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的吳寨就是到了晚上也一絲風都沒有,悶熱難當。
寨北的客棧是這裡最熱鬧的地方,近百間客房住滿了客人,吵吵嚷嚷讓人不得安寧,這種天氣裡尤其讓人煩躁。客棧後院的深處是幾處單獨的院子,除非是有身份的客人,普通人再有錢也住不進來。沒有辦法,這處客棧也是屬於邕州公使庫名下,官辦的客棧,不但要收錢,還看人下菜碟。
最深處的小院,一株大榕樹罩住了半個院子,樹下里有一石桌,旁邊圍着五六個石凳,徐平和石全彬相對而坐。
讓過了茶,徐平對石全彬道:“閣長委屈了,這處寨子本是專門給行人歇腳的,沒什麼像樣的地方,好賴將就一夜吧。”
石全彬抹了把汗道:“雲行不需要跟我客氣,我也不是嬌生慣養的人,這點苦頭哪裡算得上?不過說實話,這地方確實熱得緊。”
“山腳下的地方,附近又沒有河流過,可不就是這樣熱得沒頭沒臉。也沒辦法,這裡向北就進了山,十里外有處山坳,是如和到邕州的必經之路,地勢險要。我這裡要求來往客商儘量結伴,而且只在白天通行,天一黑大家就要歇在這裡,這處寨子便越發得大了。人一多就顯得雜亂,鬧哄哄的。”
翻過山去就是邕州城,雖然山路險要,卻沒什麼大夥盜賊,吳寨並不是巡檢寨,只有一個耆長帶着一二十個弓手守在這裡,維持地方治安。
抱怨過了這鬼天氣,徐平問石全彬:“天色晚了,閣長想吃些什麼?”
“客隨主便,雲行做主好了。”
“鄉下地方,沒什麼好招待,就隨便吃些這裡的鄉土特色菜。嶺南地方四季無冬,物產豐富,閣長來了不可錯過。”
徐平說完,招過譚虎來,跟他報了幾個菜名,讓他準備去了。
要不了多大一會,店家把菜上來,本地特產山瑞油魚自然不可或缺,還有爆炒的田雞,白灼的本地大蝦,吃的就是個新鮮。
最後上來一盆水煮肉片,徐平舉着筷子對石全彬道:“閣長一定要嘗一嘗這道菜,雖然是平平無奇,但用的是上好嫩牛肉,京城可是不容易吃到。”
這年代牛肉是很奇妙的食物,全國絕大部分地方官府禁殺耕牛,賣牛肉要有官方批准,把價格定死了,像京城就不足豬肉價格的一半。另一方面偷宰難以禁絕,私賣的牛肉比羊肉價格還要高上一些。買肉的人哪裡分得清是不是私宰?那得是瞭解底細的人才會買。至於路邊的鄉村小店,說是上好的雪花牛肉也沒有人信,大多數賣的還是死牛肉,價錢最便宜。蘇軾嘲笑“東州逸黨”的狂士們是在鄉間野廟,喝渾酒吃瘴死的老牛肉,談天說地,指點江山,不過是鄉野村夫的狂,沒有一點真狂士的風采,就是這個道理。真狂士人家是有範的,怎麼會吃這種沒格調的東西,怎麼也得衣食無憂纔有資格。水滸裡的英雄好漢們一進店動不動就切兩斤熟牛肉來,前世徐平覺得豪爽得不行,現在想來不過與自己以前帶民工吃飯一樣,進店一坐下,最大碗的面先一人一碗,最便宜的豬頭肉再切個三五斤來,這豪爽怎麼聽怎麼寒酸。
邕州這裡就不一樣了,牛就在山間草地裡散養着,到用的時候纔去趕出山來,不用操心費力,牛價自然不高。附近幾州每年成千成百地販到瓊崖去,牛耕又還沒有普及,禁殺耕牛完全沒有必要。再者蠻人有殺牛祭鬼的風俗,也禁絕不了,乾脆就敞開了賣牛肉,反而多了不少牛肉的風味菜餚。
水煮肉片是徐平依照自己前世記憶推出的,經過了附近廚師的改良,味道也還過得去,關鍵是那滿大盆的牛肉怎麼看怎麼透着豪氣。
石全彬在宮裡多年,講究的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初次面對這種來自底層人民的粗獷風格,倒也興致盎然。
玉米酒上來,藉着大魚大肉兩杯酒下肚,石全彬的臉也紅了起來。
大着舌頭,石全彬對徐平道:“雲行,我們認識不只一日,不過我確實沒想到,你做了朝廷命官,掌一州財賦,卻還跟原來一樣。那些登第的士子,哪個不是一到任上就風花雪月,哪個像你這樣悶頭苦幹?你不覺得無趣嗎?”
徐平嘆了口氣:“怎麼會不覺得?不過我是個勞碌命,一閒下來,反而覺得更加無聊,還不如做點事情呢。”
“你說得有意思,不過我能明白。像我多年在官家身邊使喚,有的時候也覺得日子沒意思,可真要一天閒着見不到官家的面,心裡反而慌得很,好像活着一下沒意思了,想來你也是這樣。你任上如此用心,要不了多少年,京城裡宰執的位子也能坐得,那個時候才知道你現在都是值得的。”
“拉倒吧,”徐平喝得也有暈,說話沒了分寸。“我現在地方上做個通判,一年到對不得閒。哪個不知道京城裡的官比地方更加忙碌,人一輩子就那麼幾十年,那樣活着有什麼意思?早早歇下來是正經!”
“那你還在這裡忙個不停?我見其他通判大多都清閒得很。”
“沒辦法,坐到了這位子上,就想做點事,做了就想做好。可你知道,人就一個腦袋一雙手,哪裡有做好的日子?一開了頭,那便一天忙過一天,再也停不下來了。什麼時候我得個閒差,那日子就逍遙了。”
石全彬眯着雙眼,彷彿第一天認識徐平。看他這兩天忙忙碌碌,還以爲是醉心於仕途,可聽話裡又不是這樣。
有的人喜歡風花雪月,有的人喜歡倚紅偎翠,徐平所喜歡的生活卻是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在河裡伸一根釣杆,悠閒的看遠方的羣山。有人天生就能分清工作和生活,兩不耽誤,徐平卻沒那個本事,他只想勤勤懇懇趕緊把事情幹完,徹底閒下來去享受自己的人生。
可惜不管哪個世界,把工作忙完都是一個錯覺,只要你想做,總有無數的事情在等着你,忙裡是偷不來閒的。只有把心情放下來,悠閒的時光纔會隨之而來,心繃得緊了,忙碌之後依然是忙碌。
穿越而來的人生總不像是真實的人生,在這個世界徐平有些隨波逐流,前世的習慣又使他不會消沉下去,忙忙碌碌像個沒頭蒼蠅一樣,也只不過是想掩蓋內心的虛無。這個世界的一切終究無法取代他前世的記憶,不能完全佔據他的生命,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個幻影,這種感覺在他心頭縈繞不去。他總是幻想着有那麼一天,他可以萬事不管,躺在地上看着天盡頭,幻想天盡頭的那個世界該怎樣了,那個世界的自己又成了什麼樣子。
這種感覺難以言說,徐平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石全彬又怎麼能夠理解?好在他喝得有點多了,並沒有深究,只當徐平不想說心裡話。
第二天起來,徐平還覺得頭有些暈暈的,玉米白酒入口很順,後勁卻大得很。糯米釀的白酒終究是不如人意,工藝還有許多改進的地方,徐平卻沒有心情去深究了,自有後人去完善。玉米既然已經帶來,在田間地頭便也種了一些,主要是用來釀酒,雖然沒有高粱、小麥的風味,意思到了也就足夠。
見到石全彬,徐平隱約想起自己昨夜好像對他說得有點多了,卻也沒往心裡去。說到底他不過是皇上身邊的內侍,閒言碎語能夠說上兩名,卻決定不了什麼大事,自己也沒有揣摸皇上心思向上爬的想法。
兩人洗漱罷了,騎馬從吳寨返回。
今天走的是谷底的路,除了一些小土坡種得有甘蔗,一路上都是水田。
石全彬有點失望,昨晚那麼好的機會,也沒有把與徐平的關係拉進一步。兩人看起來親熱,實際上距離很遠。徐平給石全彬的印象,就是那種跟任何人都好說話,然而跟任何人都保持距離的人。這種人石全彬不陌生,那些位居高位的朝廷大員哪個不是這樣?你覺得能夠推心置腹,關鍵時候動起手來絕不客氣。丁謂是寇準一手提拔起來,最後把他發配到雷州,沒讓他老年渡海已經覺得自己無比厚道了。
至於徐平與那些人到底有什麼不同,又哪裡是石全彬能夠體會的。
行不多遠,地頭田埂上幾行玉米引起石全彬的注意,問徐平:“昨夜我們喝的酒就是用這種穀物釀的?怎麼不見在其他地方種植?”
徐平搖頭:“這東西產量比不上稻麥,也就在田間地頭種一種。把它種到嶺南來,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怎麼說?”
“這東西不擇地勢,有蠻人弄到了種子,到山裡去種。種之前放火燒山,草木不存,山洪一來,我們這裡反而遭殃。雖說朝廷有山川之禁,可怎麼能夠管到山裡的蠻人那去?只怕將來還是個禍患。”
在山裡種玉米,水土流失是一個方面,更要命的是會造成山裡人分散居住,在山裡面分散得到處都是,更加難以管理。
這些事情,石全彬根本與徐平不在一個頻道上,左耳朵進了右耳朵出,完全弄不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當然他也不感興趣,他是來找徐平政績的。
走過幾里路,就是一望無際的稻田。快要到插秧的時候了,田裡並沒有人,只見到波光粼粼,好像進入了一片巨大的湖泊。
石全彬吃了一驚:“雲行,這,這裡到底開了多少水田?”
“人手不夠,不過十幾萬畝罷了,還不能集中在一起種,得按照季節依次種植。兩畝水田可供兩人口糧,這裡的田全都種好了,能夠供應好幾萬人呢。可如和縣現在哪有那麼多人?雖然開出來,很多在地還是閒着。”
徐平這裡雖然主要種甘蔗,稻米卻依然可以外運,兩年時間,建的倉庫都已經堆滿了,外運數量又有限,只能考慮有些地要閒下來輪種了。
徐平有自己的煩惱,石全彬卻着實震撼。開墾荒田,招攬戶口,增收錢糧,如果按照地方官的考格,徐平這裡每一項都爆表了,就是按規矩,每年一升都委屈。自己還想替他在官家面前美言兩句,這哪裡還需要美言,照實說只怕官家都不信,委實是太嚇人了一些。還好徐平雖然也審過幾件案子,卻沒什麼特別突出的政績,不然審官院恐怕都不知道怎麼處理這樣一個怪物了。
此時人命大案的裁決權在州一級,但必須有鄰州通判或幕職官複審,徐平便就被抓過幾次差,兩次去欽州,一次去橫州,但並沒有翻過案來。平反冤獄是極耀眼的政績,往往會驚動宰執君王,打出名聲。尤其是再跟前任主審官你來我往鬥上幾個回合,最後大獲全勝,就能名傳五湖四海。
考課之中,平反冤獄活人性命就記錄在案,活五人性命便官升一階。進士出身的官員往往對具體政務不熟,在這方便就特別上心,有這方面才能的更是倚爲進身之階。徐平這個一等進士卻是例外,這方面乏善可陳。
作爲監察系統的一員,通判還有單獨上奏的權力,知州、屬下官吏、鄰州官員、過往官吏都能風聞上奏,尤其是對武臣知州。可惜這方便徐平依然是空白,他的政績幾乎全部在錢糧賦稅上,其他的就泯然衆人了。
這種局面也造成了朝廷裡看徐平最順眼的是三司,其他幾個系統對他並不怎麼感冒,尤其是樞密院,煩他煩得不行。
劉太后施政大多因循真宗舊例,對錢糧這些並不怎麼看重,對有清望、名聲好的官員更看重一些,徐平在三司眼裡當紅,朝廷裡眼裡卻並不怎麼突出。
來之前,石全彬便就受了這種印象的影響,覺得自己能拉徐平一把,這一路走下來才明白,徐平哪裡需要他拉。
一路前行,再看到整整齊齊的稻田,四通八達水泥壘起來的溝渠,石全彬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這許許多多,對其他官員來說,每一件都是可以名重一時的政績,在徐平這裡,全都堆在一起,反而不知該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