞧過了麼?太醫怎麼說?”
我欠身道:“勞太后動問。這是臣女胎裡帶來的血氣不足的宿疾,不妨事。”
太后關切道:“還是要請太醫好生瞧瞧,或許能根治也不一定。”
“是。多謝太后關懷。”回頭見書案搬了上來,忙吩咐綠萼將筆墨顏料都拿了上來。
太后見我久不落筆,便笑道:“說是來作畫的,怎麼發起呆來?”
我微笑道:“太后風姿卓犖,宛若仙人。臣女一支凡筆,恐難勾勒太后姿容,故此還需斟酌,請太后恕罪。”
太后嫣然一笑:“那你慢慢想,本宮不擾你。”說罷命佳期尋了日常所用的佩劍,細細擦拭。
時光寂寂,如水而逝。正當我就要落筆之時,忽聽宮人在外稟告:“啓稟太后,貴妃求見。”
太后奇道:“這纔出關,怎的不去見皇帝,倒來本宮這裡?”
佳期笑道:“貴妃是太后的弟子,又是兒媳婦,出了關先來拜見師尊和婆母也是應該的。”
太后不以爲然,一面將長劍還入鞘中,一面道:“請貴妃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