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楊文廣與演義中的白麪粉脣的小將形象相差甚遠,雖然臉也不黑,但看起性格沉穩,久經世事的樣子。膀大腰圓,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人。
徐平道:“將門虎子,果然非尋常人可比。來呀,給楊將軍搬椅子來!”
旁邊的莊客搬了一把交椅放在下手,楊文廣謝過,坐了下來。
高大全指着身邊的另一人道:“這位是狄青,年輕時與人使氣,把人毆傷,被刺配了充軍。因爲武藝超羣,被選入禁軍來,現在隨在我的身邊。”
聽了這名字,徐平不由就笑起來。高大全倒是挺會交朋友選手下的,隨便找兩個人出來喝酒,竟然就都是後世大名鼎鼎的人物。
狄青是因爲他哥哥跟人打架,他代兄服刑,被刺字充軍。刺配自然是充到廂軍的牢城營裡去,臉上刺字是罪犯的待遇,禁軍刺字不會刺在那裡,一般是在手腕虎口之類不礙觀瞻的位置。而且禁軍的待遇比較高,領俸祿一直到六十歲,六十除役之後還領半俸,一直到老死爲止,一般的小官都比不上他們。這種待遇,怎麼可能犯罪就充進來。狄青是禁軍從廂軍選人的時候,身材合格,弓馬器械試過,才轉入禁軍。
徐平做過的幾個職務,基本都管軍隊的錢糧發放,對這個年代的軍費深有感觸。說起財政困難經常講“三冗”,冗官冗兵冗費,實際大頭是在軍費上。一個禁軍,就以這個年代來講,往小了說地方上養一個就糧禁軍,需要三戶的賦稅提供糧米,不包括真正養兵的大頭髮到手的錢,錢是來自三司和內藏庫的。單以錢來講,禁軍騎兵一人一年要錢一百貫多一點,步兵一人一年要六七十貫。禁軍實際有缺額,但錢糧發放從來是足額的,實際每個人費的錢更多。僅從待遇上說,禁軍也不是想當就能當的。
崇文抑武的另一面就是對武人的金錢收買,同樣的級別,武將的俸祿就比文官要高上一大截,禁軍普通士兵的收入遠高於公吏,廂軍的收入更不是差役能比的。壓制了武人的政治地位,就需要經濟上的補償,當兵的人又不傻,沒好處怎麼行?
宋軍不能打,最少不是因爲給的錢不夠,除了五代那樣的亂世,和平年代宋朝軍人的收入是遠高於其他朝代的。但戰鬥力這種事情,是不會隨着收入增加提高的。
狄青被選入禁軍,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如果渾渾渾噩噩一輩子,這樣也就過去了。但他雖然出身低微,卻有理想,人又確實能打。這樣在三衙禁軍裡就有些尷尬了,禁軍是個講人脈講背景的地方,和平年代又不打仗,一個外來戶處處都比別人能幹,看在大家的眼中便就處處不順眼。最後被高大全選了隨在自己身邊,也算是個虞侯。
高大全入了禁軍過得也不順利,雖然有徐平這個靠山,甚至皇帝親自測試過,對他贊眷有加,但並沒有什麼用。官升得還算順利,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掌過實權,一直都是做着副職。這個年代官稱裡帶副字的並不一定就是副職,多數情況下實際上是正職,軍隊裡真正的副職是都虞侯和虞侯之類。虞侯經常被用作高級武將身邊幫閒的稱呼,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禁軍的實權全部是由正職掌握,哪怕是位列八管軍大將的殿前、馬軍、步軍三都虞侯,也一樣是閒職,手中沒有實權,掌軍需要其他的差遣。
這種被人排擠的日子並不好過,當年在徐平身邊,雖然沒有管過正規軍,到底是真正能夠發號施令的人物。到了禁軍之後,官是越做越大,管的人卻從來都是那麼幾個。堂堂軍級的副職,一軍可有五六千人了,出來就只能帶着狄青這麼一個隨從。要知三衙的高級軍官,跟他地位差不多的,出門哪個不是前呼後擁,好多人的隨從都是綾羅綢緞。
高大全性格沉穩,再大的難處也自己默默扛下來,徐平對他已經是恩重如山,這些生活上的瑣事他從來不曾提起。其實跟徐平講了也沒有用,別說是徐平的地位,就是當朝宰相其實也管不到三衙裡。除非是像呂夷簡那樣勢力盤根錯節的,能夠藉着提名管軍大將的機會,跟軍隊的實權人物進行利益交換,不然就只能幹看着。
此時的狄青只是個小軍官,並沒有特異之處,徐平心裡記住他的名字,一樣吩咐莊客搬了交椅來,在楊文廣的下手坐了。
見李迪和陳堯佐兩人有些不高興,徐平道:“當年我在邕州,出城數裡,便就是都是蠻人村落。邕州地廣千里,朝廷能管到的編戶齊民卻不足千戶,兩三縣而已。數年之間能夠括土爲丁,建起蔗糖務,最後攻破交趾,全靠軍民齊心用力。所以見到從軍的,我都看着格外親切一些,兩位相公包涵。”
李迪道:“這裡是龍圖的莊子,我們自然客隨主便,不須介意。”
高大全看得出來兩位相公對幾個中下層武將與他們坐在一起有些不高興,便就對徐平拱手道:“官人在這裡有正事要談,我們幾人不便打擾,去找譚虎說話。”
徐平點頭:“好,你們也有些日子沒見了,敘敘兄弟之情也是好的。”
楊文廣和狄青兩人起身,與高大全一起叉手告辭。
看着三人離去,徐平對李迪和陳堯佐道:“這個高大全,當年隨着我在邕州立了不少功勞,回到京城入了禁軍,雖然升遷還是迅速,只是卻有些不如意。”
李迪道:“以他現在身份,錢糧不少,算得上富貴了,還有什麼不如意的?”
“曾經上陣殺敵,立過軍功的人,跟太平世界的一般武夫是不同的,心裡總是有些想法。這次雖然是偶遇,但我估計他心裡未嘗沒有特意等我的意思。三衙是個什麼樣子,兩位相公心裡定然有數,他們這麼幾個人,只怕都過得不如意。現在西北亂起,我看高大全的意思,只怕是想離了京城,到邊地搏個軍功,省得受些閒氣。”
陳堯佐道:“有此想法是好事,如果我們回京之後有機會,不妨就讓他們到西北去。以他們現在的地位,在京城裡不上不下,難有出頭的機會。到了邊地,最少也管一州一縣的兵馬,真地是有將帥之才,在那種地方纔能出頭。”
徐平點了點頭,不再多談。跟兩位要當宰相的人談起這些事情,他們又沒心思,有些不恭敬。只要給他們個印象,邊疆職位缺人,想起來派過去就是。