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在附近租了一個小院作爲自己和張三孃的落腳之處,地方並不大,京城裡的房租太貴,大了也租不起。好在此處也是碼頭,有各種便宜的旅館,徐平在離家近的地方找個旅館把莊客安頓了,便與秀秀到白糖鋪子來看看。
此時已是冬天,汴河水淺,河裡沒什麼船,但河邊的大道上卻是人流如織。沿着河岸,分佈着果行、糖行等各種行會的店鋪,格外熱鬧。
秀秀一種上東張西望,從來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場面,只覺得一雙眼睛不夠用。到了自家鋪子前,徐平對秀秀道:“看,這就是我們在京城裡的鋪子。”
秀秀看了,小聲道:“怎麼還沒有白沙鎮的酒樓大?”
徐平笑笑:“這是出貨的地方,哪裡能與酒樓比?”
明天就是冬至,此時御街已封,再走不遠就是州橋,路已經到頭了。
秀秀看着如同廣場一樣寬廣的御街,小聲嘀咕:“這麼好一條路,又寬又平,怎麼就不讓人走了!”
徐平道:“那是御街,皇上走的地方,哪裡是普通老百姓可以隨便走的?你不知道,開封城便被這條街一分爲二,有的親戚分住東西城,還老死不相往來呢。我們不過偶爾來一次,有什麼好抱怨的!”
秀秀一驚:“這條路平時也不讓走嗎?”
徐平道:“那倒不是,若是平常時候,人來人往,還有許多做各種小生意的,很熱鬧呢。”
秀秀出了一口氣:“那還好。不然要是兩家隔街住着,卻像離了幾十路一樣,豈不是慘。”
別說這個時候,就是在徐平前世,領導人出行還要封路呢,明天皇上要帶羣臣祭天地,這路封上個一天兩天根本就不是個事。不過這條御街是皇宮出門的正路,一年到頭封的次數有點多,讓東西兩城的老百姓有點不方便。
看罷了御街,徐平便帶着秀秀轉回自己店裡來,喝口水歇歇。
進了鋪子,便有一個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小廝迎上來,熱情地問道:“客官路上辛苦,今天要帶多少斤白糖?”
這是商家的通用路數,不管認識不認識,先來套近乎。
徐平道:“我叫徐平,是這裡的小東家,在路上游玩,走得累了,過來討杯茶喝。”
小廝聽了忙道:“原來是小官人,我帶您去見林主管。”
徐平和秀秀隨着小廝,轉過櫃檯便來到了一間雅室中。
看得出來,這是專門接待貴客的地方,一色的硬木傢俱,四壁掛着字畫,都是出自名家手筆,價值不菲。
屋裡一張八仙桌,此時正坐了兩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穿着青衫,頗有幾分書卷氣息,正是今天當值的林主管。他對面的客位上,是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皮膚白淨,穿着常服,看起來有些靦腆。
不用問,與林主管坐在一起的就是張天瑞說的那位宮裡出來的小內侍了。
第一次見到活的太監,徐平也有點好奇,不由多看幾眼。
此時宮裡侍候皇帝一家子的男人還不稱太監,一般稱爲內侍,像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一般稱作小黃門。宋時的內侍羣體遠不如上一代唐時那麼威風,也不像後來的明清時候在社會上存在感那麼強,當然,要除了腦子被驢踢了的道君皇帝的年代。
宋時的內侍更像正常人,帝王本身也把他們看成一種特殊的臣下,而不是當作私家的奴才。此時的內侍除了在宮裡服侍,得到了寵信之後幹什麼的都有,出去領兵打仗的,監酒監稅的,甚至做知州知縣的,基本上武臣序列能幹的他們也能幹。反正武人的地位也不高,大家半斤八兩,他們也不覺得自己就真比別人少了什麼。素質當然參差不齊,建功立業的有,爲禍一方的更多。
稍微有點地位的內侍,都會成家立業,條件許可就收養子,爲自己養老送終之外,也繼承自己的事業。北宋時候內侍最大的來源就是內侍的養子,一代接着一代,也算一大時代特色。
至於張天瑞說的這位小內侍不知與什麼人勾結來找糖鋪的麻煩,這種事情徐平可沒興趣去管。笑話,他出技術來合作,這種事情當然是要由李端懿出面去解決,什麼都要自己來做,他找個合作人幹什麼。
而且誰都看得出來,這個小內侍不過是來探探風聲的,沒人真把他當一回事。自前朝真宗皇帝起,就嚴令宮中的採購都要通過三司屬下的雜買務,不許私自下民間科配。當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宮中私買的事從來都沒有禁絕,但大宗採購是不可能繞過三司的,此時皇帝的私人金庫內藏庫還沒完全脫離三司的掌控,亂買東西沒人結賬。至於宮女買個糖葫蘆,哪個貴妃想起要吃個宮外面的快餐這種事,三司也沒興趣去管,但幾千斤白糖從一個小黃門嘴裡說出來,無憑無據的,有人信他就見鬼了。
這種事情就是趕緊把指使他的人找出來,雙方桌子底下談,是和是戰,就看對方的要價和自己的實力了。
林主管見了徐平,急忙起身行禮:“小官人今天怎麼有空?”
徐平道:“我今天進城,是與爹孃一起過節的,在路上走的累了,剛好到了店鋪這裡,進來討杯茶喝。主管自便。”
林主管便向徐平介紹對面的小黃門:“這是宮裡的周閣長,到店裡來談些事情。”
那個小黃門聽了,急忙站起來,對徐平拱手道:“我是周青,上司要——讓我來與你們店裡談點生意。”
徐平看他神情侷促,吞吞吐吐的樣子,哪裡有來敲詐勒索的氣勢?心裡嘆了一口氣,這必然是哪個有勢力的內侍把他逼出來的,在哪裡混口飯吃都不容易啊。出來做這種事,成功了自己落不下好處,如果一個運氣不好,被朝廷當典型抓了,打一頓板子算好的,掉腦袋也不算什麼。還好現在是太后當政,女人的毛病就是護短,他們這些內侍日子好過些,如果換成個有脾氣的皇帝當政,因爲出來狐假虎威被亂棍死的內侍也不是一個兩個了。
徐平拱手回個禮:“閣長安坐,我喝口茶就走。”
小廝上來了茶,徐平坐下慢慢喝。
林主管和這個小黃門該說的都已說完,此時都是在這裡乾坐着。一個是在等主家去探聽回來的結果,另一個則是沒有結果不敢回去,現在桌子上多了一個徐平,兩人都不自在起來。
尤其是周青這個小黃門,本來就年紀不大,還早早就入皇宮,與人接觸不多,見識太少,見徐平不時打量他,如在針氈上一般坐立不安。
徐平倒是沒有其他意思,只是覺得缺了個玩意的男人好奇,好不容易見到活的了,難免就多看上兩眼。若說他的前世什麼都有,就是這種生物算是沒有了生存的土壤被埋進了歷史的塵土裡。
徐平把一盞茶喝完,對面的小黃門已經被他看得快哭出來了。
把茶盞一推,徐平對林主管道:“多承主管款待,你這裡有客人,我就不多打攪了,這便告辭。”
林主管道聲有空常來,便把徐平送出門。
見林主管回了店裡,秀秀才敢小聲問徐平:“官人,剛剛與你和主管坐在一起的那人是幹什麼的?你怎麼老是看他?”
徐平聽了,不好意思地說:“連你也看出來我看他了?這可不好,要讓人說我孟浪了。至於那人嗎,是服侍皇的內侍。”
秀秀也不知道內侍是幹什麼,撇撇嘴:“那有什麼好看的!”
兩人正要離去,突然看見對面有個官人騎了馬,帶了兩個隨從徑直向自己家的白糖鋪子裡來。徐平不知又要發生什麼事,便停了下來。
那個官人進了鋪子,小廝迎上來道:“提轄怎麼有空來,快裡面拜茶!”
領着那個官人便進了雅室。
徐平正摸不着頭腦的時候,有個人從後面拉住他:“小官人原來也在這裡,隨我來。”
徐平回身一看,原來又是張天瑞,心說這人怎麼老是這麼鬼鬼祟祟的。
兩人掩到一處賣飴糖鋪前圍着的人羣裡,徐平才小聲問:“都管,查明白是什麼人主使的了嗎?”
張天瑞嘆口氣道:“聽說是閻文應派了這個小黃門出來。”
徐平一臉茫然:“閻文應是什麼人?”
“哦,”張天瑞竟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反正是宮裡正當紅的內侍,宮裡宮外都有人脈。”
徐平還是不明白:“他一個內侍,來找我們的麻煩幹什麼?別說有李太尉可以收拾收他,搞垮我們他也得不到好處啊!”
張天瑞又嘆一口氣:“話是如此,可他一向與呂夷簡相公友善,就怕背後主使的是這一家了。”
呂夷簡是前朝名相呂蒙正的侄子,此時爲參知政事,這個名字徐平前世也有印象,但有什麼具體事蹟就模糊了。可就算以他這一世的知識也覺得呂夷簡不可能,連他這個草民都知道,首相昭文相王欽若就差嚥下最後一口氣,朝廷宰執正是大換班的時候,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讓政敵抓住把柄?
шωш ⊙тTk Λn ⊙¢ o 見徐平滿臉不信,張天瑞又道:“我也覺得不可能,閻文應本性貪得無厭,勾結了別人做這事也有可能。”
徐平不想瞎猜,便問張天瑞:“剛纔進店裡的那個官人是誰?是你找來嚇走那個小黃門的嗎?”
張天瑞笑道:“那是正監着在京榷貨務的張惟吉大官,一向與我友善,把他找來,先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內侍嚇上一嚇!”
原來又是個內侍,不過這個有地位多了,有實權的。
張天瑞話聲剛落,徐平就見到周青這個小黃門從自己店裡衝出來,低着頭只管走路,隱約還能看見在抹着眼淚,也不知張惟吉罵了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