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春頓時笑了出來:“采薇給昇平長公主寫情信?”
我將信箋遞給啓春:“啓姐姐請看,這是采薇妹妹的字跡麼?”
啓春端詳良久道:“不像采薇的字,但這樣潦草,我也不能肯定。”
我想了想道:“采薇自是不會給長公主寫這樣的信,只怕是替人傳信,代爲掩飾。長公主從春天開始讀書刺繡,那些繡品,應當都出自採薇之手,用以掩人耳目。而長公主自己,恐怕……”後面“出宮幽會”四個字,我沒有說出口。
啓春不待我說完,已是瞭然,頓時又驚又怕:“幸而我們沒有莽撞送信,若被人撞破,龍顏震怒,你我死無葬身之地!”
去年春天,昇平長公主因私自出宮被太后禁足漱玉齋十日;向太后請安時,昇平曾遲到好幾次;端午節家宴,昇平匆忙妝扮,姍姍來遲;皇帝親征,她的小內監因擅自出宮,在掖庭屬被打了十杖。還有好些細微小事。只是因爲她總能拿出精美繡品分贈各宮,所以一直無人懷疑。
我與啓春相視片刻,她拿起信封,我拿起信箋,雙雙投入炭盆。火舌綿延而上,紙張碎裂成灰。熱氣在臉上一跳一跳,終於冷寂下去。我倆同時鬆了一口氣。
啓春扶額道:“當真頭疼,這下該如何向采薇交代?”
我口舌焦躁,一口吞下茶水,道:“姐姐只說長公主也被禁足了,送信不易,只得放在我這裡,伺機再說。姐姐萬不可向采薇求證此事,也不可在她面前顯露心緒。宮闈秘辛,咱們要裝作不知道纔好。”
啓春連連點頭:“此事無從查證,我們自是什麼也不知道。”
我倆平伏了好一陣子,方鎮定下來。啓春也顧不上喝茶,當下匆匆告辭。我送她出宮,看她進了益園,方轉頭問綠萼:“芳馨姑姑在哪裡?”
綠萼道:“姑姑在後面和白姑姑說話,姑娘要傳麼?”
“請她到靈脩殿來說話。”一擡眼,看見紅芯帶着兩個丫頭在收被子。我慢慢走了過去。紅芯抱着被子道:“姑娘是在尋奴婢麼?”
我示意她將被子交給別人,拉了她遠遠躲開衆人,方問道:“上次你說謝家小姐和昇平長公主的刺繡很相像,這話還向誰說過麼?”
紅芯道:“奴婢前些日子和宮裡的繡娘們一道做針線,曾提過此事。”
我立刻問道:“說過幾次?”
紅芯見我神情不善,囁嚅道:“奴婢只隨口說了一次……”
我想了想道:“這話再不可說,一個字也不要提起。”
紅芯連忙跪下道:“奴婢若有錯,還請姑娘責罰。”
我扶起她,嘆道:“是我忘記囑咐你了,不怪你。”正說着,芳馨過來了,見紅芯面色蒼白,含淚走開,便笑道:“大正月裡掉眼淚,卻是爲何?”
回到靈脩殿,果見書案上已備好了筆墨,墨汁已然半乾。芳馨連忙往硯中注水,從玳瑁墨盒中挑了一支新墨,重新研磨起來,一面又問道:“姑娘有何吩咐?”
我隨手寫了幾個字,墨跡很淡,在紙上洇出灰撲撲的一團。心煩意亂,將寫壞的紙揉作一團扔在地上。再寫時,右手已不聽使喚,遂擱筆道:“昇平長公主禁足漱玉齋也有十天了吧。論理,我該去問安。現下漱玉齋可準人去探望麼?”
芳馨愕然:“姑娘要去漱玉齋?”
“怎麼?”
芳馨道:“姑娘同長公主少有往來,只有每月朔望向太后請安或是年節時纔會見一面,如今爲何突然要專程去問安?”
我嘆道:“罷了。”
芳馨小心道:“姑娘是有什麼煩惱麼?不妨告訴奴婢,或許可以分憂。”
我擺擺手道:“下去吧,待我好好想想。”
芳馨滿腹疑慮,卻又不敢再問。殘陽落在金磚上,騰起一片血光。我神暈目眩,頹然癱坐。貿然進入漱玉齋,恐丟了性命。若不傳信,又覺對不住采薇。或有聰明人將紅芯的話與昇平長公主禁足之事對證起來,只怕又是一番大風波。真是進退維谷,苦無良策。
上元宮宴,昇平長公主沒有出席,尚太后甚是不快。原本要在延秀宮點燈放花,也因太后提前離席而作罷。天色已晚,隱隱聽得宮外此起彼伏的炮竹聲,民間的燈會如火如荼,天空映成了曖昧的茶色。偶爾有五彩煙花沖天而起,我便期待着那一聲驚天動地的清嘯,有時卻遲遲不來。
啓春走後,一切都很平靜。此刻回想起來,我似乎是憂思太過。紅芯說了那話有十幾日了,而我是兩天前才無意中得知長公主被幽禁的真相。這憂愁來得太后知後覺。況且皇家秘事,自是不能張揚,就算是有些捕風捉影的流言,皇帝也應該裝作聽不見纔是。
今晚紅芯值夜。她穿着中衣,披着一件紅綾小襖坐在榻上剝橘子。將撥下的橘子皮放在早已備好的小簸箕中,笑嘻嘻道:“剝下來的橘子皮,可以製成陳皮,到了夏天做陳皮荷葉茶,冰鎮的更好,可以消暑健胃。姑娘素來怕熱,喝這個是最好不過了。”說着將橘瓣掰好,整整齊齊地放在小碟子裡。
橘子皮被撕成梅花形,清香撲鼻。我一時興起,便拿了針線,將五瓣橘子皮從頂部縫合,又塞了一截小蠟燭頭進去,如此便做成了一盞小小的橘燈。橘皮被裡面的火光照得通透起來,如小兒的圓臉一般,紅彤彤的煞是喜人。因不透氣,燭火很快滅了。
紅芯笑道:“這樣怎麼行?”說罷拿起一隻大橘子,用小銀剪刀輕輕劃了一圈,揭起頂子。輕輕揉捏,將橘瓣一一掏出,再用六道綵線勾起,使一支雲頭玉簪挑了,方放入一截小蠟燭。我提起玉簪,讚道:“你的手真巧。”
紅芯笑道:“今天上元節,做個橘燈只當應節。”說罷一嘆,“過個節連燈也不讓點,連外面的老百姓也不如,真是氣悶。難怪姑娘不高興。”
我笑道:“不高興?我有麼?”
紅芯道:“怎麼沒有?纔剛姑娘在窗口發呆,眉毛都要擰成麻花了。”
我嗤的一笑,“哪能爲不能點燈而不高興?”
紅芯遞了一瓣橘片給我:“那是爲什麼?”
橘子太酸,我只吃了半片便放下了:“昇平長公主都關了十幾天了,太后想放出來,陛下偏不鬆口。過節過不好是小事,就怕還有別的。”
紅芯笑道:“有什麼也不與咱們長寧宮相干。”
我一怔,轉念一想,懵然不知也不失爲一種福氣。正待收起橘子就寢,忽聽芳馨在外道:“姑娘,桓仙來了。”
桓仙是周貴妃的貼身侍婢,據說是從北燕帶過來的心腹,從前叫做茜草。自從主母封了貴妃,便從了惠仙與穆仙的名字,更名爲桓仙。正欲下榻,忽又聽桓仙在外道:“朱大人萬安。奴婢夤夜來此,唐突莫怪。只因事情緊急,請容奴婢密談。”
我忙道:“姑姑快請進。”紅芯開了隔扇,恭恭敬敬請桓仙進來,自己掩上門出去了。
桓仙的年紀與芳馨相仿,氣度端方溫和,只一張圓臉尤帶着年輕時的嬌俏與靈動。禮畢,桓仙道:“奉娘娘旨意,請大人助一臂之力。”
我笑道:“玉機願爲娘娘效犬馬之勞。”
桓仙道:“事情是這樣的。昇平長公主因私自出宮,現在在漱玉齋中思過,原本還要重重懲戒長公主身邊的一干奴婢,因太后和兩位貴妃求情,總算是免了。今天上元佳節,陛下不忍太后憂心傷懷,一大早便親自去了漱玉齋,下旨撤了禁令,並說已選好了駙馬,過了節便要指婚。太后聽了很高興,本擬歡歡喜喜地過節,誰知長公主生性倔強,聽說陛下指了駙馬,便賭氣不肯赴宴,更以絕食要挾。陛下大怒,當即拂袖而去。太后與娘娘十分焦急,親自去漱玉齋勸過,哪知長公主越發連太后也惱了,只說太后不疼她。又說娘娘只知趨奉陛下。如此哭鬧一番,太后又氣又急,娘娘也說不上話。聽說長公主已是一日水米未進,將自己關在房中誰也不見。娘娘便向太后進言,尋個不相干的人去勸說長公主,或許長公主肯見。想來想去,也只有大人堪當此任。素聞大人敏而好學,見識不俗,還望勿要推辭。”
桓仙言談文雅,語氣溫柔誠懇,我頓時心生好感,忙站起身施禮道:“玉機何德何能,敢當此重任?況且此乃兩宮家事,玉機不敢置喙。唯有請貴妃娘娘指點一二,玉機代爲傳話,庶幾可爲。”
桓仙笑道:“大人過謙。娘娘還記着姑娘救下於大人的功勞。又知大人心思敏捷,口才了得,又肯濟人困厄,想來不會推辭。若能說服長公主,緩解兄妹間的僵局,便是大功一件。請大人明天一早去濟慈宮,太后與娘娘還有話要囑咐大人。”說着站起身,“夜深了,奴婢告辭。”說罷行了一禮。
我忙還禮相送,眼見桓仙已走了幾步,終是忍不住喚道:“姑姑請留步。”
桓仙駐足道:“大人還有何吩咐?”
我遲疑片刻,問道:“玉機愚鈍,恐明日見了太后與貴妃娘娘,仍是不得要領。還請姑姑提點。”
桓仙笑道:“大人且放寬心,明日見了太后和貴妃,自有分說。”說罷又行一禮,轉身飄然而去。
桓仙自然是說了一半藏了一半,但昇平長公主因不願接受兄長的賜婚而絕食,想來倒也不虛。只是她連母親和嫂嫂也不願意見了,難道肯見我這個外人?也罷,這是天賜良機,待我進了漱玉齋,視情形再決定要不要代采薇傳信。如此左思右想,幾乎一夜不曾睡。
【第三十節 斷水斷情】
第二天我早早起身,帶芳馨和紅芯去往濟慈宮。綿延筆直的宮牆在晨光下彷彿望不到邊際的羣山,最高處的定川殿如浪頭聳立,碧瓦煌煌生輝。太陽還沒有照遍皇城,一切都在半睡半醒之間。遠處的奉先殿與謹身殿勢如龍首,獨立而清醒。
清晨的風乾燥冷冽,從溫暖的靈脩殿出來,只覺肌膚一緊。我深吸一口氣,將腦中盤桓許久的話又想了一回,直到萬無一失,方纔出宮。
道路已掃淨,宮人們提着道旁拿下的宮燈魚貫向北,見了我忙閃在路旁。從守坤宮階前走過,但見大門緊閉,如一道久未開啓的大幕,深藏着背後驚心動魄的故事,又如一雙嚴密守護的雙臂,以最矜持的姿態等待下一個主人。我踏着自己的影子緩緩前行。疊髻高聳,金環熠熠,不過是一個可笑而無用的輪廓。人來人往,庸俗畢現,人生豈非就是如此無趣?
繞過延秀宮,便到了濟慈宮的東側門,一個年輕內官已恭候多時。來到後殿,只見周貴妃端坐在榻上。禮畢,周貴妃令從人都退了下去,微笑道:“太后晨練後要沐浴更衣,且等等。”
榻旁的紅木架子上橫着一柄長劍,鑲金嵌玉的劍鞘與劍格,劍柄上的木紋卻黯淡無光。想來這劍雖然近在咫尺,太后卻極少使用。周貴妃取下長劍,輕撫劍鞘:“如此華麗,一定是熙平長公主孝敬上來的。”說着抽出半截,但見寒光如水,清晰照見我的眉眼。
周貴妃嘆道:“如此鋒銳,卻只能裹挾在這錦繡糞土之中,當真可惜。素聞朱大人見多識廣,可認得此劍麼?”
我恭敬道:“臣女於劍道一無所知,並不認得此劍。不過聽聞越王勾踐曾鑄名劍‘斷水’,取揮劍斷水水不流之意。而此劍意似流水,赫赫寒意煙籠其上,大約只有古劍‘斷水’差可比擬。”
周貴妃讚賞道:“不錯。”說着將長劍還入鞘中,“這柄劍當真像極了昇平長公主。”衣袂一動,身上的淺綠桃花暗紋如水光瀲灩。直到此刻我這才發現,她穿得和啓春一樣單薄。她拿起小几上的空白信箋,細細摺好裝入封套,一面說道:“昇平長公主不同於如今的小公主,她不喜嬌養,更不喜被拘在深宮。想必朱大人也知道,長公主因私出禁宮,在漱玉齋思過。又因婚姻之事,與陛下賭氣。”
我點了點頭。周貴妃又道:“尋常開導勸服不了這柄利劍,當下之計,唯有請朱大人拿着這封信去,謊稱是宮外來的,或許得見長公主。長公主若肯見你,你便將本宮的話傳給她。其餘的,朱大人斟酌着說罷。”
竟然要用一封空白的信騙開漱玉齋的門。沉悶數日的心如溼封的泥土,萌櫱出暗笑的花。這樣一封空白的信,亟待我去填滿。真真假假,又有誰知?
我按捺住竊喜,問道:“不知娘娘有何囑託,臣女定當轉告長公主殿下。”
周貴妃道:“只有一句話請朱大人代爲轉告。不惡吳起殺妻[74],但譏張敞畫眉[75]。”
話中深意,我全然知曉。然而我仍是忍不住問道:“只是這樣一句話,娘娘爲何不能親自去說?”
周貴妃嘆道:“長公主惱了本宮了,我便是拿這封信去,她也未必肯信。還是朱大人去比較妥當。”
我恭謹道:“臣女謹記。但若是長公主識破臣女,又當如何?”
周貴妃嘆道:“若再勸不住,只好由他們去鬧,此乃天意,不干你事。”
正說着,宜修進來道:“太后駕到。”周貴妃與我連忙離席恭迎。太后眼下一片淡淡烏青。
周貴妃恭敬道:“兒臣已向朱大人一一說明。”
太后澹然道:“那就好。宜修,你親自送朱大人前去漱玉齋。”
在濟慈宮用過早膳,我揣着那封空白的信,出了東後門向北走。重華門外是已經修繕一新的歷星樓,只待開了春,慎媛就要從粲英宮遷回去。歷星樓西面便是漱玉齋,但見一段粉牆圍着一座巍巍大廈,牆體和門樓漫布枯藤。愈生愈密,綿延不絕。芳馨笑道:“這漱玉齋到了夏日,便是一處藤葉茂盛的所在,看着就清涼。”
門口站着兩個內官,見來人是太后宮裡的,忙向兩邊一讓。宜修道:“奴婢就不隨大人進去了,免得壞事。”宜修是太后的侍婢,長公主若看到我與宜修在一起,多半不會見我。我點點頭,吩咐芳馨也留在外面,只帶了紅芯進了漱玉齋。
一個年長的執事宮女將我迎了進去。迎面一排鳳尾竹,權做影壁。冠如雉尾,飄展如翼。竹後是一方小小的園林,山水石亭,喬木花草莫不齊備。兩翼長廊直通主樓二三兩層,中間各有一處平臺。八角玲瓏頂垂下幾串白瓷風鈴,微風漫過,玲玲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