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敘禮落座,飲過幾杯酒,歐陽修見宋祁悶悶不樂,問道:“待制因何不悅?西北戰事正酣時,待制上章去三冗,頗得徐相公稱許。此時相公當政,待制正要大用。”
宋祁搖了搖頭,也不說話,只是喝酒。
葉清臣道:“前幾年京城的織業大興,子京與人一起,開了幾間製衣的鋪子,頗是賺了不少錢財。相公沒待制以上的官員在京產業所得入官,子京少了這一注錢財,如何愉悅?”
幾個人聽了,一起笑了起來,頗有些興災樂禍的味道。宋祁爲人豁達,跟他哥哥宋庠完全是相反的兩個人。宋庠是典型的詞臣,文章優美,私生活嚴謹,持家儉約。宋祁雖然是當年真正的狀元,劉太后因爲弟不壓兄,把狀元給了宋庠,但他的文章確實不如哥哥寫得好。宋庠持家儉約,宋祁則奢侈無度,而且在男女之事上非常灑脫。
曾經有一次,宋庠路上遇到皇宮的車隊,一個宮女向他一笑,叫了一聲:“小宋。”宋庠一見傾心,寫了一首《鷓鴣天》讓人傳唱:“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爲籠。車如流水馬游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這詞最後傳到趙禎的耳朵裡,把宮女送到了宋祁的家中。
徐平前世看到這種故事,總覺得不可思議。臣沒個臣的樣子,皇帝也不介意,跟自己印象中等級森嚴的古代社會非常不合拍。唐宋這一段歷史,在印象中的古代中非常不和諧。
用了近二十年的時候,真正地融入到了這個世界,才明白是自己的印象錯了。
文明遭逢毀滅性的災難之後,會生出應激反應,一部分文明記憶被埋在深處。後人在文明記憶中的恐懼和恥辱中,很長時間不敢把埋藏的記憶再次翻出來。在他前世的文明記憶中,宋爲蒙古所滅之前的文明,已經被埋藏在了深處。只有文明戰勝了恐懼,洗刷了恥辱,這些埋起來的記憶纔會被再次翻出來,接續上從前的輝煌,開啓新的時代。
這個再次翻出來文明記憶的過程,就是文明覆興。歐洲的文藝復興,唐宋之交的儒學再興,都是同樣的思想啓蒙過程。爲什麼後世的歷史學家會在研究宋史的時候發現,這個時候的文化和制度痕跡,會跟歐洲文藝復興的近代化時期,很多相似。
宋朝徹底廢除了人身剝削的奴隸制度,改爲僱傭制。出現了爲社會服務的各種政府機構,發行了紙幣,對經濟進行宏觀調控,司法制度開始從制度上保證公平。
因爲從思想文化上,政治制度上,宋朝已經推開了近代化的大門,只是這扇大門最後被殘酷地關上了。從董仲舒對儒家理論曲改阿附,爲漢武帝採納,在秦始皇完成對中原大地的政治統一的基礎上,完成了文化的統一,才真正形成了漢文明。先秦時代,是類似於歐洲古羅馬之前的古希臘時期,不過漢文明的延續更加完整,更加有序。
千年之後,人們還是經常回想起那個夜晚。
寒風呼嘯着吹過冰冷的土地,異族的鐵騎讓大地在顫抖,雪亮的馬刀如閃電一般劃破黑夜。人們在蒼茫的大地上無助地奔逃,老人倒下了,孩子倒下了,女人倒下了,他們被異族的鐵騎碾成肉泥。人們在夜色中無助地奔逃,不知逃向何方,不知道哪裡纔是他們的求生之處。前方沒有路,回望揮舞着鋼刀的敵人,他們只有絕望。
千年之後,人們還是無法從那一天的恐懼和恥辱中走出來。
趾高氣揚帶着大軍趕來的敵人,與自己有着同樣的祖先,要來滅絕自己的軍隊中,有很多人與自己有同一個祖先。他們驕傲地穿上了異族的服裝,說起了異族的語言,拿起了刀爲異族前驅。面對着自己的祖先延續下來的文明,毫不猶豫地揮起了屠刀。
漢人的文明,隨着屠刀的落下,隨着無數人奔向大海,葬身魚腹,滅亡了。
一個人生於世間,除了自己的血肉之軀,還有靈魂。一個文明除了繁榮富庶,爲人類帶來美好生活的各種進步,還有一個靈魂。
在那一夜,漢文明的血肉已經拋灑在了冰冷的土地上。
在那一天,漢文明的靈魂,這個巨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這個巨人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失去了自己的庇護後,無助地掙扎。他一次又一次地試圖站起來,要給自己的血脈以庇祐,一次又一次無力地跌倒。
是因爲自己的錯,讓孩子們感受到了恐懼。是因爲自己的錯,讓孩子們感到了恥辱。
因爲自己錯,讓孩子受到了巨大的傷害,他充滿了羞愧,只能在血泊中無力的掙扎。
明朝爲什麼會從宋朝退回到家天下?不是因爲皇帝的貪婪,也不是大臣們的愚蠢,而是來自於文明內心深處的恐懼。對外堅決不妥協,不媾和,是因爲對這樣做的宋朝倒下的恐懼。對內不調和,是因爲來自於宋朝倒下的恐懼。唯有跟那個時候做的不一樣,才能再不會倒下去,才能在祖先的恥辱中顯示自己的驕傲。
爲什麼再一次面對外族的鐵騎,他們中的很多人主動參與了進去?不是因爲他們的蠢和無恥,而是來自於文明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恥辱。
那個血泊中的巨人,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告訴自己的孩子們,當年錯在了哪裡。不是因爲孩子中有人錯了,不是因爲有人愚蠢,不是因爲有人無恥,不是因爲有人貪婪,是因爲自己錯了。孩子們的錯只是自己的錯,可以放下了,可以離開恐懼和恥辱的支配。
然而孩子們總是捂起耳朵,固執地說,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要你了。他們用雙手蒙起自己的眼睛,騙自己,世上本沒有這樣的巨人,一切都是騙人的。
巨人躺在血泊中,看着任性的孩子們,有些無奈,卻又滿面慈祥。
當再一次面臨着生死存亡的時刻,被恥辱支配的人們,再一次去擁抱了敵人,寧願忍受敵人的百般凌辱。因爲祖先留下來的文明記憶中,這樣做的人活了。
當再一次面臨生死存亡的時刻,無數的仁人志士們站了出來,挺起胸膛,面對敵人冰冷的刺刀。血流滿了大地,英雄們踏着鮮血,前赴後繼地走向了與敵人戰鬥的前線。他們記起了那一天巨人倒下的恐懼,他們要用自己的身軀,庇佑身後那個血泊中的巨人。因爲那個虛弱的巨人,是自己祖先的榮光。
那一刻,巨人羞愧得不能自已。他的眼中閃出了光茫,他看見了自己站起來的希望。
那滿地的鮮血,那山河破碎的大地,就是文明再起的曙光。只有擺脫了恐懼,洗刷了恥辱,才能真正地吹散千年的迷霧,扶起那個血泊中的巨人。
當那個巨人重新站起來,漢文明將再次復興,開啓一個偉大的時代。
爲什麼在國力蒸蒸日上,前途光明的時刻,還是有很多人毅然地離開自己的祖國,去擁抱別人?他們還在被當年的恐懼和恥辱支配着。爲什麼在一天比一天更好的時候,還是有許多在這片土地上的人,身在這裡,心在那裡?他們還在被當年的恐懼和恥辱支配着。
歷史放在那裡,爲什麼要在裡面的興亡當中,固執地找出哪一個是壞人,哪一個是好人,哪一個是朋友,哪一個是敵人?因爲還在被當年的恐懼和恥辱支配着。
爲什麼要固執地相信宋朝亡於以文制武?爲什麼要固執地相信宋朝是一個天下動盪一無是處的王朝?還在被當年的恐懼和恥辱支配着。
只有真正擺脫了把歷史上的人,戴上一個好或壞、聰明或愚蠢、無私或貪婪之類的面具,強行用人性來解釋之後,才能真正看清歷史。
因爲在去除天命之後,我們的祖先曾經去向人性中尋找天下治亂的規律。尋找哪個是壞人,哪個是好人,就是我們還沒有從祖先留下的束縛中走出來。
只有擺脫了這種被恐懼和恥辱支配着的情緒化,才能找出歷史寶藏的鑰匙,打開的寶藏的大門,發現祖先留給我們的財富。這個過程,就是思想啓蒙。利用這些財富,開啓一個新的時代,就是文明覆興。
歐洲的文藝復興打開了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文明寶庫,唐宋的儒學再興打開了漢朝和先秦的文明寶庫,推開了近代化的大門。只是這次漢文明的復興,倒在了半路上。
新黨和舊黨的爭執,很多就在人的性情上,由此發生出來各種各樣的政策爭吵。比如道德教化,比如家庭倫理,比如該不該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撥開歷史的迷霧,就會發現徐平前世的那個第一大國,兩大政黨,依然是在這上面爭吵。
血泊中的巨人掙扎着試圖站起來,孩子們拿出《三字經》和《弟子規》來羞辱他,巨人羞愧地低下了頭。巨人還是想站起來,孩子們又拿出忠孝婦德來羞辱他,巨人已經羞愧難當。巨人茫然地躺在血泊中,不知道孩子們會在什麼時候聽自己的聲音,看自己一眼。
天都山下,徐平一夜驚夢,偶然聽見了祖先微弱的聲音。他踏過滿地的鮮血,走過佈滿白骨的大地,一回千年,看見了那個血泊中的巨人。那一刻,他淚流滿面,這血泊中就是祖先的榮光。從那一個時候起,他放下了前世帶來的被恐懼和恥辱所支配的情緒,放下了對異族的怨恨。因爲他知道巨人的倒下,不是因爲出了哪一個壞人,或者是出了哪幾個壞人,甚至不是因爲敵人的兇惡。他從巨人羞愧的臉龐上,讀懂了只是巨人自己錯了。
徐平把被孩子們拋棄了的巨人扶起來,與自己一起回到了一千年前。在這個世界他將跟巨人一起,帶着締造巨人榮光的歐陽修、張載、李覯一衆學者,王安石、司馬光等一衆能臣,打開一扇門,走出一條路,邁向光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